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六八年的春天。
暖流融化了虎头山下小河里的冰层,春绿悄悄爬上了枝头。一队队大雁排列着整齐的“人”字形,有的落到了渠首附近的河畔,有的继续展翅向北飞去。
六分场今非昔比了,成了茫茫荒原上一座繁华热闹的小城镇。当年漫天飞雪中举行集体婚礼的地方,修建起一个栽有丁香、迎春花的圆形大花池,紫的、粉红的鲜花,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簇成了团儿,挤成了堆儿,飘散着阵阵沁人肺腑的清香。
那惹眼的迎春花还没有长叶,光秃秃的枝头上就压了大簇大簇的花朵,引得一群群蜜蜂忙个不迭。绕着花池的砂石转盘路宽敞整洁,从三面来的车可以直接开到办公室门前。
小燕子式的小二楼,又接了一层,成了一只肥腴结实的大燕子。第一次踏上这沃土的人,谁也不会相信,这就是传闻几千年的北大荒!
办公室门前,路隔开着的两边,各有一个端庄大方的长方形横条宣传栏,是永不褪色的白底大红字。
路左边端端正正的仿宋体大字: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
另一边上写的是:发扬北大荒精神,建设大寨式的国营农场。其实,这里大寨难比--分场右侧生活区的幼儿园、小学校、商店、医院,依次排列得很是规矩,左侧的生产和生产设施区,相间坐落着机耕队、油库、面粉加工厂、浸油厂、糖厂、发电房等,车水马龙,机器轰鸣,好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
办公楼正前方向大俱乐部两侧都是一色砖瓦化的家属房,前面的畜牧区已成规模,蔬菜区机井、排涝工程完备,是机关干部职工义务劳动的基地……
老部长前年视察北大荒时,曾在这里感慨地说:在漫漫的民族史上只有新中国才有勇气向地球开战,才能描绘征服北大荒的伟大时代画卷!
继复转官兵、支边青年来北大荒之后,国家又分配来了大批大学生和中专毕业生,经过十年艰苦卓绝的奋斗,他们唤醒了北大荒。
新闻媒体反反复复宣布,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这里毕竟还是地处边陲,消息比较闭塞,复转官兵们从报纸上、广播里刚听到“造反有理”的口号时,还有点儿发蒙,明明是新中国新时代嘛,怎么又提出要“砸碎旧世界”?随着不断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有人一挑头,还请来些外地红卫兵“烧火”,“文化大革命”的热浪也使北大荒沸腾了。
造反、夺权、贴大字报,城里的“文化大革命”热潮已经开始退潮,这里正在发高烧,又来了一批京、津、沪等大城市的知青。
魏晓兰成立的红色造反团势力不断扩大,联合各分场造反派夺权,当上了光荣农场革命委员会主任,方春当上了六分场革命委员会主任。按照场革委会的统一部署,各分场都要举行庆祝北大荒开发建设十周年、将革命进行到底大会。
魏晓兰刚当上场革委会主任不久,家还在六分场。
2
光荣农场六分场夏锄大会战战场上,是庄稼苗的天地,也是人的海洋。
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豆地,草苗齐长。
地头上一面面彩旗迎风。
地头黑板报通栏标题是:广阔天地炼红心,扎根农场干革命。
离地头二百米处,铲地的知青、职工每人一条垄拉成了黑鸦鸦一片,参差不齐的大会战人群,在向前推进。
头顶如火的骄阳,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神色漠然的贾述生左一锄、右一锄熟练地铲着地,他的额角上已有明显的白发,饱经沧桑的脸上看得见岁月的刻痕。在他身后是同样打扮、同样表情的高大喜、李开夫和王继善。
押着这几个人劳动的是臂带“值勤”字样红袖标的知识青年王大岭,他手中捧本小说《金光大道》,坐在垄台上慢慢地阅读着。
3
骄阳似火,大豆蔫了叶,野草在打卷儿。
蓝蔚蔚戴着草帽,碎花布衫已被汗水湿透,脸上汗迹斑斑,滴着汗,锄头扔在地垄沟里,正跪着薅草。
周德富拎着锄头走过来:“蓝蔚蔚,燕麦草多的地方下不去锄,可以薅,你怎么用手指头捏着拔草呀,这可不是演节目,快加把劲追上去,拉得太远了。别娇里娇气的,咬咬牙,突破极限就不觉得累了,快!”
蓝蔚蔚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份加急电报:“周主任,家里来了一份加急电报,我爸爸有病住院了,我想请一个礼拜的假。”
周德富不出声,态度生冷:“家里、家里,一到农忙季节,你们这些人家里就没完没了地往这儿发电报,有的知青爷爷都死好几年了,家里还来电报说病故,速归。”
蓝蔚蔚含着眼泪:“周主任,我这可是真的呀,不信你问问去。”
周德富:“让医院开证明吧!”
周德富说着转身走了。
王大岭瞧一眼蓝蔚蔚。
特镜里显出蓝蔚蔚疲劳仍不失漂亮的脸颊。
王大岭把《金光大道》递给蓝蔚蔚,拎起垄沟里的一把锄头:“蓝蔚蔚,我帮你铲一会儿,你休息休息吧。”
蓝蔚蔚一把夺过锄头:“不用,不用,我自己铲。”
王大岭尴尬地瞪了蓝蔚蔚一眼,讪讪地走了,呸地吐了一口:“不识抬举,酸臭味!”
蒋英俊挑着两个半桶水,水桶沿上铁丝钩子挂着一排水杯,他横跨着垄沟走着,水桶里的水不断往外晃荡出水花。
蒋英俊吆喝着朝蓝蔚蔚走来:“喝水啦--喝水啦--谁--喝--水?”
蒋英俊身后有人喊:“我来一杯!”
蒋英俊到了蓝蔚蔚跟前,刚放下挑子,王大岭在贾述生等身后火冒三丈地喊:“快--我--喝水!”
蒋英俊放下挑子,冷眼斜一下王大岭,舀一杯水,递给蓝蔚蔚:“蔚蔚,怎么了?”
蓝蔚蔚:“家里来了电报,周主任不给假,态度还挺横。”
蓝蔚蔚接过水杯。
蒋英俊见蓝蔚蔚手不敢攥:“蔚蔚,手怎么了?”
蓝蔚蔚眼泪汪汪伸开手,手茧磨破了,手指肚上薅草时勒出一道道红印:“这早晨出工三点半,晚上收工看不见,地里四顿饭,真够受呀。”
蒋英俊同情地说:“这时候,家里来电报的挺多,不好请假。你让周主任看看你的手,请几天病假不就得了。你身体素质不大好,是够你受的。”
蓝蔚蔚:“他周主任不管这个,不但没个好话,还吹胡子瞪眼的,说我娇气。”
蒋英俊从兜里掏出一副手套:“给。”
蓝蔚蔚不接:“我有,戴上手套攥锄头把发滑,动不动就铲掉苗,周主任来回拎着锄头检查,看见就更来事了!”
蓝蔚蔚咕咚咕咚喝水。
蒋英俊接过锄头:“我来帮你锄一会儿。”
王大岭瞧着直憋气,大喊:“喂,喝--水--了--。”
特写镜头:王大岭红胳膊箍上的大白字:武装基干民兵。
王大岭把书往地垄台上一摔,大喊:“喂--喝--水--啦--没听见啊!”
蒋英俊急忙把锄头还给蓝蔚蔚,挑着水桶朝王大岭走去:“来--了--”
蒋英俊到了王大岭跟前,放下了挑子。
王大岭舀了一大缸子,只喝两口,哗啦一声泼了出去。
蒋英俊瞪王大岭一眼,转过脸去。
王大岭:“瞪什么眼,这也没浪费,没看见呀,浇豆苗了!”
蒋英俊使劲一蹲挑起水桶,赌气地大声吆喝。
王大岭冲着贾述生后背:“老贾头,别耍滑,我去防护林带那边方便方便。”
贾述生斜眼瞧王大岭走去,继续铲地。
特写:贾述生的锄头在垄间灵巧地飞舞,翻来翻去,铲在垄台上,草倒了,土松了。
贾述生和蓝蔚蔚垄挨垄,回头瞧瞧,见蓝蔚蔚正低头擦眼泪,来到蓝蔚蔚垄上铲起来。高大喜、王继善、李开夫也一人把一小段铲起来,往回接垄。铲了一会儿,很快又回到自己垄上。
王大岭上完厕所回来,发现蓝蔚蔚拉下的好长一段一下子赶上来了,目光搜寻蒋英俊,正在老远处吆喝谁喝水,然后冲着贾述生指着蓝蔚蔚的垄说:“老贾头,这是怎么回事儿?”
贾述生瞧瞧,摇摇头,继续铲地。
王大岭又指着高大喜问:“老高头,怎么回事儿?”
高大喜瞧瞧他,摇摇头,继续铲地。
王大岭又指问李开夫:“老李头,怎么回事?”
4
夏锄大会战在有序地进行。
人群中间响起了号声:嘀嘀嘀,嗒嘀嗒嗒……
高大喜等和知青们一样,用锄头在垄沟里铲个坑,又把锄头埋住立起锄杆,男的向东边防护林带走去,女的往西边的防护林带走去。
王大岭冲着贾述生等喊:“好啊,你们这帮牛鬼蛇神,拉拢腐蚀知识青年!等着,看我怎么和你们算账!”
5
夏锄,是知青们来到北大荒后最难熬的一关。
蓝蔚蔚懒洋洋地躺在了垄沟里。不少女知青也懒洋洋地躺在垄沟里。
袁喜娣领着十多个女知青走过来:“你不去一号呀?”
蓝蔚蔚拿掉遮脸的草帽:“想去,太累了,实在懒得动弹,休息二十分钟,去趟一号,休息时间就全没了。”
袁喜娣:“我有个好办法。”
蓝喜娣指指身边的伙伴:“咱们再喊几个来,围成人圈儿,搭个临时厕所!”
蓝蔚蔚一骨碌爬起来:“妙,太妙了,人墙厕所!”
袁喜娣和大伙儿围成了多半个圈儿,冲着十多个去林边的女知青喊:“姑娘们,这里有厕所了!”
十多名姑娘跑了过去,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儿。
袁喜娣:“蓝蔚蔚,你先来!”
蓝蔚蔚进到圈里蹲下。这时方春领着一条狗突然跑了过去。围“厕所”的人群惊叫着跑开,里面的蓝蔚蔚惊叫着站起身,慌慌忙忙地提上裤子。
6
知青们回到自己立起的锄杆旁,躺在地垄沟里,脸上盖草帽的、盖衣服的,一动不动。
田野里顿时变得静悄悄。
特镜:烈日炎炎下打卷儿的豆叶、草叶;铲掉在垄沟、垄台上的草变得干枯了……
7
在挂有“光荣农场子弟学校”的校园内,一阵琅琅的读书声从砖瓦结构的教室里飘了出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衣着整洁的嘉嘉,脖子上挂着钥匙,端坐在课桌后,一字一板地读着。
下课的铃声响了,众学生拥向校门。
嘉嘉把书往书桌里一塞,抬腿便往外跑。
8
满头白发的席妈妈站在校门口,看见嘉嘉冲出来,迎上前去,拉住嘉嘉的手问:“嘉嘉,小颖呢?”
嘉嘉回头瞧着,手一指:“席奶奶,在那儿!”接着大声喊:“小--颖--”
小颖脖子上套着的细线绳上拴把钥匙,跑过来问:“嘉嘉妹,找我干什么?”
席妈妈:“你妈妈今天一早去局里开会了,今天中午到我家去吃饭。”
说话间,王俊俊手牵着连喜走过来,连喜的白布衫上带着“两道杠”,脖子上也挂着钥匙。王俊俊笑着对席妈妈说:“席妈妈,这几个孩子从小就叫你受累了!”
席妈妈一手拉一个,笑笑:“受累也高兴呀。俊俊,幼儿园里就你一个当上老师了,孩子们,还有家长,都夸你这老师当得好!”
王俊俊不好意思地说:“席妈妈,别说了,矮子里拔大个儿呗。”
席妈妈笑笑:“我听说,连喜这孩子你一直给带着?”
王俊俊随着席妈妈迈开步,往家属区走:“席妈妈,你知道,魏晓兰是咱农场的革委会大主任,方春呢,就忙他那个六分场的革委会小主任,这孩子像没主儿似的。他两口子呢,好像我带连喜是溜须他们,应该似的,其实,我是看着这孩子可怜,饥一顿饱一顿的。”
席妈妈:“咱们不和他两口子一样!你说对了,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你做给他吃吧!”
王俊俊:“反正也是我一个人,席妈妈,你别说,我一个人的时候,下班回家不愿意做饭,连喜一没人管时到了我家,我倒愿意做饭了。”
席妈妈一手牵着一个,王俊俊牵着一个,一起朝家属区走去。
连喜一蹦一蹦地走着,“当啷”一声,脖子上系钥匙的扣儿开了,钥匙掉在了地上。
王俊俊急忙哈腰捡起来蹲下,边拴钥匙边说:“席妈妈,全校呀,就这三个孩子的脖子上挂钥匙。”
身后一名年轻女老师一边喊,一边往这边跑:“王--老--师--”
王俊俊回头一看,年轻的女老师说:“王老师,校长说要开班主任会议。”
席妈妈:“俊俊,你去吧,我带连喜到我家去吧!”
9
光荣农场六分场办公大楼门口右侧的墙上挂上了一个新的大长条牌子,上面写着:“光荣农场六分场革命委员会”。
方春正在办公室打电话:“……我马上去场部。”
五名知青手里拿着商调信拥进方春办公室。
知青甲把一封商调信递上:“方主任,我是独生子,我父母都退休了,没人照顾,我要调上海崇明农场,您签个字吧!”
方春接过信,一皱眉头:“我做不了主,这可得请示上边。”
知青甲:“我们已经到总局知青办咨询过了,说可以。”
方春拿起电话:“喂,总局知青办吗……噢……噢……只要有上海知青办证明,有对方农场的接受函就可以了,好好好。”
方春看商调信。
方春签字,拉开抽屉盖印。
知青乙:“方主任,我要调北京星光农场。”
方春接过商调信。
10
赤日炎炎。
席妈妈一手牵着小颖的手,一手牵着嘉嘉的手,连喜背着书包在旁边随着,快步穿过场区。
随着席妈妈等急匆匆的脚步,可以见到与十年前截然不同的场区面貌:整洁的沙石路,成阴的绿化林,两旁清一色砖瓦结构的家属房。
十字路转盘处,修建了一个硕大的花坛。路边立着巨幅标语牌:“发扬北大荒精神,建设大寨式国营农场。”电线杆子的大喇叭里传出:“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歌声。
方春乘坐的吉普车转过十字路口,与席妈妈、小颖、嘉嘉、连喜交错,向场外大道绝尘而去。
送饭的马车,超过了席妈妈他们,马铃铛哗哗响着,奔向农田路。
11
光荣农场场部距六分场有三十多公里。
方春乘坐的吉普车驶进院子,在挂有“光荣农场革命委员会”大牌子的四层楼门前停下。
正在走下台阶的刘科长听见车响,抬头看见下车的方春,立即转身,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热情地伸出双手:“哟,方主任,又来汇报工作呀?”
方春骄傲地伸出手,象征性地握了一下,问道:“刘科长,魏主任在家吗?”
“在,在,刚布置完大批判的事,现在正在办公室。”刘科长热情地向楼里让方春。
方春走上台阶,爬上楼梯,来到二楼“主任办公室”门前。
12
方春上楼,来到了魏晓兰办公室门口。
满面春风的方春正要举手敲门,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停住手,后退一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掏出手绢,吐口吐沫,用力擦净衣角的饭渍,又跺跺皮鞋上的灰,正正衣领,附在房门上听了一听,才举起手来,轻轻地敲门,门里传来魏晓兰的声音:“进来。”
13
啊,这夏锄大会战的日子,天,怎么这么长!
蒋英俊和蔡滨生隔垄躺着。
蒋英俊身旁放着水挑子。
蔡滨生摘掉草帽,一侧身:“我说英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在学校的时候咱们就是‘红卫兵心最红,革命路上打先锋’,现在又都来接受再教育……”
周德富拎着锄头走过来,口气很生硬:“蒋英俊,大家休息,你这送水的不能休息呀!你还想不想干了?”
蒋英俊坐起来说:“周主任,我摸着规律了,大家都是干活时喝水,喝水时顺便拄着锄歇口气儿,真正吹号休息时间,就是上上厕所,抓紧躺一会儿。”
周德富眼一瞪,大喊一声:“有喝水的没有?”
静,地里躺着的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周德富讪讪地走了。
蔡滨生:“周主任嘿唬横这一套,对咱们进行再教育,我实在受不了。”
蒋英俊:“受不了就忍着点儿,你有什么办法!”
蔡滨生:“你这个人哪,还跟在学校一样,就是能逆来顺受。你说说吧,昨天晚上,方主任开会,教育咱要树立扎根思想,这个根儿怎么扎呀?”
蒋英俊:“反正我们在上海中专都是学农的,在哪儿都一样。”
14
周德富站在立着锄没有人的垄沟里,指着垄台喊:“这根垄谁铲的?草没铲净!”
没有人吱声。
周德富讪讪地走了。
15
黄兴桥凑到蒋英俊、蔡滨生跟前。
黄兴桥:“周主任这两天总发火,心里不顺。昨天晚上,他老婆在宿舍门口骂街,没人理就走了。”
蒋英俊:“怎么啦?”
蔡滨生:“这几天伙食不好,煮的大子粥邦硬,不少哥们儿吃不下就往门口倒,引来了一帮帮大鹅。听说周主任家丢了一只大鹅,怀疑哪个知青偷了炖着吃了。”
知青躺在地里那样静,那样累。骄阳却一点儿都不客气,仍在炙烤着这些疲惫的知青们。
休息时间到了,号声:嘀嘀嘀嗒嗒……
16
席妈妈精心照料着她心爱的几个孩子。
厨房里。
席妈妈站在门口,取出钥匙打开门,连喜等三人跑了进去。
席妈妈随后进屋:“你们等着,奶奶马上给你们盛饭、盛菜。”
席妈妈掀开盆盖。特镜里在盆底显出四个鸡蛋,两个染了红皮的,两个白皮的。
17
席妈妈的住屋里。
连喜正正歪了的红领巾,说:“嘉嘉,听王老师说,场里要批斗你爸爸!”
嘉嘉不高兴:“批斗你爸爸!”
小颖对连喜:“你爸爸好坏,我贾伯伯那么好,凭什么批斗他?”
连喜一瞪眼珠子:“还要批斗你爸爸呢!”
嘉嘉冲着连喜:“批斗你爸爸!批斗你爸爸!”
小颖也冲着连喜:“批斗你妈妈!批斗你妈妈!”
席妈妈推开门说:“都不许说!小孩子不问大人的事儿,好不好?”
三人都愣了。
连喜:“奶奶,我要快吃饭,作业还没做完呢。”
席妈妈:“好,马上就来。”
席妈妈放好桌子:“都自己搬凳子。”
三个小伙伴一人从墙角搬来一个凳子,刚坐下,席妈妈就把一大盘排骨炖豆角端了上来,随后又端进三碗小米粥。
三个小伙伴每人端着一碗粥,拿起了筷子。
席妈妈又端进一盘冒着热气的馒头,三人每人拿过一个吃起来。
席妈妈端着装有四个鸡蛋的盘子走了进来,往桌子上一放,三个小伙伴注视起四个鸡蛋来。
席妈妈拿起两个染了红皮的鸡蛋放在嘉嘉面前:“嘉嘉,这是你的。”
席妈妈拿起一个白皮鸡蛋放在小颖面前:“小颖,这个是你的。”
席妈妈又拿起最后一个鸡蛋放在连喜面前:“连喜,这个是你的。”
席妈妈刚要开口,小颖仰起脸撅着小嘴问:“奶奶,都管你叫奶奶,为什么嘉嘉吃红皮的,我俩吃白皮的?”
连喜也撅起小嘴问:“奶奶,为什么嘉嘉吃两个,我和小颖姐一人吃一个呀?”
席妈妈笑笑:“听奶奶说,今天是嘉嘉过生日,所以就吃红皮的。奶奶不知道连喜也来,就把给小颖做的那份一人一个了……”
小颖抢话:“席奶奶,我过生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给我煮红皮鸡蛋呀?”
连喜:“我也没有啊。”
小颖放下筷子,嘴撅得更大了;“席奶奶,你偏向,你偏向,我不吃,我不吃了。”
连喜:“对,席奶奶偏向。”
嘉嘉瞪一眼小颖:“就偏向,你怎么着?!”
连喜拉起小颖的手:“走,不吃她的!我爸爸给我钱了,咱俩下馆子去!”
连喜一摔筷子,拉着小颖就往外跑。
席妈妈追出去:“回来,回来,给我回来,奶奶再给你俩补上。”
18
方春进了魏晓兰的办公室,边往办公桌前走边说:“晓兰呀,我说……”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是在办公室,不是在家,什么晓兰不晓兰的。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咱俩是双重关系,在工作上是上下级,在家里是夫妻,在什么场合就得说什么话。”
“晓兰,不,魏主任,”方春皱起眉头说,“您让我来有什么指示?”
魏晓兰:“你们庆祝开发建场十周年的报告和方案我都看了,别的都可以,就是指导思想不明确。我把你派到你们分场当革委会主任,原因就是那里是贾述生的老窝儿,一定要以大批判开路,不要以为贾述生、高大喜都打成走资派了,李开夫、王继善也都揪出来了,在你那里接受改造,就万事大吉了。阶级斗争这根弦,千万松不得!”
方春犹豫地说:“是,我回去立即安排。”
魏晓兰站起来,来回踱着步说:“还有一点必须引起高度重视,知青工作的重点放在什么地方,你考虑了没有?”
方春摇摇头。
魏晓兰:“我看哪,关键的关键是抓好扎根教育。”
方春:“魏主任,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昨天晚上,我就给全分场的知青做了一场扎根教育的报告。”
魏晓兰:“关键是要抓一个像样的典型。”
方春:“有了,那个叫王大岭的表现就不错,已经做了扎根的思想准备。”
……
19
大会战还在紧张地进行。
送中午饭的马车一到地头,号声一响,知青立起锄头,都朝饭车跑去。
排队买饭,成一长排,车上坐着三个人,一个人收饭票、菜票,一个人负责给馒头,一个人负责打菜,收饭票、菜票的人喊唱:“一个菜六个馒头;下一个,两个菜五个馒头;下一个,两个菜七个馒头……”
打完菜、拿着馒头的知青向车旁草地上走去。知青们几乎都是用筷子串着一串馒头,一手端着碗里盛的茄子炖肉。
蓝蔚蔚和袁喜娣盘腿面对面坐在垄沟里,香甜地咬一口馒头,吃一口菜。
袁喜娣:“昨天晚上方主任的报告,你觉得怎么样?”
蓝蔚蔚:“怎么样?没觉出怎么样!”
蓝蔚蔚说着叹口气:“看来,我们就得在这里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扎根一辈子干革命了。我们在艺校里学的舞蹈基本功、声乐都要在这北大荒泡汤了。”
袁喜娣来了精神头儿,诡谲地一笑,向蓝蔚蔚探探头说:“别那么悲观,北大荒肯定也需要文艺人才,要说扎根,你已经有条件了……”
蓝蔚蔚奇怪:“什么条件?”
袁喜娣:“我看出门道来了,起码有两个人追求你。”
蓝蔚蔚:“胡说!看你说不出名字来,我揍你不。”
蓝蔚蔚说着举起拿串馒头的手,袁喜娣用拿串馒头的手边挡边说:“一个是根红苗正的王大岭,一个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蒋英俊!”
蓝蔚蔚举起手:“去你的吧。”
袁喜娣端着碗嘿嘿笑着起身跑了。
20
天黑下来的时候,夏锄大会战才结束。
在农场十字路口,贾述生与高大喜、李开夫、王继善分手后朝家走去。
刚过路口,贾述生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拎着锄头,疯了一样奔向冒浓烟的家门,大声地呼喊着:“嘉嘉……”
21
席妈妈一手拿着两个红皮鸡蛋,猛地拉开半掩着的门。灶坑里的火已经烧出灶外,眼看就要燎着堆在灶旁的豆秸了。
连喜和小颖正在扑火,两个人脸上有灰、有汗,也有呛出的泪花。
席妈妈跑上去,把鸡蛋放在锅台上,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泼到燃烧的火上。
高大喜冒着刺鼻的浓烟,大步蹿了进来拉开蒸气四溢的锅盖,锅里的水全部烧干,帘子上放着一碗遍布蜂窝的鸡蛋羹。
高大喜端出蛋羹,又往锅里加了一瓢水,说:“席妈妈,你在这儿呢!”
席妈妈:“咱俩也是前脚后脚,我刚进屋。”
高大喜:“小颖,你和连喜这是干什么呢?”
席妈妈:“我一看就明白了,一会儿我跟你说,两个孩子挑我的理了。”
小颖和连喜靠墙站着,低着头,谁也不吱声。
席妈妈从锅台上拿起染红的四个鸡蛋,笑呵呵地走过去:“小颖、连喜呀,你俩的生日我倒记着了,没煮鸡蛋,是奶奶不对,这回补上,从明年开始,奶奶年年给你们煮鸡蛋,染红皮儿,给,拿着。”
高大喜冲着两个小家伙;“嗬,小毛孩伢子,还挑你奶奶的理……”
席妈妈对高大喜严肃地说:“别说了,没你的事儿。”
席妈妈对小颖和连喜说:“快,听奶奶的话,洗脸、洗手去,吃奶奶给煮的红皮鸡蛋。”
高大喜严肃地瞪着两个小家伙:“还不快去。”
小颖斜眼瞧了高大喜一眼,从席妈妈手里接过鸡蛋,连喜也接过鸡蛋,推开门,撒丫子跑了。
22
饭桌撑开在地中间,上面摆着两碟菜:切得粗细不匀的炒土豆丝,上面堆满了干辣椒丝的拍黄瓜,筷子、碗、小匙,掉了瓷的“献给最可爱的人”的茶缸和行军背壶。
五岁的嘉嘉伏在靠边站的桌子上睡着了,听见门响,抬起头,露出了被烟熏得像包公一样黑的脸。
“爸爸,”嘉嘉跳下椅子,扑向贾述生,指着厨房说,“菜做好了,锅里还有鸡蛋羹。”
贾述生一下把嘉嘉抱在怀里,边给她擦脸,边心疼地说:“你这不听话的孩子,谁让你动刀又动火的。”
嘉嘉说:“爸爸,咱家的辣椒不好,一切就碎,姜姨家的辣椒,切丝可带劲了。”
从贾述生的怀里挣扎出来,嘉嘉爬上桌子,把行军壶里的酒倒进茶缸,双手捧向贾述生说:“爸爸,喝酒吃菜,吃了、喝了,就不累了。小颖她爸,一回家就有酒喝。”
望着桌子上的菜,瞧着嘉嘉手里的酒,贾述生的眼睛湿润了。
23
知青们收工了,连跑带颠地跑向宿舍。挡着窗帘,每人一盆水擦洗身子。
通讯员走进男知青宿舍,把厚厚一沓子信举一举,往炕上一扔:“来信了。”
知青们呼地围上来,你挑我拣,挤在外圈的问:“有我的没有?”
“我的,递给我!”
乱成了一团。
王大岭在最里边,翻着翻着,看见一封信上写着:蓝蔚蔚收。一怔,揣进了兜里。
24
知青们洗漱完,在宿舍通往大食堂的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不断,拿着空饭盒去食堂的,端着饭菜回宿舍吃的。
25
夜色里,王大岭站在女知青宿舍门前。
一个女知青端着买回的饭要进宿舍。
王大岭:“玉玲,请你喊一下蓝蔚蔚,好吗?”
王玉玲进宿舍马上出来了:“蓝蔚蔚吃完饭被人招呼走了。”
王大岭:“男的女的?”
王玉玲“扑哧”笑了:“我哪儿知道呀!”
26
男知青宿舍里,知青们有看家信的,有写家信的,有看书的。
门口一群大鹅,正吃着知青们刷碗倒的剩菜剩饭,呱呱呱、呱呱呱直叫。
蔡滨生正写信:“真他妈的烦透了!”
黄兴桥:“准是周主任家的,还当六分场革委会副主任管咱们知青呢,连自己家养的大鹅都管不好!”
蔡滨生眼珠子一转,拉一把黄兴桥:“走!”
黄兴桥:“干什么?”
蔡滨生:“跟我来!”
蔡滨生把黄兴桥拉到门口,在他耳朵上嘀咕了几句,黄兴桥嘿嘿一乐,俩人把十多只大鹅赶进宿舍,关上门,从竹子扫帚上折下一小段一小段竹子,每人抓住一只大鹅,用小竹棍儿把大鹅嘴支了起来。
其余大鹅在门庭呱呱呱直叫。
十多个知青跑进来一看,拍手叫好:“好玩儿,好玩儿。”
一名知青说:“周主任对咱们再教育,咱们对他家的大鹅再教育。”
知青们一起动手,把十多只大鹅嘴都支了起来。
蔡滨生推开门,冲着大门口一赶:“叫你再跑到这儿来扰乱社会秩序!”
十多只大鹅光拍翅膀不会叫,伸长脖子抬着头呼呼地跑了。
27
高大喜踏着暮色一进屋,姜苗苗也回来了,买的菜、肉,开始忙乎做饭。
贾述生拎着一瓶酒走了进来,一扬手里的北大荒酒,说:“老伙计,我来找你喝两盅。”
姜苗苗:“老贾,你今天是怎么了?”
贾述生:“你们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高大喜一拍自己的脑袋,说:“真是的,你要不提,我还把这事给忘了。来来来,咱们喝两盅,是该庆贺庆贺。是咱们复转官兵开进北大荒十周年的日子。”
姜苗苗在厨房里一个又一个往餐桌上送菜。
高大喜倒上酒,举起杯子说:“来吧,没资格上食堂聚餐,咱就在自己家庆祝,吃饱了,喝足了,准备去挨批斗。来,述生,干!”
贾述生站起身,给自己和高大喜都倒上酒,举起杯子说:“别再想不通了,被揪被斗的,也不止咱们俩,从上到下,谁不是这个样?连吴局长那么谨慎的人都上五七干校了。你不是也听说了嘛,连老部长这样的功臣都跟这桌子似的,靠边站了。想不通,慢慢想。”
姜苗苗说:“我听说,老部长可能要出来工作了。”
高大喜说:“老部长要能管事就好了,咱们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窝囊。”
贾述生说:“我看只要想通了,谁管事,咱都不会窝囊。”
高大喜说:“就是想通了,我也不能让魏晓兰、方春那熊样的骑在咱脖梗上拉屎吧?”
贾述生说:“我算是想通了,不和他俩治气了!”
姜苗苗:“是,要是和他俩治气,还不得气死呀!”
贾述生说:“春霞活着的时候,经常劝我说,当不当那个党委书记能怎么的,还不都是一样干工作。那时候,我还只当成一种安慰,一种体贴。现在,可是真的想明白了,唉,你说这人活着,究竟是图个啥?我看还是古人说得对,一个是为利,一个就是图名。要说是为利,咱现在这日子就该知足了,这不比旧社会强多了?要是说为了图名,就得要席皮这样的名。人虽然死了,但还活在大家伙的心里。”
高大喜说:“我就觉得有劲使不出来,憋屈呀!”
贾述生:“来,喝酒,吃菜。”
碰杯,喝酒。高大喜一种赌气的喝法。
贾述生:“你们说,咱来北大荒的时候,条件比现在苦不?今天,在大豆地里,看到蓝蔚蔚那样,我怎么有一种可怜她的感觉呢?”
姜苗苗:“我看档案了,蓝蔚蔚,还有袁喜娣她们七八个呢,是上海艺校的学生,还是芭蕾舞《白毛女》的后备演员,在大上海总是蹦蹦跳跳,来这里可就没舞台了。”
高大喜:“听说方春大讲特讲的,动员他们扎根呢!”
28
夜色中,光荣农场区北面,王大岭捏捏手里的信,自言自语地说:“蔚蔚准是让蒋英俊这小子找走了。”
王大岭回到宿舍门口,站在门口犹豫一下,揣起信,朝大道走去。
夜幕笼罩了大地。
王大岭向南走去,上了大道。撒眸蓝蔚蔚的影子,几对恋友散步,从远处细瞧瞧,都不是。
王大岭又转身朝北面走去,渐渐离开了场区,发现杨树林边上有两个人影,停住脚步,看,听。
29
夜色中,光荣农场场区北面不远处,蒋英俊和蓝蔚蔚往场区走着,发现前边有个人影儿,又转身往北走去。
蓝蔚蔚:“英俊,这扎根问题,领导让表态呢,怎么表呀?”
蒋英俊:“要说干工作,我还真能煞下心来,一说扎根,我就心里没底,总觉着飘飘忽忽的。”
蓝蔚蔚:“光飘忽不行啊,得有个态度呀……”
蒋英俊:“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就是产生不出那种激情。”
蒋英俊话音刚落,突然,前面不远的山根处响起了激烈的机枪声:突突突……咔咔咔……
随着枪声响,闪烁着一片火光。
蓝蔚蔚紧紧抓住蒋英俊:“不好,是不是珍宝岛那边打过来了……”
蒋英俊战战兢兢:“可……可能……”
蓝蔚蔚“妈呀”喊了一声,再也抓不到蒋英俊了,慌成一团,瘫倒在地上了。
枪声更响了,火光更亮了。
蒋英俊拽一把蓝蔚蔚没拽动,听到枪声激烈,嗖地钻进了树林子。
王大岭嗖嗖地跑了上来。
王大岭跑到蓝蔚蔚跟前,哈下腰去扶蓝蔚蔚,说:“蓝蔚蔚,别怕,有我呢!”
蓝蔚蔚颤抖着问:“什么……什么人……打枪?”
王大岭扶着蓝蔚蔚:“不知道,走,快回分场再说!”
蓝蔚蔚腿发软地被王大岭搀着走着:“王大岭,是不是珍宝岛那边打过来了?”
王大岭:“不知道呀。”
蓝蔚蔚觉得怎么也迈不动步了:“回……回分场行吗?”
王大岭:“回去看看场里怎么安排的呀。”
王大岭看看蓝蔚蔚,哈下腰背起蓝蔚蔚就往分场跑。
女宿舍门口,一位女知青问:“王大岭,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吓这样啊?”
蓝蔚蔚:“枪……枪……响……”
女知青:“哎呀,部队农场搞军事演习。王大岭,刚才,武装基干民兵紧急集合去观摩,你没去呀?”
王大岭放下蓝蔚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地笑了。
30
天已经漆黑漆黑,女知青宿舍里,知青们都入睡了。
蓝蔚蔚脱衣服进了被窝,闭上眼睛,沉静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了王大岭给她的信。
特镜:信封,发信地址:上海市黄浦区解放路58弄39号。
蓝蔚蔚拆开看信。
画外音:妈妈想念的蔚蔚:5日的来信收到了,你信里说有两个男孩子追求你,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的看法是,那个叫王大岭的东北知青出身好,根红苗壮,有前途,这倒是个好条件。不过,蒋英俊的爸爸原是咱上海市的农牧渔业厅厅长,听说要把蒋英俊调到新区农场来,和他交朋友,你也可以……
蓝蔚蔚看着,渐渐闭上了眼睛。
女知青们嬉闹着。
31
魏晓兰的办公室布置得充满了时代气息。
魏晓兰拿着电话,生气地大声说:“……怎么,贾述生、高大喜这帮人偷着帮蓝蔚蔚接垄?你还说不清什么问题?!这不明摆着是和我们争夺青年一代嘛,这叫人还在,心不死!周德富,你这个人哪,一天就知道瞎吵吵,脑袋不清醒,记着,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大批判开路,把贾述生一伙的气焰打下去!”
她说完“咣”地撂了电话。
电话铃又响了。
魏晓兰接起电话:“方主任,你说吧,什么?知青用竹条支了周主任家大鹅的嘴?查查,这里有没有别有用心的,查出来,大批判开路……什么,怎么搞的,怎么直属分场和六分场净出怪事呢!”
32
光荣农场六分场门前的花坛前,九岁的连喜浑身是土和污垢,坐在花坛的水泥座上,脚边趴了一条乱蓬蓬的灰毛小狗。
显得孤独和无聊的连喜把一块蓝色玻璃片放在眼前。他透过玻璃去看远处的景物,在孩子的视野里,远处的一切景象都蒙上了灰冷的蓝色,甚至连天上的太阳都变得发紫、发黑。
在蓝色基调的视野中,一辆拖着长长尘土的吉普车由远而近,驶过花坛,车上魏晓兰的身影在连喜面前一闪而过。
“妈妈。”连喜大声呼喊,扔掉手中的玻璃片,同灰毛小狗一起追逐转弯的吉普车。
吉普车停在方春家门前,身披军大衣的魏晓兰跨下车,听见连喜的喊声,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跳跃着奔来的连喜扑到魏晓兰怀里。魏晓兰把扑奔过来的小灰狗扒拉到一边去,拉着连喜,上下打量着说:“怎么弄得像个小野孩子似的,你爸呢?”
连喜把手往屋里一指,说:“在屋里做饭呢。”
魏晓兰扭头对车上的司机说:“把车开到直属分场革委会去,我让方主任在小食堂给你安排饭菜了。”转身牵着连喜的手进屋了,“看我不跟你爸算账,让你整天在外面野跑。”
33
方春正蹲在地上往灶坑里一叉子一叉子地续豆秸,听见门响,头也没回地说:“你还不快点进屋洗脸,等会儿,你妈这个老妖婆子回来了,连我都得跟你一起挨骂。”一转身,看见横眉立目的魏晓兰,马上扔掉叉子,站起身,不自然地笑着说:“回来了,咋没听见车响?”
魏晓兰哼了一声,开门走进卧室,在里屋喊道:“老方,给我用脸盆端点水来,我洗洗脸!”
方春在外面说:“来喽。”从架子上拿下脸盆,舀了一瓢凉水,端进来放在洗脸架上。
魏晓兰脱掉上衣,用手试了试:“老方,水凉,兑点儿热水。”
方春端来暖瓶,边往里倒边试着说:“你呀,官儿当大了,长娇毛了,天也不冷,还得兑热水。”
魏晓兰不高兴的样子:“凉水洗脸行,洗脚能舒服吗?我这洗完脸再用它洗脚,够照顾你的了,还不觉着呢。”
方春瞧一眼魏晓兰,没吱声,拎着暖瓶回厨房了。
魏晓兰洗完脸,把脸盆放在炕边,坐在炕沿上洗脚,冲门外问:“老方,纪念大会安排得怎么样了?”
方春说:“等我把饭弄好了,边吃边向你汇报。”
方春哈腰去魏晓兰脚下端洗脚水盆。
34
傍晚,方春家。
王俊俊见门开着,径直走进了卧室。方春端着洗脚盆刚离开地面,还没直起腰来。
魏晓兰看王俊俊进来了,有些不大自然。
连喜在桌前先说了话:“王老师好!”
魏晓兰说:“俊俊来了!你看我们家方春,老了老了,对我格外好起来了,我不让他倒这洗脚水,他硬抢着去倒。”
连喜在桌旁削铅笔:“妈,你俩也没抢呀!”
魏晓兰抢白连喜:“乱插大人的话!”
方春端着洗脚盆尴尬地苦笑着往外走,说:“王俊俊,你坐,屋里坐。”
王俊俊也觉得尴尬,坐在了炕沿上。
魏晓兰脸上表现得不太高兴:“王俊俊,你有事儿?”
王俊俊:“这些日子,连喜总是迟到,学习成绩明显下降,我不知道魏主任回来,是想来找连喜到我那里补补课。”
方春倒完水进来:“王老师,连喜又让你操心了。”
魏晓兰脸上堆笑:“王俊俊,我上次回来看连喜的成绩单挺不错,方春没少和我说多亏你照顾他,这成绩落下来了可不好。去吧,以后我好好谢你。”
魏晓兰对连喜:“连喜,快跟你王老师去吧。”
方春:“连喜还没吃饭呢。”
王俊俊:“我从学校过来,也没吃呢,让连喜到我家吃吧。”
方春:“这多不好意思呀。”
魏晓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王俊俊又不是外人,我正要批两份文件。”
王俊俊瞧一眼魏晓兰,拉着连喜的手要走,连喜背起书包,跟着往外走去。
方春站在门口把着门框,看着王俊俊拉着连喜的手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嘿,什么事儿呀,当妈的不像个妈样儿,不当妈的倒像个妈样儿。”
35
方春拉上了窗户旁的窗帘,和魏晓兰各躺进了自己被窝里。
方春要关灯,魏晓兰有心事的样子瞧着房梁,一转脸:“关灯干什么?”
方春忙缩回手。
方春侧身看看挂钟:“哟,连喜怎么还不回来呀?”
魏晓兰漫不经心地说:“让他在王俊俊家睡吧!”
方春:“我去把连喜接回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近乎近乎,要不,慢慢地就和咱们感情疏远了。”
魏晓兰:“这玩意儿,远近能怎么的,你还以为是旧社会养儿防老呢!现在是革命年代,靠的是新社会,靠的是共产党!”
方春:“那,有个大病小灾的,也得身边有个亲人照顾。”
魏晓兰:“你这个人哪,就是小农意识,你没听那歌里都唱:祖国处处是亲人嘛。”
方春停了一会儿:“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不说这个了。喂,我说晓兰,那天,二妮来咱家,碰上王俊俊来给连喜补课,对我说:王俊俊对连喜那么好,连喜见着王俊俊也这么亲,干脆让连喜认王俊俊个干妈吧,咱俩一个场主任,一个分场主任,都这么忙,这样照顾起来就更顺茬了。”
魏晓兰一斜脸:“你怎么说?”
方春说:“我说,这得和连喜他妈商量商量。”
魏晓兰:“看来,尽管咱俩是夫妻,你还有点儿上下级观念。二妮说的这玩意儿,有点儿觉悟的人一听就庸俗,还认干妈,我就是湿妈呗,亏着连喜大了,要是不懂事儿时候就认这玩意儿,干妈湿妈的,后边都有个妈,还不在孩子脑袋里整乱套了?!别让连喜弄不清谁是他真妈了呀!”
方春瞧一眼魏晓兰,心里憋住的闷气儿倒不出来,脸有些红了,没好气地一骨碌坐起来穿衣服。
魏晓兰坐起来:“这是要干什么去?”
方春赌气地说:“我接连喜他回来,别真干妈干妈的叫上了。”
魏晓兰嘿嘿一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这是不让你关灯你发泄呢。”
方春不吱声,气呼呼地穿好衣服,穿上鞋,刚要出门,又回头转身走到桌子前,把台灯打开,走到厨房时,把厨房里的灯也打开,气呼呼地走了。
36
一栋平房的把头一家。
屋里灯亮着。
方春走进院子,靠近窗户透过玻璃一看,王俊俊正给连喜讲着什么。
37
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六分场俱乐部走去。
挂有“开发建设北大荒十周年庆典大会”的会额左右,各有一幅大字标语,左侧是,纪念开荒建点十周年,不忘步步艰辛;右侧为,狠抓阶级斗争不放松,将革命进行到底。主席台正中天幕上,十面红旗簇拥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
会场中,以生产队为方阵的知青队伍,群情激奋,拉歌比赛,鏖战正酣。王大岭站起身,声音响亮地起头:“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预备--唱!”
随着歌声,魏晓兰、方春步入会场,到主席台上就坐。
蓝蔚蔚和袁喜娣坐在一起,袁喜娣递给蓝蔚蔚一张报纸:北大荒报。
歌声刚落,王大岭就高喊:“革命歌曲大家唱。”底下接:“男生唱完女生唱。”王大岭看着蓝蔚蔚喊叫:“一、二、三、四、五。”底下接:“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
在掌声和笑声中,蓝蔚蔚大大方方起身,起头唱道:“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旁边的王大岭带着复杂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魏晓兰抬腕看了看手表,对方春说:“姜苗苗呢?”
方春说:“又请假了,说去总场政治处有事。”
魏晓兰一笑,说:“不在也好,开始吧。”
方春起身,走到麦克风前,敲敲麦克,清清喉咙,朗声宣布:“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光荣农场六分场纪念北大荒开发建设十周年庆典大会,现在开始开会。”
看着台下肃静了,方春话锋一转,说:“根据总场革委会的布置,我们今天的纪念大会也是以大批判开路。上挂下联,重点批判贾述生、高大喜种地由民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妄图把北大荒变成小江南的反革命罪行。第一个发言的是革命小将,省城下乡知识青年王大岭。”
王大岭手拿讲演稿走上台来。
方春对着麦克大声喊道:“将批斗对象押上来!”
众人目光投向门口,在手持钢枪的民兵押解下,挂着大牌子的贾述生、高大喜、王继善、李开夫进入会场。
口号中,姜苗苗手捧一份文件,走上台来,对坐在主席台上的魏晓兰说:“魏主任,农垦部革委会文件,局里请你尽快公布。”
魏晓兰低头看了一眼,说:“部革委会什么文件,我怎么不知道?”
姜苗苗说:“刚到。政治处通知我去拿的,你读着不舒服,我念也行。”
姜苗苗推开方春,拿过麦克风,朗声说道:“同志们,现在宣读刚刚收到的农垦部革命委员会文件。”
台下变得异常安静,姜苗苗清了清喉咙,一字一板地大声朗读:
农垦部革命委员会文件
(垦发字六八第二十一号)
光荣农场革委会:
根据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新指示,适应国际阶级斗争的新需要,部革委会研究决定,将你场渠首以下五百万亩荒地和已经开垦的熟地全部改造成为稻田,建设北大荒垦区的高产粮食作物生产基地,变成塞北小江南。根据有关领导同志提议,水田开发成立专门指挥部,由具有这方面工作经验的贾述生、高大喜同志负责……”
文件读到这里,台下乱了套,首先是以张爱宝为首的老职工方阵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继而,全场掌声经久不息。
高大喜把头上的高帽、脖子上的牌子往地上一扔,向着台上一举拳头,大声喊着:“我高大喜不是走资派,是革命派,是英雄派……”跑出了会场。
李开夫流着眼泪,呆住了,王继善一下子坐在地上。
贾述生慢慢走上台,接过姜苗苗手中的文件,仔细看了看,把高帽牌子摘下来,端端正正地摆在不知所措的魏晓兰、方春面前,对视半晌,鞠个躬,又转身,向台下静等他说话的群众,深深地鞠了个躬,转身就走。
王大岭走向魏晓兰,俯身请示什么,魏晓兰不耐烦地一摆手。
台下的蒋英俊一拉蓝蔚蔚,不屑地说:“走,像赶大集的。”
38
高大喜狂喜地冲进屋子,奔到写字桌边,抓起上面的酒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蹾,高举双手大喊:“我高大喜不是走资派,是革命派,英雄派!”
猛一回头,看见站在门边的小颖。高大喜大跨步上前,高举小颖,就地转了个大圈,语不成声地说:“你爸不是走资派,是革命派、英--雄--派。”
李开夫、王继善奔了进来。
李开夫说:“喝酒、喝酒,肚子里的恶气总算出来了,你王村头不再是日本特务了。我李开夫也不是什么国民党残渣余孽了。我们都和高场长、贾书记一样,是革命派,是地道的革命派呀!”
王继善说:“高场长,贾书记呢?”
39
虎头山下的马春霞坟前。
东方露出了一抹曙色,一堆篝火映照着贾述生那坚毅的脸庞,跳动的火焰下贾述生那饱经沧桑的脸。(画外音:春霞,听到了吗?平反了,我平反了!水稻平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