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农场的傍晚,路灯像挺立的哨兵那样一丝不苟,商店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灭地展示着风采。
嘉嘉等四人从大道上走来。
小饭店门口挂着两个大幌子,牌名:北大荒风味餐馆。
不大的小饭馆,五六张圆台,只有一桌有客人,他们是已经长大了的难得、多余、维法和荒妹的儿子罗小虎。
在嘉嘉、小颖的陪伴下,英俊、潇洒的连喜推门进来。
难得抢上两步,紧紧握着连喜的手,激动地说:“一到家,我第一个就打听你。连喜,我真担心这次放假回来,见不到你呢。”
连喜拍着他的肩膀说:“哪能呢,别说才分到省城,就是进了北京,我的根也是扎在北大荒啊。难得,听我爸说,你在学校表现不错,入党了,是不是?”
难得说:“跟你比,可差远了,我在重复你四年前就走过的路。可是,跟我爸比呀,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现在还在写入党申请书呢。我这次回家,最高兴的就是他,逢人就告诉,弄得我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你说是不是,小颖?”
小颖笑着接茬:“有啥不好意思的,连我妈都为你感到骄傲。她说你不但实现了你爸多年的夙愿,还是咱北大荒惟一一个考到复旦去的大学生。可给咱农场争老气了。”
连喜和众人一一握手,“多余、维法,你们这次能在家多住几天吧?干吗不在家里吃呢?跑到饭馆来干啥?这得多费多少钱?”
多余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在这儿比在家里方便。你知道这饭馆是谁开的?是咱罗小虎。有老板在这儿,还用得着咱们掏腰包!”
轮到连喜吃惊了:“咋的,咱北大荒也有老板了?农场也允许干个体了?形势变化真快呀!”
罗小虎:“还不是多亏嘉嘉她爸,要不是贾场长在那儿顶着,我有天大的本事也干不成啊。开这个饭馆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姥爷气死,他说啥也不批我这张执照。贾场长把他找去骂了一通,说:‘王继善,我告诉你,三天之内你不把小虎的执照给我办好,我就把你这个分场副场长给撤了。’就这样,我的饭馆才放炮开业了哪!来吧,来吧,咱们别站着了。”
四下打量一下,连喜问:“怎么,周忠东周老师没来?”
嘉嘉说:“他让我告诉你一声,他晚一点才能过来。他要把学校的事抓紧办一下交接。”
连喜:“这么说,周老师他也要走?他走了,学校可咋办?”
难得:“周老师要是走了,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要是没他,咱学校的高考成绩一下子就得下来。”
嘉嘉:“可不是呗!要不这几天我爸咋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去呢?听说咱分场的几百名知青心里长草了一样,都在忙着办返城要走啊!”
罗小虎:“你们可真是的,一年才见一次面,扯他们的事干啥?说咱们自己的事儿好不好?我说连喜,你小子咋整的?大学都念完了,怎么连个对象都没混上?”
2
六分场政工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
贾述生分开围在门口的众人,拉开门,向着里面喊:“荒妹,这是咋回事?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吵吵闹闹的,成个啥样子?”
荒妹把手边的材料往抽屉里一锁,站起身,从人群里挤过来,对贾述生说:“贾场长,你到这边来,我跟你说句话!”
满脸疑惑地跟着荒妹来到墙角,贾述生说:“有啥大事?用得着这样神神秘秘的,你说吧!”
用手一指向这边张望的人群,荒妹说:“贾场长,你可得想个办法了,每天到我这儿来的,都是要办返城的。搞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每个人手上都有病退、困退的证明材料。一天到晚缠着我,弄得我这头涨得比柳罐斗还大,啥也干不了。”
贾述生:“你没打听打听,别的农场怎么样?”
荒妹:“打听了,都这个味儿,就连云南兵团、新疆兵团也这个样,听说火车站车票都紧张了。”
贾述生望着门口的知青焦急、惶恐的神色,咬着牙,发狠地说:“你办吧,管他真的、假的,见报告,你就闭着眼睛盖章。要走就放,统统走,天塌下来我们擎!”
荒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能行吗?省局可让咱们严点把关哪!”
贾述生一甩手,扔下一句话:“我也打听了,全国都这样,能把得住吗?你留得住人,能留住心吗?”
3
知青大宿舍的地上、床上都堆满乱七八糟的纸壳子、草绳子、破衣帽、烂胶鞋和锹镐之类的劳动工具。
墙上画满了漫画和各种留字:“北大荒永远不会忘记”、“身生翅膀吧脚生云,飞回家去照顾老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三千天,十年不见爹妈面,梦里惊醒泪涟涟……”
王大岭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发呆,他的脚下是一堆烟头,身边扔了几个北大荒酒的空酒瓶子。
蔡滨生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喊大叫:“王大岭,我的批了!批了!贾场长发话了,谁想走都行。你快点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王大岭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蔡滨生凑到他跟前说:“有啥想不开的?头儿,当年发誓要扎根农场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此一时,彼一时嘛!再说,到哪里还不是干革命呢!”
王大岭一摆手说:“去去去,收拾你的行李去,别在这烦我。”
4
蓝蔚蔚坟前,王大岭奋力地往坟上添了几锹土,又用锹背把土拍实,然后把几束野花摆在坟前,低下头,忘情地说:“蔚蔚,蔚蔚,实在是对不起了,我要把你一个人扔在北大荒了。我妈连来三封信了,封封信骂我是不孝之子。她说,我要是再不回去,就永远不要办返城手续。你不知道,我有个弟弟,他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啊,从小就一直瘫在床上……”
5
贾述生的吉普车开进了农机修造厂的院子,迎面看见一大排车停在那里,还有不少拆散了的拖拉机。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厂长在来来回回踱步,只有几名老职工在忙活着。
贾述生无奈地摇摇头,走上去对一名老职工说:“王师傅,今年的检修任务怎么样啊?”
老职工一仰脸:“贾场长,就是一天吃一顿饭,三天睡一宿觉,也要干完它!”
另一名老职工:“贾场长,我们和县农机修配厂联系了,只要打声招呼他们就来!这些知青,要知道是这样,当初咱们死活都不能收他们呀!”
6
贾述生走进挂着“光荣农场六分场良种站”牌子的科研站,拉开门,向里面一看,屋里乱七八糟。工作台上装着各种种子的瓶子倒的、歪的、倒立着的,啥样的都有。地上一堆堆的玉米、大豆、小麦,雪白的墙上涂写了醒目的大字:北大荒,再见了!
7
正面墙上醒目的红十字,门口挤满了人。
贾述生的吉普车刚刚停下来,满头大汗的周德富手拿着挂号单跑了上来,一脸惶恐的神色,连吵吵带嚷:“贾场长,你要赶快想办法呀!这医院里有几个科室眼瞧就开不了班了,尤其是那妇产科,都是女知青,这回都走了,要是有个生孩子难产的,还成了问题了呢!可咋整啊?”
贾述生跳下车,对周德富说:“你跟我吵吵有啥用?快去,把刘院长给我找来。”
周德富的声音更大了:“刘院长也要走了,他也是北京来的知青。”
贾述生:“你告诉他,眼前,谁走他也不能走,他是咱场拿钱让他到北京进修的,要走,也得我找到人的时候!”
周德富:“他要硬走呢?”
贾述生:“不给他办关系他往哪儿走!”
8
六分场场区十字路口,转盘路的花坛边上,连喜、难得、小颖等十几个农场子弟按高矮排成两排。
对面的嘉嘉把三角架支好,说了声:“就这样,别动了,照了。”按下快门,跑到连喜和小颖中间一站,看着相机镜头。
相机“啪”地一响,相照好了。
连喜扭头对小颖说:“一年照一张,一年的人比一年少,越来越难凑到一起了。”
小颖说:“一参加工作就更难了。谁都有一摊子事,要凑到一起回来,几乎是没可能的。”
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突然响了,传出贾述生的声音:“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除返城知识青年外,光荣农场六分场全体职工,听到广播后,请立即到分场大礼堂开会……”
嘉嘉对连喜说:“我爸咋跑到广播站去了?出啥事了怎么的?”
连喜向她一摆手,指了指大喇叭:“注意!”
“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再说一遍,除返城知识青年外,光荣农场六分场全体职工,听到广播后,请立即到分场大礼堂开会……”
9
连喜和嘉嘉走进门一看,俱乐部里坐满了人,坐椅中间的过道和靠墙的两旁都挤满了,大门口还有人陆续走进来。
人们都带着焦急不安的神色,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当前的形势。
贾述生、高大喜、姜苗苗、王继善坐在主席台上。
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高大喜说:“述生,开始吧。”
贾述生扫了一眼台下,又转脸对在台侧摆弄扩音器的电工说:“不要关,我要对着整个分场说话。”
敲了敲麦克风,听到回声后,贾述生还没讲话,自己先激动起来:“同志们,六分场的老职工同志们,我的上甘岭老战友们,你们能及时赶来参加这次紧急会议,我非常感谢。这次会议,的确非常特殊,也非常紧急。这个会,要说说关系咱北大荒面临生死存亡的一个大问题。”
贾述生瞧瞧黑压压的人群,好久好久,才低沉地用沙哑的声音说:“大家都知道,这些年,咱北大荒从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来了五十多万知青,咱六分场来了五百多人。说实在的,他们刚来时不行,十个不顶一个,现在行了,特别是水稻种得正来劲,新品种研制得刚有苗头,拖拉机开得正熟练的时候,呼拉一下子差不多都要飞走,我可真受不了!我从农机修配厂到科研站,又到了医院,这嗓子一下子就哑了……”
高大喜耐不住,忽地站起来,捶着主席台桌子,急躁地说:“这叫什么事儿呢!咱六分场来了魏晓兰这么个娘们儿,快给咱们折腾得掉底了。现在大家来了劲儿,正要好好整整,这不等于在上甘岭打仗时,眼瞧敌人冲上山头要撤我的部队吗?!”
他说到这儿,又敲得桌子砰砰响。
姜苗苗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揪心,实在是让人揪心!前几年,要充分发挥知识青年的作用,我们就让出领导位置,往研究所、农机、教育、卫生等重要岗位上充实他们,这是我分管的,现在却眼瞧着就要塌架啦……”
贾述生声音响了一些,有种憋足了劲要使出的样子:“是啊,我不敢说北大荒要面临灭顶之灾,但可以说到了一个很严峻的时刻……”
李开夫在人群里忽地站起来抢话:“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该到上边找个地方说道说道去。这些小青年在城里搞文化大革命,这里抢,那里砸,像野马似的,都弄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连教育带培养,已经差不多了,又都要走。他妈的,我们北大荒是破尿罐子呀,有了臊尿就他妈的往里整,这臊尿酵化能上地了,又要倒回去,什么他妈的事儿呀……”
会场里乱了,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贾述生声音大,但听不出是对李开夫发火:“开夫--话不能这么说。”
高大喜站起来:“话不能这么说,是这么个理儿。”他一拍胸脯说,“有事儿我担着,管他城里出什么证明,咱们分场就是不给他们出手续,愿走走去!”
贾述生淡淡一笑,口气缓和了下来:“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的心情也希望大家理解。十万官兵刚开进北大荒的时候我说过,我们北大荒人是最可爱的人,变成了最值得骄傲的人。今天,我站在这里对你们说,对,我要向全国人民说:我们北大荒人应该是最善解人意、最受全国人民敬重的人!”
台下凝聚的目光。
贾述生:“昨天晚上,我找一个强烈要求返城的知青谈心,这个知青和我讲返城的这文件、那政策,都没有说服我,后来一段话让我深深地触动了。他说,全国上山下乡的知青大约一千二百万人,这一千二百万人在城里有爸爸、有妈妈、有奶奶、有爷爷、有叔叔、有大爷、有姥姥、有姥爷、有舅舅、有舅妈,还有些八杆子扒拉得着也有血缘关系的,所以,这千万人要牵动亿万人的心。你瞧吧,这农忙季节拍假电报的,让孩子装病的,每年春节前逃跑的,没有钱上火车不买票的,这个折腾呀。这名知青说到这里,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凭别的,就凭着这牵动着的亿万人的心,我贾述生豁出来了,天塌下来我们擎,你们觉得该走的统统都走……”
会场里静悄悄。
贾述生:“我说到这里,这位知青扑到我怀里哭了。”
贾述生:“我知道,大喜同志那是气话,不过,我们也不是不能做到。你们说,我们北大荒人这种胸怀,还不值得这亿万人敬重吗?”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李开夫:“贾场长,你说的我服,可是,这塌下来的天怎么擎呀?”
贾述生:“我正要说这个问题。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想,现在的北大荒已不是狗咬鸡叫孩子哭的时候了,咱们北大荒说是十万复转官兵,其实是十四万,已经养育了二十多万小北大荒人,他们有的在北京、上海、省城念大学,今年就有毕业的,有的马上毕业,有的在读高中。那些知青来的时候,不过是些初中、高中和中专生,我敢说,我要是动员我们的小北大荒人回来,准能一个顶他们俩,要是回来一半,就十多万呀!就看大家下不下决心了……”
连喜和一帮小伙伴在座后边靠墙站着,大喊一声举起手:“贾伯伯,不用动员,我报名回来!”
小颖也举起手:“我回来!”
难得、多余等三十多名小北大荒一起高声嚷:“我回来!我回来!”
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贾述生激动得掉下了眼泪,擦擦眼泪,风趣地说:“大家可能记得,一些复转官兵找媳妇难的时候,我下过一个红头文件。今天,我准备再下个红头文件,咱们农场干部、职工在农村的家属年龄在二十岁至四十岁之间,身体健康,愿意来当职工的,可以来接受招工检查……”
贾述生停停幽默地说:“以前,咱们这里不缺劳动力,你们有人还走后门编理由让亲属来农场,这回我下个文件,专给咱农场的亲属开个大后门!”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10
周忠东开门,教室里空无一人。
他慢慢地走进来,沿着课堂中间的过道,走到最后一排,又走回来,带着依依不舍的神色,看着学生的课桌,天棚的日光灯,后面墙上的壁报。
周忠东慢慢走上讲台,低头看看讲台上的粉笔灰,又抬起头看看黑板。
黑板上画着一群排成人字形向前飞翔的大雁。配有不整齐的粉笔字: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
最令他震惊的是,上面写着:周老师也飞走了。
望着,望着,周忠东的眼眶湿润了,他转身跑出教室。
11
贾述生背着手,在办公室皱着眉转来转去。
姜苗苗翻着电话记录说:“我在值班室一共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省局财务处打来的,征求你的意见,说是国家要给我们一些世界银行的低息贷款,让我们自己盘算一下,有没有偿还能力,贷不贷?”
“多少利息?”贾述生停住脚,“多少年还?”
“年息百分之二,”姜苗苗回答,“二十年贷期。还说让我们必须做出还贷计划,要有充分的还贷依据才行。”
贾述生点了一下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喽!不是拨款是贷款喽!你告诉他们,用贷款来大面积开发水田,没问题。另一个呢?”
姜苗苗说:“另一个也是省局的,是人事处来的。说全省国营农场遇到的问题都和我们差不多,关键岗位上的知青骨干,留下来的没几个。他们十万火急地报到了国家教育部,要十万大中专毕业生,从明年开始,陆续安排来北大荒。”
“可是这两年,只有靠我们自己了?”贾述生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办公室的门猛地打开,周德富急急火火地走了进来:“贾场长,你到火车站去看看吧。王大岭他们八十多人,说啥也不肯走。火车都要开了,他们还赖在站台上,又是喝酒,又是唱歌。吵吵巴火的,惹得一大堆人在围着……”
贾述生眉头拧得更紧了:“又怎么了?这火车可不是汽车,是有点儿的,错过了时间,想走也走不成了。”
“我们去看看吧,反正不远。”姜苗苗说,“走就走,这临走,可别再惹出点什么事儿来。”
12
小火车站沸沸扬扬。
所谓的火车站,仅仅是一幢砖瓦结构的小房子和四周不大的水泥地面,除此之外,同农场没有任何区别。
没走的几十名知青,有的脖子上挂着照相机,频频合影的,有同前来相送的农场老职工依依不舍握手告别的,也有相抱痛哭失声的,各式各样,交织成一片。
王大岭、蒋英俊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地上摆了一大堆空瓶子,看样子是喝得差不多了。蒋英俊默默地流着眼泪,王大岭摇头晃脑地唱着:“人没走,茶就凉,有什么应当,不应当……”
贾述生的吉普车刚到,就被人发现了。蔡滨生一拍王大岭,向吉普车一指,王大岭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贾述生迎来。
“贾场长,你,你--”王大岭口齿有点不清,显然是喝了不少酒,“你可算来了,可算是来了。”
贾述生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责怪地说:“怎么又喝醉了?大岭,你看周围这么多老百姓,都要走了,影响多不好!”
“得了吧,我的场长--”王大岭挣脱贾述生的手,踉跄着,撸着胳膊结结巴巴地说,“你平反了,又有权了,人家都说人一……一走,茶就凉,咋、咋的,不、不对呀?”
“哎呀,大岭,都要回家了,还发什么牢骚?农场有啥地方对不起你们了?”贾述生有点不高兴了。
四周的知青都围上来。王大岭更来劲了,他手一指贾述生,“这北大荒是人、人还没、没走,你的茶、茶就凉了--”王大岭眼泪开始掉下来,“我……我们心里不平衡呀……”
姜苗苗走过来:“王大岭,火车就要开了!”
王大岭一甩胳膊:“让它开去!知青战友们,谁也不准给我上车!”
贾述生双手搀住王大岭:“好,不上就不上,你有什么话,还有什么事儿,尽管说。”
王大岭:“我问你,贾场长,请你回答好不好?”
贾述生点头:“好,一定回答。”
火车呜呜呜长鸣三声,拖着长音,火车头烟囱上喷着浓浓的烟,轰隆隆驶出了这小小的火车站。
王大岭:“每年夏锄、麦收和秋收都要搞大会战,早晨出工三点半,晚上收工看不见,地里四顿饭,有没有这事儿?”
贾述生:“有啊!”
王大岭一挥手:“好,承认有就行,来,和我们照张相。”
王大岭和十多名知青拥到贾述生跟前,簇拥成一团,照了一张相。
蒋英俊:“我和蔡滨生参加水田连,搞了开发规划,引进了上海新品种,推广了插秧新技术,领着制造了小型插秧机、收割机,有这事儿吧?”
贾述生:“有啊!”
蒋英俊一挥手:“水田连的来。有就行,贾场长,咱们留个影作证。”
周忠东:“我当了六年老师,送走了两届高中生,有的考上了复旦,有的考上了北大,有这事儿吧?”
贾述生:“有。”
周忠东一挥手:“学校当老师的来。”十几人一起簇拥上去,随着闪光灯一亮,拍下了。
又一女知青刚要说,贾述生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王大岭,你接着往下说,要我看,好像有了证据,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王大岭:“您真不愧是当领导的,是啊。”他哗地扯开怀,胸前的背心露出一行红字:北大荒感谢你们。
王大岭:“贾场长,听说这是按你的意思送给我们的礼物?”
贾述生疑惑:“对啊?”
王大岭脱下背心,用手拎着上下抖搂一下,说:“您瞧瞧这字写的,还北大荒感谢我们,这么说,是把我们从北大荒人里抠出去了……”
贾述生预感不妙,急忙说:“知青们,这怨我,这背心印的字有毛病,应该写上:北大荒不会忘记。知青们,我向你们致歉意了--”
贾述生挥挥手:“你们永远称得上是北大荒的开发建设者!好,重新印字,前面写上,北大荒不会忘记,后面印上:永远不会忘记北大荒!”
众知青鼓掌。
王大岭:“贾场长,我还得问一问,我们来时是组织敲锣打鼓送来的,你领着农场干部职工放鞭炮把我们迎进来的,我们走,是不是分场都盖章了?”
贾述生尴尬:“是啊。”
王大岭:“我要登火车了,觉得心里一阵酸,怎么有种像是逃跑的味道呢?”
贾述生一下子愣住了。
姜苗苗灵机一动,马上跑到吉普车旁,附在周德富耳朵边说悄悄话。周德富点点头,跳上吉普车,打着火,一溜烟地开出站去。
“我们在这里十、十年,把、把一生最、最好的年华都、都奉献给、给黑土地了,不管怎么样吧。蔚蔚、蔚蔚、蔚蔚她们……还、还把生命、命都献给了这里……”
四周的知识青年,每个人的眼里都在流眼泪。
贾述生的眼圈也湿了,嗓子像堵上了什么,他搀着摇摇欲倒的王大岭说:“这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冷淡你们,在这里,我向你道歉,向你们大家道歉。”他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稍稍镇静了一下,贾述生深情地说:“可是,你也得让我说出我心里的一种特殊感受。你们刚来的时候,喊着扎根北大荒的口号,我们别提多高兴了。可是,一下子,你们又都走了,走得这么快,这么猛,这么突然,你让我一下子怎么接受得了?”
贾述生抬起头,又向着大家说:“你们这么一说,我醒悟了,你们确实不是外人,你们是北大荒的骄傲。北大荒,不但为共和国生产了粮食,还为共和国输送了人才。你们在农场锻炼了十年,回到城里,就没有什么苦不能吃的。将来,你们不论到了哪里,都一定是好样的!你们不论到了哪里,都是北大荒人。真真正正的北大荒人啊!”
几台大客车、解放车开进了站台。
姜苗苗跑着过来说:“贾场长,老职工们给知青送吃的来了,咱们一起举行一个野餐,就像大会战那样的野餐--为知青送行。”
贾述生顺着姜苗苗的手指一看,一些老职工从汽车上卸下了桌子,卸下了从大食堂取来的现成的馒头和炖菜。
很快,火车站的小站台上排起一溜长桌,桌上摆各种规格的饭碗。
白发苍苍的席妈妈在冯二妮的搀扶下,走到了桌前,老太太推开二妮的手,刚强地站着,大声说:“孩子们,等我知道你们走的时候,现弄东西就来不及了。各家各户,最快的办法,就是煮鸡蛋、煮鹅蛋。”
周德富老伴胳膊上挎着筐子,两只手各拿着两个大鹅蛋,凑到蔡滨生跟前说:“滨生啊,你尝尝这鹅蛋,双黄的呀,香着呢!”
蔡滨生接过鹅蛋低下了头:“大婶,我得向您检讨,那回,把您家大鹅的嘴支起来,是我带头干的,让您生气了。”
周德富老伴哈哈大笑,笑出了泪花,拍着蔡滨生的肩膀说:“当时那一阵儿呀,倒是把我气坏了,后来还成了好事了。你猜怎么的,我家大鹅下蛋都下双黄的,可难下了,越是不出来,大鹅就越呱呱叫。那天,有个嘴支着的,不叫唤,干使劲儿,一下子就下出来了,日后啊,遇到难产蛋的,我就把它的嘴支起来……”
知青们哈哈笑了,一个个前仰后合,非常开心。
一列客货混载的火车缓慢地开进站台。
同时,一辆一路鸣着笛的大客车开进站台。
周德富从客车上跳下来,跑到贾述生面前,把一袋塑料袋包装的大米递到贾述生面前:“贾场长,这是姜场长让大家伙加班抢出来的,说是送给返城的知青每人一袋,让他们带回老家,让他们的爸爸、妈妈尝尝。”
贾述生拿在手中一看,塑料袋上烫金的广告词儿:天然大米香又甜,产于塞北小江南。随即高兴地说:“好哇,大岭、英俊,你们看!”
一排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每人手里捧着一袋米,走到知青面前,双手递上,然后行队礼。
王大岭将米双手举过头顶:“北大荒承认我们了,北大荒承认我们了……”
(歌声起)“说不清的黑土地,怎么就这么神奇,使得多少好儿女,天涯海角也想你。为了依偎在你的怀抱里,受苦也愿意,受累也愿意。流血也愿意,流汗也愿意。生命属于你,青春你拿去。到头来反觉得,反觉得欠了你,反觉得欠了你……”
在歌声中,贾述生和知青们一起共进野餐。
在歌声中,汽车送来了一车背心,上面印着:北大荒不会忘记。
在歌声中,王大岭、蒋英俊与站在车门口的贾述生、姜苗苗握手告别,登车。
在歌声中,列车缓缓开动。知识青年全部把头伸出窗外,手里高擎着米袋。
在歌声中,白发苍苍的席妈妈在站台上向列车挥手……
13
吉普车停在学校门口,贾述生开门下车,刚要关门,又停住手,探头对司机说:“小陈,你可别离开车,这学校里还不定会急成啥样呢。说不准,一会儿,你就得跟我往县城中学跑一趟,到县里学校求援去。”
小陈说:“贾场长,你放心吧,昨天,你和王校长说话的时候,我就留心了。今天一大早,油就加满了,跑两趟县城都没事。”
贾述生加快步伐走进校园,校园里异常地安静,他感到十分奇怪。
贾述生拉开校长办公室的门,空的。
贾述生拉开语文教研组的门,空的。
贾述生拉开数学教研组的门,也是空的。
贾述生迷惘了。
突然,教室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春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
贾述生从窗外走过每间教室,每间教室里都有老师在上课,他们分别是难得、多余、维法和嘉嘉。
贾述生好像明白了什么,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转身奔向吉普车。
贾述生把烟头猛地往地上一扔,拉开车门,跳上车,兴奋地说:“走,去良种站!”
小陈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没说话,打着了马达。
14
贾述生的吉普车刚刚在“光荣农场六分场良种站”的大牌子前停稳,小颖就冲了过来,把着车门子说:“贾叔叔,良种站的事,都安排好了。我们学校同意拿这儿当个实习点,一开学,大队人马就来了。”
“好,好。”贾述生说,“我就知道,这天塌不下来!连喜呢?他爸说他一早就出来了。”
“去修配厂了。连喜可真是个帅才,他三扒拉两弄的,把医院、气象台、兽医所的这些事,都安排得挺好。”小颖连珠炮似的说,“我们在学校里学到的这点东西,这下子,可是都用上了。”
15
在一大排拆开的拖拉机旁,连喜手里拿着图纸,对围在身边的几个人说:“先修胶轮子的,没几天就要送粮了。”
一双大手往连喜肩膀上一拍。
连喜回头一看,赶忙站起身来:“贾伯伯,来不及跟您请示了,我们想先干起来再说,别耽误事……”
贾述生双手扳着连喜的肩膀,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他,半晌没说话。
连喜被贾述生看得心里发毛,迟迟疑疑地说:“贾伯伯--”
“好小子!”贾述生一拳擂在连喜的肩上,“这几年的书没白念。你告诉大伙儿,今天晚上,我和你高大爷请你们这些小家伙吃饭。都得来,一个也不能给我少!咱们爷们儿,喝个痛快!”
16
夜幕降临了。
宽敞的大食堂,摆了几个圆台,每台都坐满了人。连喜、嘉嘉、小颖坐在一张台上,隔桌是难得、多余、维法和罗小虎。正中,主席位上的有贾述生、高大喜、姜苗苗、方春、王继善、王俊俊和冯二妮。
抬腕看了看手表,高大喜对姜苗苗说:“来得差不多了,开始吧!”
姜苗苗站起身,拍了拍手,用清朗的声音说:“今天,在一般的日历上,没啥说法。可是,对咱北大荒来说,那可就不同了。我看,管它叫‘接班纪念日’,那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就是为了这个,贾场长破例让摆了这么大一个场面。请大家来,一起庆贺庆贺。下面,我们就欢迎贾场长给我们大家致祝酒词!”
在热烈的掌声中,贾述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说:“今天早晨,我一走进学校的门,听到教室里的读书声,心一下子敞亮了。知青走了,可是我们的后代起来了!”
姜苗苗带头鼓起掌来,食堂里,掌声一片。
贾述生提高了声音说:“我感谢你们,我们老北大荒人向你们小北大荒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贾述生行庄重的举手礼。
食堂里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