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过年了,你给陈文魁做棉衣多絮点棉花。”徐亮坐在炕沿边上卷了支旱烟,点着,又抽了几口,然后说:“每天疯疯癫癫的,别再冻着。”杨金环正坐在炕上做棉衣,听徐亮这么说,笑了,接话说:“这才像个当父母官的样。”
“瞧你把我看的,这点爱心我还是有的。”徐亮说完,又抽了两口烟,又说:“他这一离开连队,我心里可亮堂多了。”“嗨!”杨金环抬头白了徐亮一眼:“原来你还是小心眼,别说他还是个精神病人,就是好人,我也不能呀。”
“你想哪去了。”徐亮狡辩着说:“后来我也想了,你是不能,可是,我瞧着不舒服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杨金环又换了一段线,缝了几针,说:“你说,人家好端端的小伙子,不管怎么说,也是来咱这里得了精神病,对连队有贡献,你还靠着人家光彩过,咱们都是党员,不管谁管呀。”
“行行行,”徐亮自知理亏,忙说:“现在怎么管都行,总可以了吧?喂,对了,上次咱们去送陈文魁,你到大诚家回来还直嘟囔,叫我说,你千万不能再让你弟弟去关照陈文魁了,人家大诚也挺忙的,再说,又是知识分子,体面人物哪能去和一个精神病人打连连呢。”“瞧你说的,知识分子怎么了,”杨金环没有看徐亮,仍低着头忙着手中的活:“他不也是刚好点儿嘛,前几年还是臭老九呢,那阵子,别说是精神病,地富反坏都不理他。人活着谁不用谁呀。”
“你不能总用老眼光看人,人家可是个能人……”徐亮还想说些什么,就见李宝进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李宝进对徐亮说:“徐指导员,杜主任来了。”
“在哪儿?”徐亮说着,人站起来。“在连部呢。”李宝进说:“让你马上去--”
“走--”徐亮说着人已经出了门。
徐亮匆匆走进办公室,推开门,见杜金生披着黄大衣,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忙笑着打招呼:“杜主任,你来前怎么不打个电话?”“我从十二连回来,顺便来看看你。”杜金生说着伸出了手,与徐亮握了握,然后说:“连队还好吧,你没啥困难吧?”
“都好都好。”徐亮受宠若惊地说:“谢谢杜主任对八连和对我的关心。”他见杜金生干站着,回头对跟进来的李宝进嚷,“怎么回事儿,领导来了也不知道泡茶。”“我知道,”李宝进忙解释:“正烧水呢!”
“快点!”徐亮催促着说:“把炉子里再加点儿煤,捅得旺旺的。”“不用,不用了,”杜金生摆摆手,“我坐一坐还要赶路。”
李宝进端着茶壶进来,倒了两杯茶水,分别放在杜金生和徐亮的桌子前,“请喝水。”随后人就出去了。杜金生端起茶杯,吹了吹,问:“陈文魁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
“他呀--”徐亮忙回答:“病情处于稳定好转期--我估计,就是好转,也很难恢复常人那样了。”杜金生又问:“他父母的情况怎么样?”
“还行,”徐亮也端起了茶杯,试着喝了一小口:“我这一去,又用您的吉普车送陈文魁住院,他们很受感动,再不讲理的人恐怕也不好说啥了。”杜金生喝了一口茶,笑着说:“老徐呀,这件事你做得不错,你我都是‘文化大革命’新生政权产生的革命干部,咱们都应该像毛主席说的那样,要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一定,一定。”徐亮又有些受宠若惊地说:“谢谢杜主任的关心和夸赞。”“嗯!”杜金生应了一声,说:“我有个想法。”
“杜主任,”徐亮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杜金生:“您说吧,什么想法?”“嗯……”杜金生似乎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但他还是说:“现在,虽然对知青返城问题卡得很紧,像陈文魁这样的情况,你再去滨城时,顺便征求一下他父母的意见,要是愿意办病退的话,我看可以。”
“行,行,”徐亮一听,脸上露出了笑容,忙说:“我到时候问问。”“还有那个……”杜金生看着徐亮说:“还有那个黄春雁,如果陈文魁好多了,黄春雁和陈文魁还能重归于好的话,也可以不回农场了,也可以办返城,要是办返城不好说,就提前给她联系地方,分配到郊区农场或乡镇里。”
“黄春雁--她怕苦怕累,肯定不愿意回来了,估计这样对黄春雁有吸引力。”徐亮迟疑了一下,不知杜金生是啥意思,就说:“杜主任,你真体贴群众的困难。”杜金生笑了,“当领导嘛,就得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
“我看行。”徐亮也高兴起来,他说:“我去滨城时,也顺便把领导这个想法和黄春雁说说,这样,兴许对陈文魁的病能更好一些。”“当领导的就得要处处为群众的利益着想呀。”杜金生感叹着,像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喂,那个办困退的丛娟娟有信儿没有?”
“她呀!”徐亮皱了一下眉头,说:“听说她早就已经找到工作了,不过,她再没和连队联系过。”“老徐呀,”杜金生表情严肃起来:“你要记住,丛娟娟走就走了,武解放跑就跑了,只要不再回来就算和连队没关系了,但是,要注意,不要让他们和黄小亚、赵大江那几个小青年打连连,弄得他们甚至全连人心不稳,影响抓革命,促生产。”
“知道,知道。”徐亮连连说,并点着头。杜金生站起来,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说:“有什么动向要及时向我汇报。”
“杜主任,您放心。”徐亮也站起来:“一定,一定。”“好,”杜金生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说:“我走了。”
“杜主任,眼看着到中午了,你还要走啊。”徐亮上前让着说:“在我们这里吃了饭再走吧。”杜金生看了看手表,耸了耸肩上的大衣:“不了,得赶到十二连,听说那里的知青有点儿不稳定,饭赶在那里吃。”
杜金生在前边走着,徐亮在后边跟着,两个人边说边走出了连部。杜金生上了门口停着的吉普车,随着“咣”地一声关车门的响声,闪过一阵冷风,让徐亮打了个寒战。
黄春雁吃完早饭收拾收拾学习用具,夹着书和笔记本朝大教室走去,走到楼梯口前时,丛娟娟神秘兮兮地从身后追上来问:“雁子,你们今天是不是听那光棍专家的专题课呀?”“只知道上大课听专题,不知道听谁讲,”黄春雁问:“娟娟,你怎么没上班呀,这么老远跑来有事吗?”
“行了,行了,不该问的闲杂事儿你就不要问了,”丛娟娟心烦地说:“是听他的专题课,我求你个事儿,”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封了口的信,“雁子,请你务必把这封信交给他。”“娟娟,”黄春雁点点头,接过信,边往兜里揣边奇怪地问:“你们一个单位,随时都能见到,干什么还要我给传信呀?”
“我不是说了嘛,不该问的闲杂事儿别问。”丛娟娟说完,发现前边路上彭大诚在系主任的陪同下正朝教室走来,急忙说:“千万别忘了,最晚不能超过下课离开你们学校前……”她说着瞧瞧越来越走近的彭大诚和系主任,又嘱咐,“千万,千万呀!”然后一抽身,顺着墙根儿溜走了。
其实,黄春雁并没有注意到系主任陪着彭大诚走来,她瞧着丛娟娟诡秘的身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丛娟娟呀,总是和一般人不一样。”她自语着迈开大步,进了教学楼,直奔大教室而去。
黄春雁在上高中时偶尔听老师议论过大学的生活,来这里以后发现,一切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紧张。今年农学系共招三个班级,每个班只有三十名学生,每人一张课桌,那是写作业和自习时用的,凡是上课,不论是专业课还是共同课统统在这个大教室里,也没有固定的座位,甚至你来与不来也没人理会,真没想到大学生活这么放松。虽然文革中批判旧的教育制度,批判旧的教材,但作为农学系这专业来讲,那些基本的东西仍不能变,令她高兴的是,那些被打成“牛鬼蛇神”和“反动权威”的教师一恢复工作走上讲台,仍是那么侃侃而谈,讲得那么认真,那么风趣,也不怕犯散布“唯生产力论”的错误,把作物栽培讲得那么津津有味,特别是那位已经两鬓白发的教授,讲水稻栽培讲得那么生动,里边还掺杂着故事和笑话,真的吸引住了她,她长期处于学习毛主席著作、开展革命大批判的氛围,一接触这些知识性的东西,觉得很有滋味儿。
黄春雁走进大教室一看,靠窗户、靠路边的座位都满了,只好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个座,她刚坐下,系主任就和彭大诚前后走了进来。黄春雁一瞧,果然是要和丛娟娟交朋友的那位“光棍彭大诚”,同学们顿时起立。
“请坐,”系主任说完,然后介绍说:“从本堂课开始,就请这位叫彭大诚的老师给同学们讲时间为50个课时的植物栽培专题课,请同学们鼓掌表示欢迎,”系主任顺身坐到了事先留好的第一排一个空位子上,彭大诚便走上了讲台。“同学们--”彭大诚双手撑扶讲台,一副谦恭的样子讲:“能给‘文化大革命’开始停课后第一届入校的工农兵大学生讲《农作物栽培》专题课,我感到……”
坐在后排的黄春雁这才发现,这位令丛娟娟倾爱的彭大诚,那神态、那口气既是电影中、想象中的学者,又是一位文静而又潇洒的英俊青年,倘若不知道他的底细,真的看不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她从内心里感觉出了丛娟娟为什么猛追这位连自己都觉得是偶像般的彭大诚了。
“没正式讲课之前,我想忠告同学们几句话,那就是希望你们能热爱、喜欢农作物栽培这个专业。我国是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大国,尤其是目前的农村,科研能力和生产力水平还不够高,搞科研,研制农作物新品种是必然的……我感觉,比较现实的是如何从研究提高农作物栽培技术下手来提高粮食产量,来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应该说是非常现实的……”彭大诚的声音这么好听,那清亮亮脆生生的声音,就像是从山涧时缓时急淌下的小溪哗哗地流进黄春雁的心间:“我很敬佩北大荒一位叫陈文魁的下乡知青,他能够从《高寒地区水稻品种资源研究》入手,选育了五六种适合并既能适合寒地栽培水稻又能提高产量的品种栽种推广,应该说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彭大诚讲到这里,抑扬顿挫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一个音阶:“为什么这样说呢?几千年来,人们一直围绕着种惯了、吃惯了、产量一直在这个水平上打转转的小麦、大豆这几个品种上辛苦劳作……”
这些话并不华丽,应该说是朴朴实实,却在黄春雁心里引起了震撼,特别是一提“北大荒知青陈文魁”这几个字时,她像被清澈的溪水里猛然飞溅出的一股激流狠狠击了一下,顿时间,脑海里翻腾起来了,陈文魁,陈文魁这么受人敬仰和尊重吗?陈文魁,陈文魁……一组组记忆犹新的镜头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挽着裤角在试验田里拔草;戴着草帽在水稻试验田里边看边用尺子量苗边记录;穿着雨衣在试验田里施肥……当回忆的镜头推向来大学后发生的事情后,她脑子里“轰”地一声,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渐渐,她在心底深处发出了呼唤:文魁啊文魁,你的病情到底怎么样呢?我惦念,我焦躁,我焦虑,但是我真的没有勇气去面对你,去忏悔我那无法表白的内心……
黄春雁滴汗了,也流泪了。
她不知什么时间,也不清楚彭大诚是用什么样的话结束的这一节课,见同学们都站起来夹起笔记本开始往外走,黄春雁这才从往事的回忆当中走出来,抬起头,收拾收拾东西站了起来,不料彭大诚却向自己走来了。系主任和他打招呼,他指着黄春雁说:“我要和这位同学说几句话,请主任先走。”
“彭老师,您好!”黄春雁站在桌前没动,规矩地等着他走过来,“我也正要找您呢。”“噢,”彭大诚笑笑说:“正要找我?”
“是的!”黄春雁从兜里掏出一封信说:“丛娟娟让我转给你的。”“噢--”彭大诚漫不经心的样子把信揣了起来,瞧着黄春雁问:“我发现你在课堂上好像有什么心事?还是我讲的课不好?”
黄春雁紧紧靠着课桌站着,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讪然一笑:“没有,听您的课很过瘾,前半部分我听得很认真,后来,您的话引起了我的一些联想,我在思考问题。”“这就好,”彭大诚说:“我曾说过,刚才讲课前我又赞扬了你们那个在北大荒的陈文魁,要说,他若能被推荐上来更好,没推荐上来也无所谓,这里北大荒来的学生就只你一个,希望你能像陈文魁那样喜欢农作物栽培这一专业!”
“彭老师,”黄春雁奇怪地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能看出我不热爱这个专业吗?”“不是这个意思。”彭大诚说:“因为你来自北大荒,所以就格外引起注意。”
“彭老师。”黄春雁睁大眼睛,禁不住不解地问:“我来自北大荒有什么关系呀?”“春雁同学。”彭大诚笑笑说:“北大荒已经变成国家的大粮仓,那里土地集中而且肥沃,是研究农作物栽培学的最好推广战场,也是最能体现成果的地方……”
大教室里就剩下彭大诚和黄春雁两个人了。黄春雁注视了一下彭大诚的眼神,突然产生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直入话题地问:“您的意思是……”“学校里同意我通过讲专题课的机会,有目标地发现培养三至五名对农作物栽培学有兴趣的学生,如果没问题的话,等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农科院工作……”彭大诚见黄春雁听得有点儿入神了,只想问话,一直忍着想听出这位彭大诚的最终意图来,而彭大诚见黄春雁这股神情,说话似乎更有劲了,“将来准备把北大荒作为我们科学院服务的重点对象……”他说到这里停了。
“彭老师,”黄春雁着急地问:“您请讲。”“你能不能算一个?”彭大诚说完,停顿了一下,问:“你有没有兴趣?”
“我?”黄春雁对定向培养留农科院可谓求之不得,可是又要面向北大荒,使她兴奋的神经里又掺进了一丝不快,瞬间一转念,真的这样毕竟留城了,服务北大荒和在那里安家落户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忙笑笑问:“我能行?”“没问题,”彭大诚笑上说:“我发现你的智商还是满不错,又在北大荒生活了几年,对那里了解一些,有基础。”
黄春雁笑笑问:“怎么见得?”彭大诚也笑着说:“那天和丛娟娟一起吃饭,我就有了这种感觉,只要热爱这个专业,肯于钻研吃苦,我看没什么问题,基本上符合我们院的选人要求。”
“彭老师,”黄春雁高兴地说:“那就靠您多帮忙了。”彭大诚推推眼镜架笑笑说:“你努力,我帮忙,两好凑一好。”
“谢谢。”黄春雁像是找不到别的词了,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谢谢。”“好,”彭大诚说:“我们走吧,系主任在等我用午饭。”
“彭老师,”黄春雁随着彭大诚的脚步在身后一起走出大教室,她刚想问一句和丛娟娟相处得怎么样,觉得这不是学生问的话,话到了嗓子眼儿又咽了回去,支吾着,又没选准别的话题。“你说--”彭大诚一斜身发现黄春雁像是有话要说,忙问:“怎么?有什么话要说?没关系,欢迎你坦率爽朗地说!”
“没什么,”黄春雁有点儿尴尬,摇摇头:“没什么……”她说着已经下楼到了门口,摆摆手说了声“彭老师再见”,便急急地走了。
黄春雁腋下夹着本夹子,拐到教学楼山墙时被突然出现的丛娟娟截住了:“喂,那信你交给他了吗?”丛娟娟一副气哼哼不冷静的样子。“交了,”黄春雁莫名其妙地问,“娟娟,怎么了?”
原来,丛娟娟早已打听好了彭大诚在这个教室里讲课了,等同学们都纷纷走出教室后,她也在往校门口撤,原以为信中约彭大诚去北方国营饭店,他会来了,她在前面走,他就会在后边跟,不料等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既不见彭大诚出来,又不见黄春雁出来。她纳闷了,耐不住了,悄悄进了教学楼,透着半掩的门偷偷往里一瞧,见他正和黄春雁唠得火热,心里腾地一股怒火烧了起来,她刚想冲进去,又一想,似乎不妥,现在是城里人了,而且又和彭大诚是一个单位,他在院里说话还很有分量,倘若不是黄春雁在插足,或是彭大诚主动去勾引,自己就被动了,难为情了,想了又想,还是气愤得蔫退了。
丛娟娟鄙视地瞧着黄春雁,眼睛瞪得像要鼓出来,一眨不眨地瞧着黄春雁,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黄春雁这一说“交了。”忙问:“他没说什么吗?”“没有,”黄春雁说:“我给了他,他就揣进兜里了,然后和我说了些教学方面的事情……”
“好了,好了,”丛娟娟酸溜溜地说:“我就不多说了,关于我和彭大诚之间的关系,希望你能成人之美……”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喂--”黄春雁追上两步,“娟娟,这话什么意思?别走呀,别走!”
丛娟娟边走边回头说:“什么意思你知道!”她说完气哼哼地扭头又继续走了。“哎--”黄春雁叹口气,望着丛娟娟的背影,“真是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一直是黄春雁对娟娟的感觉,当丛娟娟说“顶替上学指标”的事情,她当时感到莫名其妙;听说丛娟娟突然可以办接班手续能返城的时候,感到莫名其妙;丛娟娟一见面就说找到了农科院那么好的单位那么好的工作,也是莫名其妙;当受托去北方国营饭店陪吃饭当说客,一时也曾莫名其妙,给彭大诚捎信,更感到莫名其妙,既然有人搭桥,要谈就和彭大诚好好谈嘛,都一个单位还跑到这里让自己捎信转交,莫名其妙……
“这个丛娟娟--”黄春雁瞧着丛娟娟远去的身影,说了一句,“怎么总这么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