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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阳光惨淡,凉风飕飕。在悲凉气氛中轰轰烈烈的水田开发大会战开始了。有支帐篷搭铺的,有搭临时马架子支灶的,有在干渠、支渠里铲草除蒿疏通的,有开撂荒地的,马达轰鸣,镐舞锹扬,好一派战天斗地的繁忙景象。人们谁也不说话,都在默默地拼命地使着劲儿。席皮演节目时,有人觉得轻佻,挖空心思找对象;有人觉得他心眼好,平时好耍个鬼脸;还有人觉得他屁溜溜。现在,可以说所有在场干活的人,脑子里一转出席皮,都觉得他那么可爱,那么值得留恋,北大荒离不开他的音容笑貌啊!特别是他自告奋勇冲入泥潭的瞬间,他的样子,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形象呀!……

  贾述生指挥安放好席皮的遗体后,憋一口气呼出来,擦一下眼泪,大步朝翻撂荒地的拖拉机走去。高大喜迎上来说:“贾书记,四周布置上人,放火烧一烧再翻吧!”

  贾述生放眼望去,眼前一片茫茫的撂荒地。没有树木,一色齐腰深的蒿草或小榛棵,摇摇头说:“还是不了吧,现在已近深秋,草干蒿枯,就怕一点火,刮起大风来,想挡都挡不住,酿成大祸呀,眼前乱子已经不少了……”他说着摇了摇头。“是,”罗益友说,“不烧就不烧吧,那就让拖拉机手们深深地翻,沤烂了还可以做肥料!”

  高大喜说:“对,你去通知各机车组,让他们深深地翻,要把蒿草都严严实实地扣进土里,翻一块就验收检查一块,哪个车组翻得不合格,别说我给他难堪!”

  罗益友应声走了。

  “唉--”贾述生脑子里还萦绕着席皮的事儿。他长叹一声说,“高场长,我虽然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等席皮家里的人来了,我们还不知该怎么说呢!活生生的人,一个多么好的小伙子,在朝鲜战场上都没……今天……却丧生在北大荒的鬼沼里了。我该怎么向他的父母交代呀……我该怎么向党和人民交代呀……”他说着,眼泪汪汪了,那悲痛哽咽的神情比在众人面前悲恸哭泣更让人难过。泪水顺着嘴唇两旁细细的皱纹缓缓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加咸味渗进了深深的心间。

  “贾书记,毛主席不是说过嘛,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高大喜说,“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把开发好水稻田,建设‘北大荒小江南’这颗‘卫星’放好就是了,也算是对得起席皮……”

  贾述生摇摇头,忍着悲痛说:“毛主席不是也说,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嘛!”他停停,咽下一口噎住的唾液说,“这是一场完全可以避免的不必要的牺牲,我应负责任!”

  “不,”高大喜说,“我是分场场长,我应负责任!”

  “不不不,”贾述生说,“按理,班子成员都有责任,可是这责任有轻有重,我是分场主要领导,应该负主要责任。”他瞧瞧高大喜焦急的样子说,“高场长,刚才,打发方春同志去场部发电报,向席皮同志家里报丧,下面就是怎么向场党委报告了。我想了,这起重大事故我应是责任的承担者,理由有四条:第一条,放这颗小‘卫星’是我提出来的;第二条,我是分场班子的主要领导,干好了我应受到表扬,出了问题当然应该受到批评或接受组织处理;第三条,在组织机车过桥之前,就没有研究研究桥的承受能力,所以出了不可挽救的重大事故;第四条,我身为党委书记,为什么不能抢先自己冲上去挂钩呢?这一领导落后于群众的责任实在是太应该受到自责,受到大家的批评了。所以,刚才大家难过地掉泪时,我除了两眼在滴泪外,心也在滴泪,滴的是一个共产党员自责的泪……”高大喜刚要抢话,贾述生话不让人地接着说了下去,“我已经想好了,等会战平稳进行起来,我先向全体干部和职工检讨,然后向场党委写报告,就以我上面那四条理由为据,请求组织给我处分;我甚至做好了被组织免去职务的准备,所以,你要有思想准备,接好这个分场的担子……”

  “不能!千万不能啊!”高大喜紧紧握住贾述生的手说,“场党委根本不会这样处理,谁要这样处理,我就要带领全分场干部职工和他评理去。总场评不出名堂去农垦部,农垦部评不出名堂去党中央,找周总理,找毛主席……分场的干部、职工谁不赞扬你是兢兢业业开发建设北大荒的好干部哇!”贾述生说:“高场长,大喜,你那是感情用事,我是原则当家,要是不受个处分,我一辈子于心不忍,深深有愧呀!甚至我都想,我不管干什么,都要将工资的三分之一养家糊口,三分之一给席皮的父母做抚恤,一直到他们过世,三分之一留着交党费和……”

  “哎呀呀!”高大喜一跺脚说,“席皮是因公殉职,赡养他父母的钱由公家出,也不能从你工资里出呀!”贾述生迈开步想去干渠看看,沉重地说:“那样,我心里好像能塌实一些。”

  高大喜随上步:“贾书记,你不必想得那么多,到时候上级要是真追查责任,是我指挥车过桥的,我承担主要责任!”

  王继善慌慌张张地走过来,瞧瞧贾述生,又瞧瞧高大喜,瞧瞧高大喜,又瞧着贾述生,眨巴一下眼,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想说的样子。

  “王队长……”贾述生心里没底了,“王继善,什么事儿?你快说!”他见王继善眼睛直盯高大喜,闪着疑虑的光芒,忙说:“没事儿,高场长没事儿,什么都不避讳,有事儿尽管直说吧。”

  王继善说:“贾书记,刚才,我们队的魏书记拿着一张给你写好的小字报,让我们签名,我问什么内容,她一晃小字报,我看见题了,叫什么‘我们北大荒也有右派’。我要看看内容,她一遮说,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问我签不签名,我要看看,她不让我看;我说让我想想,她先嘱咐,不签不要紧,千万不能往外说,还说,不签就不签,到时候可别后悔,后又威胁,说她上头有人,要是说出来给敌人钻了空子要负全部责任,绝没有好果子吃……”他瞧瞧干渠那边又说,“我假装冷静,埋头领大伙儿干活,不介意这事儿,见她到支渠那边去了,就跑过来,十有八九是又去串联人去了……”

  他说完慌慌张张地走了。

  贾述生惊得一股冷气从脚心直往上冲,刹那间,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冷得打了个哆嗦。

  “这个婊子养的,纯粹是他妈的狗扯羊皮,你贾述生谁不知道,过去是堂堂的上甘岭战斗英雄,挂军衔的尉官,现在是咱六分场的党委书记,怎么成了右派分子呢!”高大喜一跺脚,“嗨,就怨你,老乡老乡,引狼成患,我把她撵走,让她回老家!”

  高大喜说完就要走,被贾述生一把拦住:“晚了,什么都晚了。”关于反右斗争的事情,他从报纸上看得很多,到场部开会也听得很多,分到这里来的二队的一些右派,他也见得很多。现在从内心里、骨子里尽管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念头,谁知哪句话就是把柄呀,所以他紧张了,但很快冷静下来,“高场长,快把王队长招呼回来。”

  贾述生对王继善说:“王队长,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既不反党,也不反社会主义,我自己就是党的一名领导干部,怎么还能反党呢?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怕沾边儿。现在,魏晓兰已经看出你不愿意签名了,那么,照理应该防备你,你就有意拖住她,别让她联系更多的人。拖住她,给她做做工作,最好别这么搞,我们的开发建设正顺顺当当地进行,别引起一场混乱来呀……”

  贾述生确实觉得在席皮这场事故上自己有责任,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成为右派反革命呀!

  王继善点点头:“贾书记,我明白。”

  “高场长,今天刚搭起的帐篷,住宿紧张,你就安排魏晓兰带领四队回村里住去。”贾述生说,“这样,就少给她以接触其他队职工的机会,桥坏了就绕着走,走方春和姜苗苗走的那条路线。”

  高大喜说:“让她这一回去,四队的人不就随她搅和了吗?”

  王继善见贾述生瞧自己,说:“有我和罗益友,还有荒妹呢!”

  他不那么慌张了,心里也塌实了。他相信,贾述生和高大喜能想办法拖住魏晓兰,能给她做好工作,便接着说:“魏晓兰回队里的事情请你们放心,那里的老少爷们儿还是听我的,我走了。”

  贾述生点点头。

  “高场长,大喜--”贾述生点头目送走王继善,说,“不能急躁。”

  高大喜说:“那,你说怎么办?”

  “我心平气和地和她谈谈,交流交流思想。”贾述生说,“从魏晓兰奔我来到咱北大荒六分场,工作也忙点儿,还没有好好和她谈过一次,也怪我……”

  高大喜一挑眉:“什么怪你怪你的,怎么的呀?来了就给她提个队党支部书记,够重视她的了。我看这人是不是他妈的德性不咋的!你谈我同意,我建议先来软的,看她通不通情达理;要是不进盐酱,干脆,就不用理她那套胡子,干脆硬气点儿!我就他妈的不信,她一个县屯子里蹦出来的小蚂蚱子,能拱翻了咱从上甘岭开来的大帆船?”

  “好,你的心情我明白。高场长--”贾述生说,“这样,你先去搭帐篷、支锅灶的地方看看去,现在天凉了,千万别影响大家吃饭和晚上休息,我去找找她。”

  高大喜点点头,两人分手了。

  天空高远洁净,凉风嗖嗖,北大荒染上了成熟的色调,显得格外苍郁和深沉。昆虫和鸟叫像是悲鸣,连远处传来的狼嗥熊吟都那么哀哀咽咽了。它们对北大荒的严寒先知先觉。是的,随着秋天过去,就是寒冬来临了。

  贾述生在四队十多名职工清理支渠处找到了魏晓兰,从工具堆旁拿起一把镰刀,边割野蒿边问:“魏晓兰,你觉得我们开发这个水田项目怎么样?”

  “啊,问我?”魏晓兰笑笑,“贾书记,我来得晚,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再说,这种大事情是你们领导的事情,上级怎么定,我们下级就怎么执行。”她态度和蔼、声音平和地问,“贾书记,其实,这还用问我,能在北大荒种水稻当然是好事了,不过,我怎么听说,我们打了报告上级没批呢?”

  “没同意咱们能开工吗?”贾述生显得格外耐心,“分场党委正式向场党委打的报告,吴场长已经点头同意,说这是大事儿,再请示请示上边,我找了几次都说上边没信儿,估计问题不大,可以做准备,现在我们不动手,明年就白过去了。”

  魏晓兰直起腰来,摆出一副干活累得腰疼的样子,左手拿镰,右手反扣捶着背笑笑说:“你的精神劲儿我是知道的,在县里时就那么要强,到了朝鲜战场也不简单,如今来到北大荒又是争强好胜。你的这一计划实现了,在北大荒可是一大风光啊,北大荒的小江南,也可以叫塞北江南,到时候,你就说不定升哪里去了。我要再奔你去可要像现在这样热情接纳呀……”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翻花花肠子:上边没信儿就是不同意,看来,作为揭发他是右派分子的第一发炮弹是很有力的!方春能不能不给邮那封信呢?不能,不能……他小子就是有点犹豫也让我震唬过来了,他受排挤不说,还惦着我哩。

  “魏晓兰,”贾述生也直起腰来,扔掉割下的一把蒿棵说,“你来到这里以后,我一天忙忙乎乎,对你关心不够……”

  魏晓兰心里嘀咕,他是不是察觉我要对他开炮了?但她表面还是乐乐和和的,因为她已经不在乎,只要信能邮出去,小字报贴不贴出去无所谓!要是贴出去呢,能给自己增加几分威风,这是明威风;要是不贴出去,等调查组一来,自己一定冲上去,那时顿时威风四起。她凭着在县里参加反右斗争的经验,觉得贾述生这顶右派帽子是戴定了,于是她乐呵呵地说:“哎呀,贾书记,还怎么关心呀?我来到这里没几天,就被任命成新建四队的党支部书记,我心里还不明镜似的,要是没有你,那是一点门儿都没有!你可别这么说。”

  “嗬,”贾述生嘻嘻一笑说,“那好,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就你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我有哪些方面应该改进?”

  魏晓兰心里骂道,他娘的,现在瞧得起我了,来和我说软和话了,早干什么了,我千里迢迢来追求你,你不会看不出吧?没有热的暖的也行呀,却给了我一杯凉水,天下也不就是你贾述生这么一个老爷们儿,你不是和马春霞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吗,现在要近乎我还不赶趟了呢!她哈哈一笑说:“贾书记,你今天是怎么了?好,你放心吧,为了咱们北大荒的事业,就像你说的,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我都和你说说,不过,得让我想想呀,想好了我就找你……”她心里琢磨,等着吧,等着吧,等着中央调查组来了,我有什么说什么,连窝儿端啦!她故作矜持的样子大哈下腰,“嚓嚓嚓,嚓嚓嚓”地割起蒿草来,仿佛身边根本就没有那么个贾述生似的。

  太阳还没落山,王继善找到魏晓兰说,按高大喜的要求,四队来的职工提前收工,都回四队,今晚住宿紧张。魏晓兰答应了。他们一起趟着方春走的路线,绕了个大弯才到了桥那头,路一好走,步子就快了,天还不黑就进了村。魏晓兰拿出钥匙要开门,见门开着,伸手拉开,刚迈进门槛,满外屋散飞的蜂群呼地朝她拥来,有的落在脸上、脖子上,有的落在胳膊上,一起叮起来。她“啊啊啊”惊喊着扔掉手里的镰刀,两手一起在脸上左打右拍地往外跑,谁知,那群蜂呼地又随上来,哪有肉就往哪叮。

  王继善听到惊喊声跑过来,故作慌张地问:“哎呀,估计这是我儿媳妇干的,以为你我今晚都不回来了呢,在外屋处理蜂箱。这是怎么的,蜂子怎么都飞出来了呢?”他自己顺手捡起个蜂帽戴上,又给魏晓兰戴上,把她领到自己屋里。她摘下蜂帽时,满脸满脖子和胳膊都是红肿的疙瘩,脑袋就像一个大发面馒头,疼得她直掉眼泪,直跺脚。

  “别着急,我有办法。”王继善边找消肿油边说,“魏书记,这回你可得好好休息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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