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秋。
列车奔驰在东北大平原上。
列车播音员优美的声音:旅客同志们,我们列车已经驶进了北大荒。北大荒,曾是一片沉睡万年的亘古荒原,新中国成立后,在党中央直接领导下,从五八年开始,先后由十万复转官兵,二十万知识分子,五十四万城市知青浴血奋斗,把它变成了北大仓,是我国重要的商品粮和大豆出口粮基地,年产粮食一百一十亿斤,可供京、津、沪、渝和三军足足用一年……
旅客们在播音中把头探向窗外。
窗外闪过一片片金色的田野,稻田金黄,大豆摇铃,玉米干缨……
播音员:北大荒占地五点六万平方公里,耕地三千万亩,是我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国营农场群。
农村妇女打扮的魏晓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神色木然地望着窗外秋天的景色。她头上添了不少白发,前额和双颊布满了粗细不均的皱纹。给人的整体印象,她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魏晓兰在播音员的声音中,凝神窗外:一座座楼房、平房交错的现代化农垦城在绿树辉映中从车窗外闪过,公路上林成荫,田野里林成网。
壮阔气派的北大荒景色。
播音员:北大荒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春天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秋天的五花山色彩缤纷、层林尽染。北大荒是旅游的好去处,有举世闻名的珍宝岛,有风光旖旎的雁窝岛,有号称地球之肾的三江大湿地……
列车闪过美丽的自然风光。
播音员:我们的服务人员为旅客们准备了受人青睐的北大荒土特产。
服务员甲推着小车出现在车门口:“谁买北大荒三件宝:人参、貂皮、鹿茸角。”
服务员甲推车刚过,服务员乙推着小车又出现在车门口:“谁买纯粹的北大荒土产品:松子、猴头和榛蘑--”
旅客争相购买。
服务员乙刚走过,服务员丙又推车出来:“谁买喽,小包装的北大荒御绿牌大米。这米产量少,只供南来北往的旅客买一袋尝尝,屋里做熟屋外香,百米之外醉心肠……”
魏晓兰愣了,伸手向服务员:“我看看好吗?”
魏晓兰接过二斤装小米袋一看,上面写着:御绿牌。广告词:御绿大米香又甜,产于塞北小江南。
魏晓兰凝神瞧着,莫名其妙的样子。服务员问:“那位大婶买不买?”
魏晓兰掏掏兜,犹豫一下又送还给了列车服务员。
服务员捧着一包画册走过来,吆喝着:“北大荒油画,北大荒风光摄影集喽!这里有被收藏进英国皇家博物馆的作品,有获全国摄影大奖赛一等奖的作品!”
魏晓兰忍不住了,掏掏兜,显然是钱少。旁边一位旅客买了两本,她斜脸贪婪地瞧着旁边旅客在翻画页。
特镜:一页页展开春夏秋冬美丽景色的照片,一页页展示飞机喷洒、联合收割机在收获、粮食堆积如山的画页刷刷闪过,一页页构思神奇的北大荒版画刷刷闪过……
卖货的服务员走过。
坐在魏晓兰对面的,是个健壮的东北中年妇女,她不看窗外,眼睛却不断地向过道上搜寻。
突然,她站起身,向一个走过这排坐椅的旅客大声打招呼:“哎,哎,老王大哥,你回过头来,别装着像看不见似的。你一上车我就发现了,你跟我说老实话,你们今年去哪个农场?”
老王大哥转过身,好像刚刚发现这个女人似的,抱歉地笑着:“哎哟哟,是你呀,大妹子,我说别人也不可能叫我嘛!怎么的,又是全家一起出动呀?”
“你以为就你会算计呀,一年就这几天,能抓挠几个,就抓挠几个,谁都不傻。你告诉我,你到底去光荣还是去小江南?”
“那还用说吗?老地方啦,小江南直属分场。”
“我怎么听说光荣涨钱了呢,一亩加了六块。”
“再加十块有啥用?都是白条子,拿到钱最少得到年底。还不知道来回得跑几趟,火车票钱都搭不起。还是人家小江南带劲儿,一把一利索。特别是直属分场,钱给得痛快,接待得也好,吃的,住的,比别的地方都强。”
“我说你咋躲着我呢,怕我跟你抢,是不是?你放心吧,今年有你干的,也有我干的。我来之前跟他们分场方连喜通电话了,他们的水稻今年种得比去年多多了。”
“大妹子,这车上都是你们村的吧?他们都跟你去小江南?”
“是啊,都愿跟我走!你知道为啥?光荣的各分场没权,都由总场一个叫王继善的副场长管。那老东西才贼呢,能拖就拖,能赖就赖,一分钱在他手里能攥出汗来。谁见了谁怕他。不像人家小江南,方场长是个分场场长,可是他批条就好使,人也和气啊!”
“好了,大妹子,咱就此打住,你别再嚷嚷了。我看,就咱两个村的把小江南直属分场对外包的水稻全包了,好不好?”
“你那招才笨呢!我告诉你,下车就赶紧往小江南招工的车上跑。那车一坐满,别人想上也上不去了。你说是不是?你要是一说包,他们说不准就降价了呢,谁吃这个亏呀!”
“对对对,还是大妹子你心眼够用,咱们下车见。”
魏晓兰十分注意地听他们说话,脸上的表情不时地变换着,有时凄苦,有时无奈,还有一种期待似的。
2
小江南农场建起了新的办公大楼。
这是一栋很气派的具有现代化风格的办公大楼,门前挂着“中国共产党小江南农场委员会”的牌子。
贾述生和连喜谈着话,慢慢走过来,到大楼门前停住脚。
连喜非常诚恳地说:“贾场长,你放心,你这样信任我,我一定会把这个事办好。我看,可能到不了年底,我就会拿出一个各方面都能接受得了的方案。”
贾述生背着手,两眼注视着大楼门前的牌子说:“这可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你们千万可要慎重,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好。你和李开夫、小颖他们几个,再好好地商量商量,把不利的因素想得多一点,争取一把就把它搞成了。”
3
列车车厢里。
王大哥走了,中年妇女坐回自己的位子上,魏晓兰开口道:“我说这位大妹子,你们谈了半天小江南、光荣的,你们到那儿去干啥呀?”
“干啥?割水稻啊。”东北口音的中年妇女显然是个很爱讲话的人,“你看看满车厢的人,有几个不是去农场干活的。”
“是县里组织的?地方支援农场?”
“哎呀妈呀,你老人家说啥呢?你不是俺们这疙瘩的吧?这事还用组织,有钱谁不抢着去赚哪!我都干了四年了,打小江南从光荣农场分出来那年开始,他们那水稻种老鼻子了,有些倒伏的,地陷车的,小收割机进不去的,就得雇人干。我们年年去直属分场割稻子。一亩地三十块钱,一个来月的时间,我们这一家子就能弄他个几千块钱,比干啥都划算。”
“这个价可是不低呀!那农场不亏了吗?”
“亏啥呀?他们赚得可比我们多多了。我瞎算计,他们一亩地,啥都去了,净剩也得有三百出头。他们有五十万亩水稻,你算算,他们一年能赚多少?要不,他们的那个一把手,叫贾什么来着,咋能评全国劳模呢?”
“你说的那个光荣农场怎么样?他们两家差不多吧?”
“差不多?差远了。别看人家小江南赚钱,光荣农场可不赚钱。要不,咋老拿白条子糊弄我们这些屯老二呢!哎,大妈,您也是去农场的?”
“是啊,跟你们一道,也是去小江南的。”
“去走亲戚?”
“来找个人办点事儿。找的人还不知道在不在?”
“在关里这么老远,不知在不在你就来?也不事先打听打听?”
“也不认识这里谁呀,估计能在。”
“哎呀,那正好,我带你去坐小江南来招割稻工的车,省一块钱车费呢。我跟直属分场的方场长熟,打个招呼就行,要不,就跟我们一起走,住下,省得住店还得花钱。那小伙子,可仁义了,年年招工,他都到火车站来接我们。”
“那就谢谢你了。”
“客气个啥,都是出门在外,能帮忙的,就帮一把呗。你说是不是?”
火车速度慢下来。
中年妇女往窗外一望,说:“到了,到了,这站就要下车了。咱们向外挪动挪动吧!你有没有啥东西?有,我帮你拿。我是除了一把镰刀一个草帽,还有一张嘴,别的啥也没有了。”
魏晓兰说:“我就一个小包,也没啥玩意儿。”
二人起身,中年妇女从座下抽出用布包着刀头的镰刀和草帽,随着人流向车门口走去。
4
火车进站了。
中年妇女先走下车,然后一伸手,扶住准备下车的魏晓兰,说:“咱们快点走,晚了抢不上座。”说着,向后面喊:“大柱子,大柱子,你爸他们在前边呢,你快点跑,多占俩座儿。我和这位大妈后撵。”
大柱子答应一声,往前挤去。
中年妇女一抬头,看见匆匆往这边走过来的连喜,忙拉着魏晓兰说:“你看,那个小伙子就是我跟你说的方场长。我说他来,他就一定会来吧!”
“哦--”魏晓兰斜眼端详一下连喜,嘴唇抖了几抖,慢慢低下了头。
5
这是当年知青宿舍。
魏晓兰跟着割稻工在一幢房子门口一下车,门口的一块纸上写着一个告示:季节工女宿舍。脑子立刻闪现出了当年的一幕情景。
闪回:众知青蓝蔚蔚、袁喜娣等在这个门口出出入入的场景。
魏晓兰进宿舍。宿舍的两铺大炕上铺放好了一床床行李。
连喜站在门口:“你们就先休息吧,我先走了。”
魏晓兰不时斜脸偷看,躲着连喜的目光,背着连喜的目光直往里走。
中年妇女:“方场长,你忙着去吧。”
中年妇女撵上魏晓兰指着炕中间一个铺,说:“大嫂,住这儿吧,靠窗户,凉快。”
魏晓兰往最里面一个床位走:“我住里头,喜欢肃静。”
6
王继善的吉普车停在了割稻工女宿舍门口,白春亮也随后下了车。
王继善:“小白,我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小江南那个地方我不熟呀?还用得着你!”
白春亮:“哎,你毕竟是客人了,你事先没打招呼,场领导一个也不在。”
王继善边往女宿舍走,斜脸瞧瞧并肩陪着的白春亮:“到底是当干部了,会说话了。”
白春亮:“其实,我们对用外来工也没什么经验,还值得你专跑一趟来学习?”
王继善:“我们那里也缺手,可是,外来工就是养不住。高场长嘱咐我,一定来好好学学小江南的经验。”
7
割稻工女宿舍里,众割稻女工正要开午饭。
穿白大褂的两名炊事员站在门口饭摊跟前喊:“开饭了,每人两个大白馒头外加一盘菜,菜汤管够喝。”
王继善和白春亮进来。
魏晓兰刚领到一份饭和菜,一眼看见了王继善,先是一愣,端着饭菜,急忙转脸朝里走去。
中年妇女:“哟,王场长,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王继善已经看见了魏晓兰的面孔,没看清楚,大步跟着魏晓兰朝里走去。
“王场长--”中年妇女插话回答,“她是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方嫂,是从关里来这里找人办事的……”她瞧着王继善莫名其妙的神情问,“怎么?王场长,你认识?”
王继善没有理睬中年妇女,眨眨眼,带着断定的口气说:“方……方嫂?你,你是魏书记?是我们光荣农场的魏主任吧?”
“王……王继……王队长!”魏晓兰满脸的尴尬与难堪,她已经回避不了了。
“噢--”中年妇女一板脸,冲着魏晓兰放起了连珠炮,“原来你就是那个陷害贾场长、害死上海知青八姐妹的魏晓兰呀!怪不得在火车上和我们吞吞吐吐……”
“住嘴!”王继善把眼珠子一瞪,“乱说什么!你们……”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了,生气地一跺脚,见魏晓兰难堪得只愁人地无缝的样子,说,“晓兰,走,咱们走……”
魏晓兰跟在王继善身后,一迈出门槛就问:“到哪儿去?”
王继善回答:“先到办公室吧,怎么样?”接着问,“你来,连喜和方春都知道不?”
“不知道,方春不知道。我给连喜写信时说要来,但没说什么时候来。”魏晓兰自知没有更多解释和好说的,问,“这么说,你是场长了?我来得太匆忙,那就求你给我安排个肃静一点儿的地方先住下吧。”
王继善:“我留在光荣农场了,不是场长,是副场长,贾述生才是这小江南的场长,还兼党委书记。到老八家子那里吧,我搬光荣住去了,当年你住的房子还闲着。”
“好吧。”魏晓兰答应了。
魏晓兰说话,抬头瞧一眼王继善,都显得很尴尬:“我没什么事,我来的事儿,就请你先不要和场里的人说。”
“魏晓兰,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王继善察觉出她心里不平静,想到她此时一定很内疚,所以神态和说话都尽量和蔼一些,“文化大革命嘛,那毕竟是个特殊的年代,你也不要太介意了,大家见见面,话说开了就好了……”
魏晓兰说:“哎,我不在意,就怕别人介意呀!”
“哎呀,晓兰呀晓兰,别看你在北大荒待了几年,还是不了解咱北大荒人呀!”王继善说,“咱北大荒人的脾气呀,就像大烟泡儿一样,刮起来呼呼呼一阵儿,别看一时刮得天昏地暗,说要过去呀,悄悄地就没了,风平浪静,天上不留一丝云彩,空中不留一粒风沙,晴朗朗的就啥事儿也没有了!”
魏晓兰瞧一眼王继善,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晓兰,你能回来看看就很不错,说明你对咱北大荒还有感情。”王继善问,“你这次来得这么匆忙,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说有什么事儿呢,像是没有;说没有呢,又像是有点儿。离开这里以后,我的心总像让北大荒这片土地牵扯着。唉……”魏晓兰叹口气说,“我毕竟在这里干了差不多十个年头,再说,还有连喜,他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呀……”
“噢,”王继善点点头,说,“连喜这孩子可出息了,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咱小江南农场,现在是直属分场的场长了!”
魏晓兰听着,眼前浮现出了连喜站在胶轮拖拉机车厢上呼喊割稻工们的形象。
8
魏晓兰和王继善都坐在吉普车的后排座上。
在绿树成荫的农田路上,北京吉普车走得很慢,时不时地被运载割稻工的解放车和胶轮拖拉机超过。
王继善:“魏晓兰,你看农场这些年,变化大不大?”
魏晓兰贪婪地望着车外的景象,深有感慨地说:“火车一进北大荒,我就感觉到了,这变化太大了!在山东老家,广播里也常听到北大荒、北大荒的,这北大荒的名气可大了去了!跟当年的北大荒,压根就是两回事啦,一点儿都认不出来了。哎……”
王继善:“去那里住,条件差点儿,我让孩子们好好给你拾掇拾掇。”
“住的条件我不挑,我能对付。说实在的,这十几年,我在关里家的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地都承包到各家各户了,我一个孤老婆子,还能咋的?”
9
魏晓兰来到了王继善家。
罗益友、荒妹忙活着倒茶水。
王继善和魏晓兰对面坐在饭桌旁。
王继善问:“你来,连喜也不知道吧?”
“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今天来不知道。”魏晓兰说,“通信时我说过,他会有思想准备。都上车了,我还在犹豫,告诉还是不告诉连喜呢,就这么犹豫着来了。”
王继善刚要说打电话告诉连喜,让他马上来,随着外边敲门声,门忽地开了。王继善一看,立即站起来迎上去:“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场长,”连喜没在意坐在沙发上的魏晓兰,冲着王继善说,“听说你来了,我紧赶慢赶到了宿舍,田嫂说你刚走,我找到办公室,有人说看见你坐车回这里了。”
王继善指着魏晓兰说:“连喜,你看这是谁?”
连喜一瞧,愣了一下,急步跨了上去,使劲儿攥住魏晓兰的两个胳膊:“妈--”
“连喜--”魏晓兰挣开胳膊紧紧抱住连喜,再也说不出话来,先是轻轻地哽咽着,很快哭出了声来。
“妈--”连喜脱开身子,问,“你怎么事先也不来个电报呢?”
“哎--”魏晓兰往上拢一拢头发,擦擦眼泪,没有回答连喜的问话,“我写了几次信让你回关里看看,你都……”
连喜打断魏晓兰的解释:“妈,我确实忙呀,再说……”
“说什么,”魏晓兰叹口气说,“我以为你不认你这个妈了呢!”
“妈--我不希望你说这些了,”连喜扭转话题说,“我告诉我爸爸吧,就说你来了。”
魏晓兰连连摆手:“不不不……”接着问,“连喜,你爸爸现在做什么工作,身体好吗?”她的口气倒是很温和,样子还有些关心。
“我爸爸在大米加工厂当厂长,家里的事情我以后和你细说。”连喜说,“妈,过去的事情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他说着扶魏晓兰一下,一起坐到了沙发上,“我爸爸也念叨起好几次呢……”
魏晓兰半信半疑:“啊?怎么念叨?”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呀。”王继善说,“说句实话,那年你不辞而别以后,方春也没少挨折腾。王大岭那伙知青愣是逼着方春要人,方春说不知道,王大岭他们不信,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王大岭他们一直坐火车找到你老家,没见你的影儿算是罢了。可能你听说过,他们回来还是没完没了地和方春要人,正闹腾着,老部长来了。老部长了解了你的一些情况,听说你是山东支边青年,就把事情压住了……”
魏晓兰问:“老部长怎么说?”
“老部长一听说你是支边青年,说,唉,行了,行了,毕竟是个孩子。”王继善回忆着说,“老部长还说,文化大革命的事情说不清楚,大家各自反省自己吧!还是把精力都用在开发建设北大荒上吧!还说,这是个社会问题,不能把一切罪过都加到魏晓兰身上。他这么一说,王大岭那伙知青也就没再折腾。”
魏晓兰问:“高大喜呢?”
王继善说:“你走后不久,分场就从光荣农场分出来,建成了小江南农场,正好光荣农场的场长到年龄退休了,组织上派高大喜担任了光荣农场的场长兼党委书记。”
魏晓兰“噢”了一声。
连喜说:“妈,你来了,早晚得见这些人呀!主动去见他们,比碰上要好呀。见他们,我陪着你。”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魏晓兰说,“让我想想再说吧……”
王继善说:“也好,你坐几天车了,休息休息,我去安排点儿事情。连喜,你先和你妈唠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咱们一起陪你妈吃饭。对了,你妈喜欢喝酒,我家还有老白干,咱俩陪你妈喝两盅。”他说完,起身走了。
王继善走到厨房对荒妹说:“荒妹,你把那间闲着的房子收拾一下。”
魏晓兰走出来:“不用了,我和连喜收拾就行。”
10
这是魏晓兰八家子的原住处。
荒妹用钥匙打开门,对身后的魏晓兰说:“魏姐,方场长,请进吧!”
魏晓兰一进门发现,除门口堆放点家什外,几乎原样没变。炕上还是那张炕席,墙上的“光荣农场六分场四队发展规划图”、“生产进度表”,还有对面墙上的毛主席语录依然在,只不过纸变得发黄了,在纸张角处,扯上了蜘蛛网,生产进度表上,能隐隐约约看见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魏晓兰呆呆地看着。
连喜拿起笤帚,上去要撕墙上的报表,魏晓兰伸胳膊挡住:“连喜,让妈再看一看……”
11
贾述生手里夹着烟卷,眉头紧锁,在办公室里慢慢地来回踱步,走到办公室桌前,停下来,拨通了电话:“财务科吗?老姜啊,我是贾述生,你们把年终决算抓紧给我搞出来,农业和工业、副业的单项列出来,同时搞个比较效益分析报告,越快越好!”说完,“啪”地放了电话。
办公室门开了,爽朗的笑声伴着高大喜进了屋子。
“老伙计,皱着眉头想啥呢?又在想你那和俄罗斯做边贸的事,是不是?”
贾述生抬起头,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哎哟嗬,看你说的,吴局长都发火了,我还敢再想这事?我已经告诉李开夫,让他停了。再合算的买卖也不做了。喂,大喜,你怎么不在家里坐阵秋收,跑到我这里来了?”
高大喜往沙发上一坐,开玩笑似的说:“干啥?过来看看你,看看你想怎么样把社会主义的国营大农业碎尸八瓣!”
贾述生吃惊了,紧走两步,来到沙发前,瞪大眼睛问:“你的消息可真快呀,我还没等行动,你就知道了?”
“我有内线嘛。”高大喜说,“昨天,你们一开完班子会,苗苗回家就跟我说了。述生啊,你别看着县里把地分给农民,包产到户了。你知道,那农村从根儿上就是一家一户,三亩地,老黄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咱是堂堂的国营农场,要说你过去发红头文件让李开夫他们回关里找媳妇、开发水田,当时有人反对,我就支持你,这回你可得听我的了,千万使不得呀!”
贾述生给两个杯子都倒上水,自己在高大喜对面坐下来:“我知道,王继善没少和你掰扯这些事儿,我也是不愿意这样做。只是,农民已经趟出了路,有了经验,估计问题不大。”
高大喜端起杯子,看着贾述生说:“述生,这可不是估计的。农村生产队的老牛车能分,你说说,不要说那些飞机大炮了,就是咱们手上的这些汽车、拖拉机、联合收割机,你说怎么分吧?要是分不好,还不人脑子打出狗脑子呀!农村行,那是集体所有,大家同意,分就分;咱这是国家投资买的,你就敢分?”
贾述生哈哈一笑:“大喜,你想得还挺周全呢,这办家庭农场的事儿呀,我还没完全想好,等想好了,咱俩再细唠。”
12
夜幕徐徐降临了。
方春戴着老花镜,趴在桌子上看报纸,身边还放着一个破旧的半导体收音机。
连喜拎着镰刀走了进来,样子很疲惫。
方春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饭在锅里,新烀的茄子、土豆,碗柜里有炸好的鸡蛋酱,你自己拿去。都当场长了,还跟个打头的似的,下地还自己拿垄!”
“我不拿垄,这速度就上不来。我这么哈腰噌噌噌地带头,情况就不一样,今天一个人割了四亩。昨天我没去,二亩地都不到。咱们这职工还不如前几年了,出工不出力的问题,可真得想想办法了。”
连喜说着话,进了里屋。一会儿,又转身出来,手里拎了个新暖瓶,胳膊弯里夹了件军大衣。
“爸,我不在家吃了。”
看着连喜就要走出屋子,方春犹豫着,终于说出了口:“你等会儿走,你还要给她倒腾些什么?一块儿想好。”
连喜愣在门口,说:“爸,你说啥呀?我给谁倒腾什么了?”
方春放下报纸,一副三年早知道的样子:“连喜呀,你可别跟我藏猫猫玩了!你妈回来了,是不是?你前两天从家里拿走的锅碗瓢盆,都是给她准备的,是不是?你说吧,农场一共才屁大个地方,哪里藏得住个大活人?我问你,你想把她藏到什么时候吧?”
连喜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方春跟前,央求似的说:“爸,你既然知道了,你就见我妈一面吧!这么多年了,也都这把年纪了,过去的事情就扔了吧!”
“好了,好了,你别跟我说这些!”方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她是你妈,你咋对她,那是你的事。可是,这个家是我的,户口本上的户主写的是我的名字,从她走出去那天,我就没想让她再进来!她在我户口本上的名字,我早就给她勾了!”
方春激动地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户口本翻开。
特写:户口本魏晓兰页上打着个红×。
连喜哈哈一笑说:“爸,你可真是个老小孩,你打叉不好使,公安局没注销!我妈就是有天大的错,你就原谅她吧。爸,不管怎么说,你俩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呀!”
方春一瞪眼睛,说:“我要是不原谅她,她把我折腾那样了,我能让她这么消停?我不吵不闹不骂,我就是原谅她了!有一条,我就是不想见她,见着她就反胃,就恶心!你说,你给她拿东西,我说啥了吗?”
13
夜蒙蒙。魏晓兰看着坐在地桌前垂头丧气的连喜,说:“好了,你也别难过了。实在不行,住两天,我就还回山东去。看看你,过得挺好的,知道贾述生他们真的是没难为你,妈这心里,也就踏实多了。你爸他不见我就不见我吧,我也觉着,要是一下子见了他挺难为情的。连喜呀,妈还惦记一件事儿,年龄不小了,该娶媳妇了,要是娶了媳妇,我能再来抱抱孙子,死了也就闭上眼了。”
连喜一擂桌子,赌气似的说:“不行,我一定得让你回家去。这家也不是我爸他一个人的,还有我的呢!”
“连喜、连喜,你咋跑这儿来了,李开夫他们到处找你……”嘉嘉喊着,闯了进来,一看屋里这样,愣在了门口。
魏晓兰站起来,诧异地说:“姑娘,你……”
连喜忽地站起来说:“妈,你先在家待着,一会儿,我就回来。”说完,拽着嘉嘉就走,“快走,我差点把大事给忘了。”
魏晓兰追到门口,把着门框,瞧着两个年轻人燕子似的飞走了。
14
夜色笼罩了八家子。
嘉嘉疑惑地跟着连喜出来,一到门口就挣脱了连喜的手,不高兴地说:“屋里的那个老太太就是你妈?”
连喜尴尬地点了点头。
嘉嘉说:“你妈啥时候来的,咋住这儿来了?”
连喜说:“才来没几天。不住这儿,住哪儿?我爸也不让她回家。”
嘉嘉说:“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见了你妈,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让我像根苞米秸子似的,傻巴巴地站在那里。你妈要是挑理,那就怨你。”
连喜:“挑理?挑什么理呀?我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回来了。”
嘉嘉说:“我看你妈和你差不多,啥事都往心里记!不就是那几个知识青年的事吗?你出去问问,到现在谁还把文化大革命那玩意儿当成个事呀。”
连喜:“我也是这样想啊,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要不,我咋动员她回来呢。可是,我爸他就不这样想。刚才我还让他训了一顿,说是,我要敢把我妈领回家,他就跟我断绝父子关系。真让我两头为难。”
嘉嘉一听,“扑哧”一声乐了,说:“连喜,我要让你爸同意你妈回家,你怎么感谢我?”
连喜一听,马上站住脚,激动地说:“你要是有这本事,你让我咋感谢都行。”
嘉嘉说:“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可不兴后悔!”
15
贾述生家的院子里。
冯二妮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个棒槌,奋力地在一块大石头上砸着湿衣服。她脚边的洗衣盆里,放了一大盆洗过的衣服、床单和被套。
贾述生推门出来,看着冯二妮,抱歉似的笑着说:“又让你受累了,一会儿的工夫,洗了这么一大堆衣服。”
冯二妮嘴里说话,手里不闲着:“老太太发话了,我敢不来吗?今天一大早,老太太就催我,说快上冻了,让我把你们爷俩的被呀、褥的该拆的、该洗的、该换的,都赶紧整利索了,省得到死冷寒天的时候,干啥啥不方便。述生呀,我看哪,你在老太太心里的分量,一点儿都不比席皮差。”
贾述生说:“席妈妈这人可真是太厚道了,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保险十倍八倍地还给你。”
“那是啊,人心换人心嘛!”
说着话,嘉嘉从院外走进来,一下子奔到冯二妮身边,说:“冯姨,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你咋不知道歇会儿呢?来,我来吧。”
“不用了,你们年轻人,用不好这土玩意儿,还是我来吧!你把那些洗好的,给我晾上去。”冯二妮说,“还说休息呢,一大早你就不在家,又是跟连喜他们闹腾联产承包的事去了?”
“还不是我爸,逼着人家交方案。说直属分场不单是小江南的试点,而且是北大荒的试点,一定要搞好。”嘉嘉往晾衣绳上搭着白被单子和冯二妮搭讪着说,“冯姨,你说,孝顺父母是不是年轻人最重要的品质?”
“是啊,一个年轻人要是连父母都不孝顺,那他怎么能和别人处好呢?”
“就你的看法,我们这茬人中间,最孝顺的孩子是谁?”
“要我看,拔头子的可就是连喜了。邻里邻居的,谁提起来谁都竖大拇指!”
“要是连喜在尽孝方面遇到困难,我们应不应该伸伸手,帮帮忙?”
“那还用说吗?要是需要,我冯二妮第一个就要出头。”
“爸,你说呢?”嘉嘉把脸转向了贾述生。
正在凝神沉思的贾述生闻言一愣,望着嘉嘉说:“我看你就别兜圈子了,是不是方春坚持不让魏晓兰回家里去的事儿呀?”
冯二妮把棒槌一扔,忽地一下站起来,看看贾述生,又看看嘉嘉,说:“魏晓兰回来了?她啥时候回来的?我咋没听说呢?这个万人恨的东西,还有脸回来?”
嘉嘉也愣住了,半天才说:“爸,你早就知道魏姨回来了?”
贾述生说:“王继善送去的苹果,还是我让他去买的呢!你高伯伯闹着说要去砢碜砢碜她,死活让我给拦住了。你说吧,连喜遇到啥麻烦了?”
嘉嘉:“你既然知道了,这个忙,早就该帮。你说你们老一辈子的,究竟是咋回事?这恩恩怨怨的,就没个完了。我高伯伯一看见我和连喜在一块儿,就瞪眼睛。我看你还行,和他妈有过别扭,碍连喜什么事儿呀!”
冯二妮说:“你说吧,连喜那儿需要怎么帮忙?”
瞧了一眼贾述生,嘉嘉咕嘟着小嘴说:“这事非得我爸出面不行,我方叔最听他的。本来连喜把他爸的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不然他敢大老远地把他妈请回来?可是一动真章,我方叔又变了。你说,这不把连喜难为死了吗?都说我爸爸为人磊落,现在不出面啥时候出面?”
冯二妮转过头来对贾述生说:“嘉嘉说的也是,你去找方春谈谈,看在连喜的面子上,让她回来。想回来就回来呗。浪子回头金不换,年龄都一大把了,还能离了婚再找?”
贾述生苦笑着说:“我去找老方谈谈倒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这魏晓兰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挑这时候回来。连喜正挑头办家庭农场,这阻力要多大就有多大。平常有多少吃凉不管酸的人,现在都出来排斥连喜。就在这要劲的时候,这魏晓兰又回来了。北大荒人对她是个啥印象?她来的这个时候有点儿不合适!”
嘉嘉说:“爸,办家庭农场是连喜和李开夫的事,是工作上的事儿,我魏姨来,是连喜家里的事儿,两不相干嘛!”
上下打量着嘉嘉,冯二妮说:“嘉嘉,连喜的事儿你这么上心,是不是……”
嘉嘉的脸一下子红了,说:“冯姨,你又瞎说了。”转过脸来,冲着贾述生,“爸,你说,这个忙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贾述生看看用手指偷偷指着嘉嘉的冯二妮,又看看一脸企盼之色的嘉嘉,说:“好吧,你告诉连喜,方春的工作,我去做。不过我可告诉你,成不成也不好说。”
16
李开夫家的小客厅里。
李开夫打开很精致的茶叶筒,从里面抓出一小撮茶叶,想想又抓了一小撮,再看看壶里,下决心似的再抓了一小撮,用滚开的水冲进壶里。再把水倒掉,重新往壶里注上水,过了一会儿,才给小颖、连喜和嘉嘉每人倒了一杯。
看着李开夫不厌其烦地折腾,嘉嘉笑着说:“我说李叔,你这么烦琐是何苦呢?反正啥好茶到我嘴里也喝不出个味来,这么费事干啥?”
李开夫摆了摆手,说:“你和连喜我知道,啥都没得挑。人家小颖可不同,那可是见过世面的,进过京的人哪!再说,咱们今天商量的是大事,大事就得讲究点儿。我这茶叶,这茶壶,都是我在台湾的哥们儿送的。平常的时候,我说啥都不舍得拿出来。”
连喜喝了一口,说:“这茶是不错,有味道儿。我看咱们开始吧,待会儿,大婶她们一帮来了,人多嘴杂,耽误人家干活。”
小颖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放,说:“根据咱们前几天议论的,我大体整理出一条思路。我觉得一开始步子迈得扎实一点比较好。先包它一千亩地,水田、旱田各一半,这样比较有说服力。”
连喜说:“家庭农场这个词儿好。地,还是国家的,咱们把它租过来。农机具包括洒药的飞机、人工降雨用的大炮,还都由农场集中管理和经营。咱们用一次,算一次账,彼此之间清清楚楚。跟农村的联产承包有所区别,还体现了咱们大农业的特点。这个思路太好了。”
小颖眼睛里放着光彩,盯住连喜:“是啊!这样一来,土地的使用权和农机具的使用权分开,形成各自的产业,就跟目前的美国经营方式相同,有点儿社会化的味道了。”
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
李开夫拿起电话筒:“哦,贾场长啊,你找……在、在……”用手指着连喜说,“找你的!”
连喜跑过去,握住话筒,说:“是,我是连喜,什么?什么?太好了。谢谢你啊,贾伯伯!”
放下听筒,连喜向着瞪大眼睛的嘉嘉一竖大拇指,说:“太棒了!谢谢你啊,嘉嘉!”
小颖一撇嘴说:“啥了不起的事呀,把你乐成这样。你快坐下吧,家庭农场的事儿光有思路,还没有具体实施方案呢!”
17
魏晓兰坐在桌前,对着桌子上的小圆镜子慢慢地梳着头:“连喜,你爸真的是同意我回去了?”
连喜坐在炕边上,翻着魏晓兰曾经翻过的影集,抬起头来说:“我贾伯伯说的,那还有错。不过,妈,你得听我说一句,我爸要是说啥不好听的,你就让着他一点,别再跟他争。这些年,他也不容易,没少吃苦。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是想着你的,好几回了,有人让他再说一个人,一提头,就让他给顶回去了!”
魏晓兰停手了,转过头来问:“真有这回事啊?我以为王继善骗我呢!提的人是王俊俊,对不对?她到现在都不结婚,一直在等着填我这个房,是不是?”
连喜站起来了,不高兴地说:“妈,你又想哪儿去了?人家俊俊阿姨可一点没有这个意思。你走的时候,我才十一岁呀,啥都不会干,要不是俊俊阿姨帮着,我能考上大学吗?!我能有今天吗?”
魏晓兰转过身,不再说话,镜子里映出她颇不以为然的神色。
随着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嘉嘉出现在外面门口。
“你不是说你不来吗?咋又变卦了?”连喜迎上来问。
“哎呀,坐着你的得了吧!你们一家三口团圆,我跟着凑啥热闹?我是来给魏姨送件衣服。这事你不懂。”
说着嘉嘉走进里间,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桌子上打开,拿出一套很时髦的中年妇女穿的春秋装,举到魏晓兰面前,说:“魏姨,北大荒这天气早晚有点凉了,连喜让我帮着给您挑件衣裳,你看看合适不合适?我也不懂,净瞎买。”
魏晓兰看着这套价格不菲的职业套装,有点不知所措,抬头望着连喜。
连喜忙说:“妈,她就是我跟你说的嘉嘉,我贾伯伯家的。”
魏晓兰看着嘉嘉没吭声。
嘉嘉被看得不自然起来。
连喜:“妈,我……”
魏晓兰连忙说:“我说咋看着眼熟呢,原来是嘉嘉呀。小时候,我还让连喜给你送过糖块呢,现在都是大闺女了。看看我就行了,还花钱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