这些年,姜苗苗就住在办公室里。
王俊俊和连喜执意要送姜苗苗回办公室,被姜苗苗强硬地谢绝了。结婚这些年来,这样扬长而去,还是第一次。她要一个人走走,要静静心思,她的心绪太乱了。
国营农场的夜景,既不同城市,又不同乡村,它以独特的姿影和色彩闪现在北大荒的原野上。楼房与楼房相隔较远,路灯稀疏,路面比城镇的都要宽。小江南农场从光荣农场分离出来,建场比第一批农场晚,场区规划就格外规范,家属区连成片的房屋,都是一排排,一栋栋,方方正正。每户的设计都是千篇一律的格局。其他任何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都宽宽绰绰,为未来的现代化农业城留出了应有的空间,场部大楼位于场区中间,其他都相距有致,像医院、学校等社会事业就设在场区边上。
医院距场部办公大楼有二里多地。
姜苗苗沿着新修的水泥路边靠右侧慢慢地走着。几次身后驶来轿车和大东风,她都侧身回避,不愿意让司机发现自己而停车捎脚。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粮食市场半放开以后,来这里的粮贩逐年多起来。这里出租车张罗不起来,一些人就动脑筋买来摩托车,在后面镶装上一个小车斗,上面还有篷布顶,红的、黄的,各显其彩,人称“摩的”,嘟嘟嘟在场区到处窜,成为农场夜景里一条热闹的风景线。
一台“摩的”尾追着姜苗苗停下大喊,老板上“摩的”吧,姜苗苗一回头,“摩的”司机一瞧,不好意思地开走了。
姜苗苗见身后无来车,前面无行人,仰起头来让凉风吹着,真是想清醒清醒自己的头脑。大概是这里有个小气候的缘故,冬至虽然已经过去,天气却比前几天又冷了些。路灯映出了场部模糊的轮廓,从光荣农场那边,西风一阵阵吹来,像要飞雪的样子,整个场区显得阴气浓浓,寂寥而空阔。
姜苗苗任凭冷风吹着,任凭寂寥的空间裹着,并没觉得冷,也没有觉得孤独。此时,她谁也不想见,好似越孤独越好。她不知不觉来到了办公大楼门前,要抬脚上台阶时,一抬头,发现贾述生办公室的窗户还亮着灯,禁不住加快了脚步。
她拉开大门,大楼里静悄悄的,收发室老头拉开小窗门一看是姜苗苗,哗地又拉上了小窗门。
楼里很静,姜苗苗放轻脚步,上了二楼,刚迈过自己办公室门口,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做贼样的感觉,又缩回身侧退一步,拿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她又有意把声音弄得响些,想告诉贾述生她在这里。这两年来,尽管心里洁白如雪,出于社会舆论,说她和贾述生如何如何,越是没别人的时候越是心虚。甚至比当初见到这位崇敬的偶像,又是自己顶头上司时还怯生,还拘束。
姜苗苗收起钥匙推开门打亮灯,故意敞开一大道门缝儿,向外闪着明亮的灯光,与走廊灯光交织,门口现出了一湾格外闪亮的小天地。
此刻,贾述生开完党委会,翻阅着用红笔修改完了的《小江南农场兴办家庭农场实施方案》,正沉浸在文字与构想成功的沸腾场面中,就像看到一名名职工变成了家庭农场的场长,小场长们就像当年十万复转官兵雄赳赳、气昂昂那样扬眉吐气,那样浑身是劲地带领一家人奋战在田野上。忽而,脑子里又浮现出参观农村改革后的沸腾场面:那是个农忙时节,天还不亮,整个村子就骚动了,套牲口赶车的,开小四轮子运种运肥的,开着拖拉机顶着星星播种的,人们就像着魔似的,不知累似的干啊、干啊……
改革的春风吹得人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积极主动。那时,敲钟不灵,队长挨家门口拿着大喇叭喊着出工。大帮哄的年代在农村一去不复返了,农民在致富,在奔小康,国营农场的这一天也快到了,它将以原有的资源和独特的优势走出富得更快的步伐。
叮零零,叮零零……贾述生一听电话铃响,知道是妻子又来电话催他回家吃饭,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看看手表,拿起电话便开了腔:“春霞,你们先吃吧,我有点儿急事儿。”说完“叭”地把电话放了。他坐下拿起笔,瞧着《方案》,脑子里像是要修改什么地方,又说不准什么地方,忽地想起今晚马春霞一个人在家,而且下班前就打来电话说是包饺子要慰劳慰劳自己,第二次来电话时就说饺子包好了,烧的水也开了,就等他回去煮饺子。他坐不住了,觉得再不回去,要有点儿对不住春霞了。马春霞这个人忠厚老实,又敬业,在家里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在单位是典型的老黄牛,虽然是场长夫人,从来没有特权感,也不仗着自己权势影响搞特殊,从内心里说,要不是自己挡着压着,马春霞起码也该提个副场长,班子里有姜苗苗,资格比她老,工作也不错,且又没职位,也就压着没提起来。贾述生嘴上不说,但不论是家务牵扯太多,工作太累,还是没得到提拔,心里总觉得欠妻子的太多。他拿起电话刚想拨通家里的号码,告诉妻子马上就回去,又觉得没几步就到家了,还打什么电话,拿起《方案》准备回家再细斟酌斟酌,走出办公室顺手关了门。
他走过常务副场长姜苗苗办公室门口,一片光亮闪在眼前,才发现姜苗苗的办公室开着,侧转身几步走了进去,见姜苗苗正坐在办公桌前翻阅一本杂志,问:“苗苗,你不是回家了吗?”
“噢……”姜苗苗合上杂志站了起来应一声,瞧着贾述生,一愣,像是走神,没有回答。
贾述生这一称呼“苗苗”,姜苗苗这一“噢”,俩人之间都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但,谁也猜不透谁。越是这样,才越是尴尬不自然,尤其是在这样静谧的场合。
三四年前,贾述生一直称呼姜苗苗为姜副场长,改叫“苗苗”的过程有个复杂微妙的心理变化过程。那是兴办家庭农场翻烧饼的时候,常务副场长周德富因挨过贾述生批评,要选择报复的机会,他执行陈大远的意图,挥手要把家庭农场一刀砍平了不说,还大有要抢一把手位置的架势。一天,贾述生心力交瘁,疲倦地在办公桌前睡着了,姜苗苗来请示工作,悄悄给他盖上衣服,嘱咐公务员送来水,送来药品……那是一个中午,吃完午饭刚上班的时候,姜苗苗走进贾述生办公室刚放下一瓶眼药水,就被人喊走了,贾述生莫名其妙中走到镜子前,才发现连熬几夜,眼睛正微微泛红。他手握眼药水,热乎乎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油然而生的热乎劲儿像滴在纸上的水一样,在心页上慢慢地洇浸扩散着,扩散着,渐渐,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洇浸出的是一种什么感情,革命情谊?同志情谊?男女情谊?他冷静思索着,哪一种都像是,哪一种又都像不是,是几种感情交织成一起的一种复杂感情。正是由于这种感情的支配,他在不同场合对姜苗苗就有了不同的称呼,当着众人的时候,就称呼“姜副场长”,没人的时候就称呼“苗苗”,也就是这种不同场合的称呼的改变,使细心的姜苗苗心里也产生了微妙的涟漪。当冷静下来感到自己这种微妙变化可笑时,曾一人摇头自责,姜副场长就姜副场长嘛,苗苗就苗苗嘛,有什么呢!
可不是嘛,在都市里,在大机关里,去姓称名是家常便饭,是同志之间的亲切。可在这个刚开放还处于相对封闭的地方,要是对女性这么去姓称名,可就有人要做文章了。
“苗苗,”贾述生奇怪地问,“你不是回光荣农场了吗?”
“噢噢,”姜苗苗一迟疑连忙故作镇静,“回去一看,没什么大事儿,我惦着党委会研究办家庭农场的事儿,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贾述生兴奋起来,抖抖手上的《方案》说:“苗苗,连喜在座谈会上说的那些,经过党委会一讨论修改和补充,太漂亮了。”
姜苗苗刚要称呼“述生”,觉得实在拗口,忙问:“贾场长,怎么修改的?”
“分两步走,”贾述生把《方案》放在姜苗苗的办公桌上翻过两页,用手点划着说,“第一步是先把土地分下去,按人分配,十年不变,成立服务公司,有偿经营拖拉机、收割机等农机使用,有偿提供种子、农药等服务;第二步,把农机具全部作价卖给职工。”
姜苗苗更兴奋起来:“那样,才称得上是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了,我估计,这种体制,直接关系到个人利益,又联系到集体利益,肯定会具有很旺盛的生命力,用不上几年,就会甩掉多年沉积下的包袱!”
贾述生一指桌子:“咱小江南农场从此就会在一派生机下蓬勃向上了!”
“哎,贾场长……”姜苗苗扑闪一下眼睛问,“党委会讨论时有不同意见没有?”
贾述生说:“有。”
“我估计也得有。”姜苗苗说,“可能主要就是周副场长。”
贾述生说:“最后他还是表示服从党委集体的决定。”
姜苗苗说:“能不能像翻烧饼那次,背后老给陈书记打小报告……”
“也不能否认,我和他谈了谈心,态度还可以。”贾述生指指《方案》说,“我正想明天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再修改修改,去局里向陈书记汇报一次呢。”
姜苗苗摇摇头:“要我看,要想干就这么干,先斩后奏,你要是向陈书记去汇报,就是个完,或者说不会很痛快。你想呀,他要是想干,总书记一走,不就得动手呀……”她斩钉截铁,语言干脆而有力,感染了贾述生。他一拍桌子:“好,看准了的事情,何况中央领导又有话,我们就甩开膀子干一场,这回,一千起来,就要任凭它东西南北风,我们就来个咬定青山不放松了,先斩后奏就先斩后奏,反正我蜡烛不高了,就来个孤注一掷!”
姜苗苗瞪大眼睛:“贾场长,我奉陪!”
“好,这份材料你看看,提提意见……”贾述生说完又一犹豫,“我还准备回家再斟酌一遍。对,每个场长都有一份……”
姜苗苗截断贾述生的话:“估计场长们都在家里研究,这样,我让收发室老李把办公室的文书找来,就用这份复印一份。”
收发室老李拿走《方案》后,姜苗苗指指旁边的沙发说:“贾场长,你坐……”接着倒了杯水放到了贾述生面前。
“贾场长……你还没吃饭吧?”姜苗苗说,“你先回去,复印完了我给你送家去……你等一会儿也行……”
贾述生端起水杯,发现姜苗苗言谈不那么自然,苦笑里好像是隐埋着酸楚,他从没这样精力集中地去打量姜苗苗,问:“苗苗,也许不该问,怎么场里有传言,说你和大喜总闹口角呢……”他见姜苗苗去给自己倒水,是在躲着自己的目光,叹一声继续说:“苗苗,说起来,我们这代人不容易,工作上给我们找的麻烦就够受的,家庭一定要和睦呀,我是知道,大喜从心里想着你,你常不在家,前几年小颖又在北京读书,大喜一个人也不容易,他性情又急,有什么事情,你就得多担待着他点儿……”
贾述生语言平静而自然,却像重锤一下下地敲在姜苗苗的心上,她委屈又心酸,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苗苗,你这是干什么……”贾述生欲前不能,顺手扯过洗脸架上的毛巾掷了过去,“快擦擦,一会儿文书来了看见不好。”
贾述生不知是爱怜还是同情,也心酸起来:“苗苗,你要知道,大喜人是正直的,刚硬的,有时刚硬得有点儿固执,他认准的事情还像上甘岭战场上打敌人向前冲的那股劲头,在一个班子时我说他,他很听,现在离得远点儿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有一条,他的人格是非常好的,把握住这一点,事事就要理解他……”
“唉,我五十出头了……”姜苗苗感叹一句说,“看来,我就要成为理解别人一辈子的人了,到死也不会有谁理解我……”
贾述生截断她的话说:“我理解你呀……不,组织上理解你!”
“贾场长,咱们虽然在一个班子,长年在一起,但,在一起说知心话的时候并不多,也可以说几乎没有,我憋在肚子里几乎要烂了的话能让我说一说吗?”
“能啊……”贾述生很干脆,“苗苗,你说。”
姜苗苗抬起头,瞧了贾述生一眼,要张口,怎么也张不开,嘴唇颤抖着,心里一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又簌簌滴落下来。
“苗苗,不要这样……”贾述生很理智,如果自己也软下来,会使姜苗苗更加脆弱,声音刚亮地说,“北大荒的暴风雨,还有艰难困苦都闯过来了,我心目中的苗苗不是这样,永远是朝气蓬勃的……”
“不说了……”姜苗苗停止了抽泣。
贾述生:“不说会憋出毛病的,说吧,为难之处我帮帮你。”
姜苗苗摇摇头:“你帮不了我。”
“噢……”贾述生说,“这么大的事情?”
贾述生给姜苗苗倒杯水:“苗苗,不说就不说,以后不准再这样,多少人瞧着你,你是副场长啊!”
“说出来痛快,”姜苗苗雨过天晴似的一下明朗起来,“贾场长,这是我埋在心里,一直不想和任何人说的话,也希望你听在耳朵里,咽进肚子里,永远不和别人说。”
贾述生轻轻点了点头。
“当年开进北大荒的时候,就我这么一个女同志,”姜苗苗不瞧贾述生,低头摆弄着毛巾说,“在高大喜、方春和你三个人中间,我是默默地喜欢着你的。山东支边青年进点以后,方春鼓捣我给你和高大喜送两个姑娘,我也知道盲目,没想到惹出了笑话和乱子。其实,我是想探探你的心思,听说你在山东有恋人,我难受得一宿没合眼,这,你并没有看出来……”
贾述生有点儿心慌了,急忙说:“苗苗,大喜不也挺好吗……”他知道这几年高大喜和姜苗苗总闹口角,也还是这么说。
姜苗苗说着,突然两眼一黑,眼花起来,身子一斜,贾述生忙去搀扶,姜苗苗倒在了他的怀里,大粒大粒的汗珠儿从她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他急得呼喊着:“苗苗,你怎么啦?怎么啦?”门外传来了上楼梯的咔哒咔哒的皮鞋碰撞水泥地的声音。
“苗苗,苗苗……”贾述生使劲摇晃着姜苗苗说,“文书送材料来了。”
姜苗苗一下子清醒了,急忙坐稳拿起毛巾擦擦两眼,伴着越来越近的皮鞋声站了起来,拿起一个杯子,拎起暖瓶,脸背着门口去倒水。
文书进来送给贾述生两份材料说了声,贾场长,材料复印好了。一转身要走,又回转身说,姜副场长,我进楼的时候,看见像是高场长的车开过来了,是不是来接你呀?说完走了,姜苗苗说,可能是,我下去。
这时,贾述生办公室的电话又响了,贾述生说:“苗苗,我要回家了,要是大喜来,你和大喜到我家吃饺子吧?”
姜苗苗摇头:“不,不不,不是机会,你走吧。”然后瞧一眼贾述生,两人目光一对上,又都主动闪开了。贾述生拿起一份《方案》走出了姜苗苗的办公室。他刚走下最后一个台阶,高大喜忽地开了大门进来了。贾述生忙打招呼:“大喜,来找姜副场长吧?”
“你也在这儿?”高大喜在楼外看见只有姜苗苗办公室的灯亮着,见贾述生下来起了疑心,铁着脸说,“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贾述生笑笑:“开完党委会,我又看了会儿材料。”
高大喜禁不住问:“和姜苗苗?”
“爸……”小颖下车去了卫生间,赶上来说,“你怎么对谁都像吃了枪药似的。”
贾述生笑笑:“小颖,没关系,我和你爸爸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不讲究这些。”然后说,“大喜,好久不见了,到我家坐坐吧,今晚,春霞包的饺子,小颖也去。”
高大喜头也不回直奔楼上:“等我有空儿的!”
这时,贾述生听见办公室电话铃又响了,想起春霞一定是等急了,急忙走出大楼,大步流星地朝家走去。
“啊……”高大喜站在门口,不由分说,“怪不得你回家就发火,原来是小江南农场开完党委会还要开俩人会呀,会开得怎么样?挺有意思吧?”
姜苗苗迎着往前走:“高大喜,你什么意思?!”
小颖跺着脚急咧咧地对着高大喜:“爸,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和我说得好好的,说来接我妈妈回去嘛?!”
高大喜瞧着姜苗苗红湿的眼圈儿,一下子火冒三丈:“噢,开的诉苦会吧,我的姜副场长……”
“爸爸,爸爸……”小颖靠着高大喜的肩膀头,“你说些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
高大喜推开小颖:“小颖,你不是小孩子了,让你评价,是有人乱七八糟的,还是我乱七八糟的?!”他指着姜苗苗说:“好,贾述生领导的伟大的小江南农场的姜副场长,走着瞧……”他手指着姜苗苗,说完就往外走,到了楼梯处,又指着窗外喊,“贾述生啊贾述生,走着瞧,你别欺我高大喜太甚了……”
高小颖追出来:“爸,你疯了!”
高大喜头也不回地噔噔噔下了楼梯。
办公室里传来了姜苗苗的哭声。
小颖想去追爸爸,跑出两步,转身又回到了妈妈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