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陈荣焦用手打着眼罩望了一阵儿,瞧着陈文魁走进了白桦林,这才放下有些麻木的胳膊,愁苦地对陈李氏说:“回去吧,他进了林子就不会有事了,陈医生不是说过嘛,只要不是有危险的事情,他愿意干啥就干啥,戗着他要犯毛病的。”陈李氏袖着手,也是一脸愁容地点了点头,跟着陈荣焦往回走去。
走着走着,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有一个年轻女子朝他们这边走来,就急忙停住了脚,直愣愣地打量着,等那女青年来到跟前,陈李氏忙迎上去,问:“你就是黄春雁吧?在学校见过一次,记得呀,恍惚了。”黄春雁表情复杂地点点头,不自然地笑着说:“大叔,大婶,二位老人好。”
“好好!”陈李氏连连点头,陈荣焦也笑着点着头。“二老,”黄春雁走近些,用十分歉意的口吻说:“我还年轻,不会处事,让你们二老担心受累了……”她说话时,眼里含着泪水。
“姑娘,”陈荣焦忙打断黄春雁的话说:“话不能这么说。”然后他岔开话,“早听说你和彭老师要来北大荒搞水稻增产试验这事儿了--就是没想到会来这儿。”“黄春雁……啊,”陈李氏瞧瞧黄春雁,一下子改口说:“春雁,听说那个在医院对面小山上喊文魁名字的就是你,从那时候,我们老两口子就想见你--”
“大婶,快别说了。”黄春雁说着,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抽泣着伏在了陈李氏的怀里。“孩子,咱不哭……”陈李氏说着自己也哭泣起来。
“你们娘俩都别哭了,这是喜事--心里的疙瘩都解开了呀!”陈荣焦也被黄春雁的举动感动了,脸上露出了几天来头一次这样开心的笑容。“大叔,大婶,”黄春雁不哭了,松开手,泪汪汪地说:“我去看看文魁……”她说着就朝白桦林走去。
“使不得啊,”陈李氏生怕儿子吓着黄春雁,就紧走几步跟上去。“大婶,放心,文魁不会对我怎么样的。”黄春雁边说边加快了步伐。
去白桦林的小路有些荒芜,自从陈文魁回来后,队里的大人小孩都很少去那里了,路面浮土上只踏出一条细而弯曲的小道。黄春雁走在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道上,心里开始翻腾起来,从和陈文魁第一次开始在那里约会想起,一直联想到最后的一次,那么多的欢笑,那么多的喜悦,还有那么多的眼泪……一切仿佛就发生在眼前,顷刻间,那痛断肝肠的吻别又顽强地钻进了她的脑海。
那天的下午,黄春雁在吉普车底下让杜金生糟蹋后,就一直坐在地上哭个不停,杜金生忙在徐亮写的信上批了四个字--同意调换,并盖上了章,然后递给黄春雁,黄春雁不接,杜金生便硬塞进了她的黄书包里,还说了句“你明天就可以走了”。这时司机拎着油桶回来了,他看了看在路边哭天抹泪的黄春雁,又瞧瞧杜金生,没有说什么,忙加上油,又换好了油管,上了车。
杜金生拉开车门“当”地又关上,一P股坐下,“唉!”他了叹口气说:“这帮小青年啊,想返城都想疯了,连停会儿车加加油的工夫都能堵着你……”司机瞧了一眼杜金生,又转回脸来,打着车,一踩油门,吉普车一溜烟儿地疾驶起来。
黄春雁望着吉普车后面扬起的烟尘,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妈呀--我的妈呀--”她哭着,喊着,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渐渐地哭干了眼泪,她心一横,从地上爬起来,顺着小毛毛道就来到了白桦林,找了根能够得着的树杈,想把裤腰带解下来,搭在树杈上一死了之,而那一刻,她却又想到了要活下去,并且要坚强地活下去……
“文魁,文魁,”她向不远处的那棵白桦树大喊:“我对不起你呀!”然后,哇地又号啕大哭起来……
黄春雁记不清自己哭了有多久,不知不觉中,夜色降临了。从江面上浴波而出的月亮把皎洁、柔和的银辉撒满了这片低洼的黑土地,把她的整个轮廓模糊地亮给了北大荒,而这片白桦林的轮廓却是夜色中最浓重的一抹,那么静谧,那么深沉,又那么朦胧。
“雁--子--雁--子--”迷迷糊糊中,黄春雁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她立刻清醒过来,知道是陈文魁在找她,她猛然地站起来,向前跑了几步想迎上去,又一下停住了,泪水又潸然而下……
“雁子,雁子,”听见哭声,陈文魁三步并两地就忙赶过来,一下把黄春雁搂抱在怀里,亲昵着说:“别哭别哭,我这不是来了吗!”他不知道,黄春雁所经历的一切,以为她这是等着急了,或是一个人来早了害怕,他来了就委屈地哭了呢。陈文魁见黄春雁哭个不停,又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似的说:“再哭啊,就把狼引来了,会吃了我们俩的……”
“是不是有什么人说你什么了?”陈文魁听到一些有关他们俩调换上学一事的怪话,见她还哭个不停,又问:“是谁说的?我找他去。”
“文魁,我对不住你啊?对不住你……我……我明天就走了,对不起……”黄春雁的哭腔高了起来,边哭诉着,边用手捶打着他的胸脯。“雁子,雁子,”陈文魁在黄春雁时断时续的哭诉声中,似乎明白了,就笑着说:“你上学,还不和我上学一个样啊,别哭……高兴才是啊!”
“文魁,对不起你,”黄春雁仍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诉着:“往事、欢笑、眼泪……什么都过去了,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而你,还要留在这……”“雁子,别说了!”陈文魁并没有真正领会黄春雁所说的意思,还认为她这是因调换成了,而内疚呢,竟感动地紧紧抱紧了黄春雁,动情地说:“雁子,你放心地走吧,我等着你……”他没把话说完,眼泪就倾泻而出。
黄春雁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世上也许只有陈文魁能够这样为她哭,为她悲痛欲绝,为她倾尽眼泪……她抚摸着陈文魁的头发,心如刀绞--这个男人她真的好爱。
陈文魁吻着她,混着热泪与疯狂。黄春雁吻着他,整个身心都在剧烈地颤栗……
此时,黄春雁千头万绪,欲哭无泪,她饥渴似的往前走着,四处瞧着这些树,瞧着枯黄与嫩芽相杂的林地,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多么想快点看到那棵桦树看到陈文魁呀,她先抱着他大哭一场,哭去深埋在心里的侮辱和内疚,哭去这片白桦林给了自己多少个难眠之夜困扰和不安……
黄春雁两眼发直地边走着边搜寻那棵白桦树,一下子发现树下有个人影,她越走越清晰地辨出来了--是陈文魁!是,是他,他正在用脑袋撞剥去树皮的那块伤疤,当一眼看准时,她禁不住放快了脚步,渐渐地已经能听到陈文魁撞树的“砰、砰”声了。她不知如何是好了,手里拿着的那片桦树皮没知觉的从她手里脱落到了林地上,那声音就像惊雷一样震得她的心倏地收紧后又猛然松弛,紧接着怦怦怦跳速加快起来。两滴热泪慢慢溢出眼角,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伸手擦一下眼泪,两眼一闭,禁不住大喊一声:“文--魁--”
这呼喊,就像她站在小山上对着精神病院的呼喊,一样的柔和,一样的亲切,一样的凄美和婉转,向陈文魁飞去,在树林里飘绕回旋。
陈文魁听到呼喊猛地一回头,黄春雁张开双臂忘情地跑了过去……
杨金环和彭大诚两人谁也没说什么,一前一后默默地朝家属区走着。夕阳已落山了,一缕霞光还时隐时现地逗留在几片云朵上。路两旁的稻田地里也时不时地传来几声下工的喊声,随即大路小路上人影开始多起来。
“大诚,”杨金环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地回头瞧瞧,然后对彭大诚说:“我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黄春雁了。”“姐,”彭大诚苦笑着问:“你是不是说怀疑黄春雁缠着我,怀疑错了?”
“不光是这个,”杨金环直来直去地说:“自从黄春雁顶替上大学指标和陈文魁分手,我就特别地憎恨她,曾经追到学校里去狠狠数落过她,之后见到她,包括和你在一起,更没有好眼色,她现在变好了,我就觉得我有点儿过分了。”“姐,”彭大诚也开诚布公地说:“通过这几年的接触,我可以说基本上摸透这个黄春雁了,她不是变好了,而是我从一开始接触,从她对丛娟娟、对你,都可以看出,她是个很有修养的姑娘。”
“也不能说是十全十美,”杨金环尽量把话说得直白些:“就是有一点,下乡时怕苦怕累--不扛折腾。”彭大诚笑着解释说:“她身体苗条单薄,听说小时候家里困难,缺乏营养,不适宜这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可以理解。”
“是,”杨金环爽朗地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彭大诚紧走两步,说:“姐,从认识到现在,我就觉得黄春雁是一位让我感到可爱、可敬的女性,倘若她和陈文魁没有这种缘分的话,我是不管耗费多大精力,也要对她一追到底的。”
“我的老弟呀,”杨金环乐出了声,问:“你走进痴迷坑了吧!”彭大诚看了杨金环一眼,很认真地说:“不是,她是一个太崇高又让人敬畏的姑娘。”
杨金环一听,连忙站住,眨着眼睛问:“这话怎么讲呀?”彭大诚也停下脚步,面对着杨金环,并深有感慨地说:“那封给陈文魁绝情红笔信的背后,藏着我说的这种东西--要是一般人,遮着藏着还怕遮不住藏不住呢。所以,我评价她不光是长相,而且是个心灵美的姑娘。”
“我理解。”杨金环寻思了片刻,点点头。彭大诚接着说:“这种心灵美,能在痛苦中分蘖出来,实在是太让人佩服了。”他说着,摘下了眼镜,用手帕擦擦,又戴上,笑着说:“姐,我可以坦白地和你说,不是黄春雁缠我,而是我没完没了地缠人家黄春雁。所以,我一直等到黄春雁感到实在不能和陈文魁结婚了--要是那样,哪怕我俩养着陈文魁也行。”
“大诚,你的心思我理解,”杨金环听完弟弟的心里话,担心地说:“可是你和我都看到了陈文魁和小雁子在桦树林里又亲又抱的了--你就赶快断了这个心思,否则,我心里可接受不了。”她说完,甩开彭大诚就走。“姐,”彭大诚紧忙赶上,有些着急地说:“你听我说下去呀。”
杨金环还是有点想不开,就气火火地说:“大诚,你要真是来推广水稻增产经验,那就在这里规规矩矩好好干,要是扯别的,我可不认你这个弟弟了!”“姐,你瞧你呀!”彭大诚见杨金环把话说到这分上了,不好再说什么了,就低着头默默地跟在身后走。
徐亮站在院门口,正和几个邻居说笑,瞧见杨金环和彭大诚脚跟脚地走回,没见陈文魁的影子,就抖落着手中的围裙,老远说:“哎呀,你瞧你们,去一伙又一伙,都去找一个精神病人图什么?怎么样,人找到了吗?”杨金环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数落道:“老徐,你这张嘴不能闭上点呀,说话也不注意影响--这不是赶上大诚他们刚来第一顿饭嘛。”
“什么第一顿,不是第一顿的,”徐亮觉得杨金环不该当着众人,尤其是不该当着彭大诚的面这样说自己,就挂不住脸说:“我是说,你要是这样对这个精神病,咱们家就得乱套了。”“姐夫,”彭大诚走了过来,打圆场说:“不能,陈文魁的父母都在这里,聚在一起,有气氛,也让他们看出咱们连队对他们的关心。”
“连队--这是我家!”徐亮见彭大诚也这么说,就更挂不住脸了。“行了,行了,别戗戗了。”杨金环说着带头进了屋,就见炕桌上摆满了一桌子东北风味菜。
徐亮和彭大诚都脱鞋上了炕。徐亮得意地看着桌上的菜,这是他忙活了半下午才端上来的,就摆出有功的架势对杨金环说:“烫酒吧,大诚早饿了。”
“姐夫忙活了半天也饿了。”彭大诚说着对杨金环说:“姐,是不是给陈文魁和黄春雁他们先留出来,他们不一定啥时候才能回来呢。”“不用,你们哥俩先喝着,”杨金环把酒瓶递给徐亮,说:“我再给他们另做。”
徐亮眯着小眼睛,用手向后拢了拢头发,说:“我肚子里所有的肠子都在咕咕叫了,你姐在连队是支部书记,在家里我是一家之主,这事儿得听我的,就兴这一回,以后要是再为这么个精神病兴师动众,让大伙跟着糟心,我可不让了!”“姐夫,开始吧。”彭大诚不客气地说完先动了筷子。
徐亮和彭大诚刚把酒杯端起来,就见陈文魁疯疯癫癫走进来,他看了一看,指指徐亮:“徐指导员,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什么--坐在我家炕上?!”徐亮火了,把酒杯往桌上一墩,就嚷嚷:“陈文魁,这是我的家,什么时候成你的家了!”
“老徐,老徐--”杨金环站在一边直向徐亮使眼色,让他千万别戗着陈文魁。陈文魁见徐亮对自己使横,就骂:“你给我滚出去。”
“文魁,”陈荣焦拉了拉儿子:“你说什么混话!”陈文魁被拉到一边,并满有理地对黄春雁说:“小雁子,这是咱们家,你把他给我打出去!”
“文魁,”黄春雁气得直掉眼泪:“你,别--”她上前挡住陈文魁。陈文魁绕过她,还是走近炕沿,冲着徐亮梗着脖子,说:“你当指导员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少给我罗嗦,你快走!”
“嘿,嘿……”徐亮眯着眼睛:“怎么的,让我走?我让你走。”说着夹起一口菜放在嘴里,嚼了起来,故意气给陈文魁看。杨金环着急了,劝阻说:“老徐,你怎么和他一样呢。他不是病人嘛。”
“谁是病人?”陈文魁一听又冲着杨金环去了,“我是革命知识青年,是农业学大寨的好榜样,”他说着从杨金环手里夺过酒瓶子就朝徐亮抡起了胳膊,“看你那个熊样吧。”彭大诚上前挡住,说:“姐夫,不好,快跑。”他说着推开了窗户。
徐亮开始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气陈文魁,见他把手中的酒瓶子使劲向自己掷来,徐亮一躲身,“咣啷”一声,酒瓶子打到了窗户玻璃上,顿时玻璃被打得粉碎,吓得徐亮“妈呀”一声,猫腰跳下窗户,抱头就跑了。陈文魁跟着追出去,被黄春雁死死地拦住了。
“老徐--”杨金环也追出大院,喊道:“你的鞋--先到仓库去躲躲。”说着,跑上几步,把一双鞋扔给了徐亮,然后又急急忙忙回了屋。陈文魁见徐亮不在了,就对众人说:“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都吃饭,小雁子你坐啊!”他说着拉着黄春雁坐在了徐亮的位置上。
“听文魁的,大家都坐下吃饭。”杨金环笑着顺着陈文魁的话,把大家安排好后,又用饭盒装了点饭菜。彭大诚一见知道她这是要给姐夫送去,就抢过来说:“姐,我去吧。”
杨金环说:“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地方,再说李队长一会儿就来了,咱们还得把工作的事儿安排一下呀。”“大姐,”黄春雁接过饭盒说:“我去吧,我知道人在哪儿。”
“雁子,”杨金环从黄春雁手中要过饭盒,笑着说:“你就更不能去了,文魁还得你看着呢。”她见陈荣焦和陈李氏站在一边干着急,帮不上什么忙,屋里屋外地走,就说:“二老,你俩先进屋吃饭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杨金环急忙来到仓库,见徐亮坐在门口的一把破椅子上抽着闷烟,就把饭盒放在了地上,打开盖,拿起筷子递给徐亮,说:“老徐,我知道你饿了,快吃,陈文魁是精神病人,你怎么能和他一样呢!饿了,快吃饭吧。”徐亮不接筷子,端起饭盒“啪”地摔打在地,指着杨金环:“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就要住在新房子里,你要是不把疯子弄走,我就和你没完!”
“老徐--”杨金环还是捺着性子,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徐亮不听,一摆手:“你别老徐老徐的--”
“你怎么像个老小孩呢!”杨金环笑嘻嘻地说着,找来笤帚和撮子。“我真没想到,”徐亮抽了口烟,眯着眼睛看着杨金环把地上的饭菜扫起来,说:“我说什么你反对什么,胳膊肘子专门往外拐,变了,变了,变成个不顾家的混女人了!”
“老徐呀,”杨金环抑制着泪水,痛心地问:“你看看你这些作为,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