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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姐,快别光顾忙活我了,先给孩子们做饭去吧,看饿着……”黄春雁瞧见两个孩子在屋角的饭桌前坐下,然后默默地从各自书包里拿出书本和文具,做起了作业,便把左脚从杨金环的手中向外挣。杨金环没说话,也没抬头,手用上了力。黄春雁的脚僵硬了一会儿,就松软下来,她过意不去地说:“都怪我,让孩子跟着受罪。”

  “没那么娇惯,孩子打小时跟我习惯了,赶上农忙季节,我和你徐哥在地里一忙就是一整天,家都不着,他们自己能找吃的,饿不着。”杨金环见黄春雁皱着眉头,额角渗出了虚汗,疼得直咧嘴,就风趣儿地说:“我这回可粘包了,文魁回来还不得找我算账啊。”“大姐,真会开玩笑--我倒担心没参加行动,又该挨批了。”黄春雁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叹息着:“下午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的,脚说崴就崴了?刚上脚的一双新胶鞋也被乱树枝刮了个大口子,都怪文魁甩下我们,先跑了……真是乐极生悲,活该我倒霉……往后还说不定又有啥倒霉事儿落在我头上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雁子,不是大姐说你,你也太娇气了,谁还没有点闪失,没点啥意外,文魁是民兵排长,凡事总得带个头是不是?鞋刮坏了,等大姐到场部办事给你买双新的回来……再说抓个偷苞米的破坏分子,去了那么多人,又不差你一个……”杨金环说着,趁黄春雁胡思乱想,注意力不集中之机,一只手捏紧她的脚踝骨,一只手握住她的脚后跟,两手突然用力猛地一抖,随着黄春雁“啊呀!”一声的尖叫,杨金环松开手站起身来,笑着说:“好了--试试。”

  “大姐,你的手也太有劲儿了,捏死我了,哎哟!”黄春雁哼哼呀呀地趿拉着鞋站起来,活动活动左脚,果真不疼了,但脚一着地,她“哎哟”一声,又赶紧坐下。“脚崴了,不吃劲,怎么也得疼两天--来!坐着。”杨金环边说边从被褥架上拽过来一条毯子,展开铺在了炕头,示意让黄春雁上炕头靠墙坐着,然后唠叨说:“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小丫头,在家都让爹妈娇贵坏了,像玻璃做的,个个脆得很,碰着点就针扎火燎的疼得不行了,不像我这个从农村长大的扛折腾--大姐这就烧火做饭去,回头我用酒给你揉一揉脚,再用热毛巾敷一敷,活活血,你养两天就好了。”

  “大姐,”黄春雁被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想起陈文魁在小白桦树林里对她说的那番话,就说:“你真行--怪不得文魁总在我面前夸你呢,你怎么懂这么多?”“都是逼出来的,十多年前,我从山东老家刚来时,也和你们一样看什么都新鲜什么也都不懂,在这儿呆久了,遇到事情多了,慢慢的什么都学会了--你也一样,呆久了,也什么都懂了。”杨金环在外屋洗着手,好一会儿没听见黄春雁再言语,知道她是吃不了这苦受不了那罪,就笑着问:“怎么,小雁子,怕了?”

  “那还不得把我折腾死呀?”隔着门,杨金环听到黄春雁一句凄婉的回音。她轻叹了口气,没有去接话茬儿,急火火地用毛巾擦了擦手,转身出了门,从院里的柴火垛上抱回一些干豆秸放在灶旁,她心中惦记着没吃上晚饭的两个孩子还饿着,也惦记着都这时候了还没有个影儿的丈夫。她便手脚麻利地添柴点火刷锅忙活开了。顿时,厨房里有了柴烟和热气,油烟味也浓重起来。

  杨金环瞧瞧忙得差不多了,就随手敞开了大门,站在院里看着柴烟、热气,还有油烟从屋里慢吞吞地向外流出,而后四处弥漫,她总觉得像似有什么事还没办妥,四下一瞧,院子里空荡荡的,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一早撒出去觅食的八只大鹅还在江边。“这死记性。”她暗自骂着,又向里屋喊着说:“小雁子,我出去一会儿……”没等黄春雁回音,杨金环就急匆匆地出了院,然后拐上南北大道,朝北一直走去……

  完达山东麓的坡势越来越缓,一直绵延到了黑龙江南岸,顺势又猛地一转弯儿,甩下了一片潮湿的土地。小兴安农场八队就坐落在这里,距江边只有四十多米远的地方。由于地势低洼易涝,当年开荒建队的时候,这里就没有作为重点来开发,只留下了五十几户人家,一万多亩地,还十年六不收。等大批城市知识青年潮水般涌来时,这儿也只是安置了从滨城来的三十多名知青,并在江边挨排盖了两栋宿舍,十多名男青年一栋,十多名女青年一栋,还修了条南北街道将其隔开。杨金环的家就在宿舍后面那栋家属房的东头,屋门朝南,出院向东走几步,沿着街道,向南能望得见白桦树林,道的北端就是江边。

  江水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水面上飘浮着的缕缕霞光已经淡去,那片白桦树林也越发模糊了。等杨金环从江边把几只大鹅赶回院内,再用一只破水瓢从角落的麻袋子里舀出些饲料,撒泼在地上时,幕霭早已悄悄地降临了。随着连队发电机房里马达声的一阵轰鸣,每栋家属房的窗户倏地都亮了,夜色一下活跃起来,惟有那两栋知青宿舍还是黑魆魆一片。

  黄春雁坐在炕头,毫无目标盯住一个什么地方发呆,脑海里混浆浆的,她尽量不去想陈文魁上学这件事,而一闭上眼睛,陈文魁那听到号声便匆匆离去的背影,就又像演电影似的在她眼前一幕幕闪现,又促使她联想到陈文魁上学走后,自己孤零零的身影,让她心乱如麻,涌起一股说不尽的凄凉滋味。但是,黄春雁又想起那张桦树皮上血写的誓言,心中又得到了某种说不出的快慰与满足。她一遍遍地回味与陈文魁在小白桦树林里的情景,不知不觉中,原先那种六神无主的惶惑感淡漠了,耳边又回荡起陈文魁那热情开朗的笑声,真想让他总那么抱着自己,永远不要放下来……想到这儿,黄春雁打起了精神,睁开眼,急切地向窗外张望,见人还没有回来的迹象,杨金环也不知出去干啥去了,就想穿鞋下地到外面瞧瞧,刚一挪动脚,疼得她又“哎哟”地叫出了声。“怎么了?雁子阿姨。”徐小凤听见叫声,放下笔,抬头问:“脚是不是很疼?我给你叫我妈--妈!”

  杨金环在院里一边喂着鹅,又一边一二三地数了数,一共八只大鹅一只也没丢。听见喊声,她赶忙进屋,从锅里舀出一盆热腾腾的水,又顺手拿了条毛巾。“小雁子,等着急了吧?”杨金环端着水盆乐呵呵地进来,她把水盆放在炕沿下的地上,又将胳膊肘儿上搭着的毛巾浸泡在水盆里,试过水温后说:“温度正好烫脚,小雁子,你先烫烫脚,再用热毛巾敷在脚脖上--饭菜马上就好。”黄春雁听话地将身子从炕里挪到炕沿边上,把双脚浸泡在水盆里,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真舒服啊!大姐,给你添麻烦了。”

  “小雁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尽说些客气话,相处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大姐呀?大姐是个热心肠的人,把你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都当成我的小妹妹小弟弟,文魁走了,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亲姐姐,以后啊可不许再和大姐客气喽。要不听话,大姐可真就生你的气了。”杨金环说着又去厨房忙活去了。

  杨金环的话,句句落在黄春雁的心里,像一团冬日里燃烧的烈火,温暖着她的心。黄春雁相信,在陈文魁离开的日子里,有杨金环在身边照顾,她小雁子还会是她小雁子,依旧天真、活泼和无虑的。于是,黄春雁撒着娇笑嘻嘻地大声央求:“大姐,我饿了……”“这就对了……”杨金环隔着门应着话,手上一刻也没着闲,菜很快就出锅了,只等徐亮和陈文魁回来下面条了。

  这时,从连队大东头传来几声“嗷嗷”的狗叫,惊得窗外八只大鹅一个接一个地叫,响成了一片。杨金环忙跑到大门口张望,就听前面知青宿舍的门前有了响动,随即两栋宿舍里的灯光亮了起来,接着是噪音一片,男的女的,个个扛着大嗓门儿,叫苦连天,不时传出几声粗野的责骂声……

  “大姐,指导员和文魁他们回来了。”黄春雁不知啥时也来到门口迎候,吓了杨金环一跳。“小雁子,你--”杨金环赶紧搀起黄春雁一只胳膊,嗔怪地说:“又不听大姐的话了,不是让你在炕头等着吗?”“大姐,我的脚让热水一烫,再用热毛巾一敷,好多了,你这一招可真灵呀,瞧瞧!”说着,黄春雁从杨金环怀里抽出胳膊,在空地上做了个“常青指路”的舞蹈动作。

  “你的左脚还是不吃劲,快上炕去!”尽管黄春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杨金环还是从她左脚着地的瞬间里,察觉出黄春雁的脚伤没有好利索。“大姐,”黄春雁挽起杨金环的胳膊肘儿摇晃了两下,撒娇说:“不骗你,真的不疼了。”

  “真拿你没办法,看我怎么向文魁告你的状……”杨金环和黄春雁两人正你一句她一句的说着话,就听脚步声和说话声来到了门口。陈文魁的语调:“徐指导员,你看今天这事该怎么办?”“晚上开会时,先宣布,全当欢送会了。”徐亮气呼呼的声音:“让他们死了这份心,你也马上走人,我好省心。”

  “指导员,我说的不是我上学的事?”陈文魁紧走两步,跟上来,“我是说今晚上武解放和丛娟娟钻苞米地的事。”徐亮看见窗外灯影里站着的杨金环和黄春雁,就停下脚,转脸对陈文魁说:“让他们大会上作检查。”

  “他们钻苞米地是为了谈恋爱,又不是去偷苞米。”陈文魁为武解放和丛娟娟辩解:“再说又没弄倒撞坏一棵苞米,这样处理不合适。”徐亮听不进去,仍气呼呼地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谈恋爱就好好谈你的,非得钻苞米地,民兵排去了,你出来讲清楚也就完了,可他俩却在苞米地里东躲西藏,和我们玩起了把戏,害得这么多人折腾了一晚上,尤其是那个武解放,骂我们这是没卵子找茄子--闲得没事找事。你听听,他还有理了……”

  “武解放平时就是这副德行,嘴上没有把门的。”陈文魁说:“这全队谁都知道啊,上来虎劲儿啥话都敢向外嘞嘞,再说……”“再说,”徐亮抢过话,“再说那个丛娟娟想要办困退,杜主任还打电话说过情,让我放人,我还真有心放她走呢--你倒好好表现啊,割地打狼不说,还背地里--我觉得不对劲儿。”徐亮说到这,突然话题一转,问陈文魁:“你说今晚上的事,能不能有人捣鬼,知道是武解放和丛娟娟进了苞米地,然后谎报有人偷苞米,折腾我们,来破坏连队的大好形势呢?”

  “有这个可能,不是破坏也是故意搞恶作剧,看笑话玩。”陈文魁接过话说:“刚才我问过先报案的赵大江,赵大江说是听黄小亚说的,又问黄小亚,他又说听牛东方不知从谁那儿听说的……”“一定是那个牛东方搞的鬼,这小子坏点子多着呢。”徐亮又接过话说:“看我怎么收拾他……”

  “指导员,我这不是成了背后打小报告整人的小人了嘛?”陈文魁急了,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分析有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因为推荐我上大学,大家不服有意见,才……”

  “我说--老徐,你俩有话进屋坐着唠,别在外面傻站着了。”杨金环见丈夫和陈文魁越说话越多,就上前打招呼,将两个人让进院,“这饭菜可等着你们呢?”

  黄春雁瞧陈文魁走近了,扑上去拉住他的手,目光一下灿烂起来,嘴上却说:“没良心,扔下我一个人跑了。”陈文魁握紧黄春雁伸过来的手,笑呵呵地说:“是不是等着急了?”他说着就拉着黄春雁的手跟在徐亮的身后进了屋。在进门时,黄春雁亲昵地在陈文魁的脸上吻了一口。

  “你怎么没包饺子?”徐亮见杨金环烧水准备下面条,就满脸乌云,没好气地说:“我说上东你上西,不是说好了吗,文魁要走了,怎么着也得在家吃一顿饺子啊。”“打算是那样,等文魁走时来家吃顿饺子,这不是赶巧来不及了吗。”杨金环知道丈夫在外生了不少气,自己也回来晚了,又有陈文魁和黄春雁在场,不想再惹他生气了,“回头再补上嘛。”

  “来不及了也不能煮面条呀!”徐亮还是发起火来,声音有些暴躁,“这不是给文魁添堵给我添乱吗?”“指导员,”陈文魁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没那么多说道,什么饺子、面的,都一样,这面条吃进肚子里顺顺溜溜,更好!”

  “这好办,你们先吃菜喝酒,等开完会回来再包饺子吃。”杨金环放下煮面条的打算,端上来最后一盘菜,摆放好后对陈文魁说:“大姐保准让你今晚吃上饺子。”

  徐小凤和徐大龙已收拾好书包,见陈文魁进来,一起扑上前,一个说:“陈叔叔,我长大了在连队里好好劳动,也让大伙儿推荐我上大学。”另一个说:“陈叔叔,你走了,谁教我学识谱呀?我还没全学会呢!”

  “叔叔回来看你们时继续教呀。”陈文魁把兄妹俩搂进怀里说完,用右手一指黄春雁,说:“我不在时,你们就找雁子阿姨,她能歌善舞……”“陈叔叔真好!真好!”大龙和小凤高兴地拍起巴掌来,“雁子阿姨也好!”

  “行了,别和叔叔闹了,”杨金环说完孩子,对陈文魁和黄春雁说,“快坐下吧,没什么好吃的,都是家常菜。”陈文魁和黄春雁同时向餐桌上看去时,才觉出一股香味往鼻子里扑,有粉条炖猪肉、蘑菇炖小鸡、韭菜炒鸡蛋,有黄春雁最爱吃的糖醋鱼,还摆了四个小酒杯和一瓶好酒,“过年不过如此嘛!”陈文魁惊喜说:“够丰盛的了!”

  “大姐,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好了。”黄春雁被感动了,对杨金环说:“真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你做了这么多好菜,真神了。”“客气什么--这都是你徐哥提前让准备的。”杨金环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催促着说:“小雁子,你脚刚好点,别总在地上站着了,快坐吧,一会儿该开会了,别耽误了。”

  “雁子,你的脚怎么了?”陈文魁赶紧把黄春雁搀扶到炕头坐下,蹲下就去脱她的鞋,要看个究竟,“你怎么不早说呢,怎么崴的?”“还不是怨你,听见号声你先跑了,我和大姐就在后面追,刚跑出林子就被树根儿拌了个大前趴子……”黄春雁见陈文魁向上挽着她的裤脚,裸露出小腿肚子,忙推开陈文魁,又放下裤脚,难为情地说:“好了,不用看了。”

  “我说小雁子,刚才那股亲热劲儿跑哪儿去了,是不是让院里的大鹅给叨吃了……”杨金环又换了盆热水,一边让众人洗手一边和黄春雁开着玩笑。“大姐,求你了,别在说人家了好不好?”黄春雁故作生气状,用手捂住微红的脸,嬉笑着。

  “我先带头坐!”徐亮说着先入了座,陈文魁和黄春雁挨着坐了下来,杨金环和两个孩子也上了桌。徐亮拿起酒瓶子,除了两个孩子外,给每个人倒上小半杯,又给自己倒满,然后举起杯来说:“文魁,咱农场革委会杜主任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的时候,我本舍不得你走。杜主任就建议我说,不行就把上学的名额让给丛娟娟,她正好闹着要办困退……”“这上学的名额还带让的呀?”黄春雁略有所思地在一旁边插问了一句。

  陈文魁忙用眼光示意黄春雁别打差,听指导员把话说完。徐亮对陈文魁继续说:“我一听,也是个办法,既把文魁你留下来了,也把丛娟娟打发走了,省得她在队里闹哄哄的,这不是一举两得嘛。又一想,这次推荐的名额是滨城农业大学,文魁你不是在搞高寒地区水稻的研究吗?可别耽误了你的前途,我就回决了杜主任的建议,还是同意你走了。来!咱们共同举杯给文魁送行--表示祝贺!”说完,一口喝进肚里,见陈文魁三人都是沾沾嘴,又说:“好,能喝多少喝多少,来,吃菜--”他说着用筷子示意着菜盘子,陈文魁和黄春雁也不客气,随便地吃了起来。

  杨金环看看挂钟说:“老徐,可别喝多了,一会儿还得开会呢,你不是说有话要和文魁好好唠唠嘛?”“噢--”徐亮把嘴里的菜嚼嚼咽下去憨笑着说:“文魁,你要走了,有件事情我对不住你,你可别记着我……”

  陈文魁放下筷子,莫名其妙地问:“指导员,你对我蛮好,没什么呀。”“哎呀--怎么没什么?”徐亮说着从兜里掏出烟口袋,又拿出条卷烟纸,然后向纸上撒了点烟叶,边卷着烟边说:“打前年开始,为了在咱这高寒地区种水稻的事情,咱们就没少干,我说我当过技术员的还不知道,自古以来,这里水稻就不能高产,卯大劲打个二三百斤,你便和我犟,还找副队长要了两亩地,从全东北地区划拉了三十多个早熟稻品种,搞高寒地区水稻品种资源研究,我和你吵过--”

  “你那驴脾气呀,硬说人家是浪费地,我要是不拦着,你还要把人家文魁的试验田给毁了,说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是祸祸地……”杨金环接话说到这儿,瞧见徐亮点着了烟,没等他吧嗒几口,浓浓的烟雾就呛得黄春雁咳嗽起来。杨金环忙又说:“老徐呀,你先别抽了。”“不抽就不抽了。”徐亮笑嘻嘻地赶紧掐灭了烟,双手展开向脑后,拢了拢稀疏的头发,说:“文魁呀,我这个技术员出身的指导员逊色了,你真行,到底是研究出五六个品种能在咱这里播种,亩产最多的还达到了六百多斤……了不起呀!”

  小凤和大龙紧挨着坐着,只能吃到眼前的菜。陈文魁见他俩够不着自己这边的小鸡炖蘑菇,就把盘子端了过去。“文魁,不用管他俩,你别光喝酒,吃菜呀!”杨金环用筷子点划一下盘边说:“我们家属队好几个姐妹说,要是文魁不走呀,说不定还能研究点儿大名堂来。”

  “文魁呀,”徐亮笑着,举起杯说:“来,咱俩缘分不小,你这一走,我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呢。你大姐说的也有道理,要是你不把这提高产量的品种研究出来,说不定种水稻的事儿就黄摊儿了,前年就好悬嘛。杜主任来检查秋收时,一听说这水稻亩产二百多斤直发火,说费这么大劲不合算--”“主要不在这个,”杨金环见徐亮没把话说透,就补充说:“杜主任说过,全国‘农业学大寨’运动搞得热火朝天,有的提出产量要‘上纲要’,有的要‘过黄河’、‘跨长江’,说是这点产量不是明摆着给农场抹黑嘛!”

  “这两年不用说了--”徐亮接过话说:“咱八队成了北大荒高寒地区提高水稻产量的典型,大会表扬你,场里也不嫌咱这里偏僻了,逢来上级领导就领着来这里参观,还在这里就地吃大米饭,这么一想,咱八队成了宝了。今年打的水稻就不让吃了,说是明年推广、扩大种植面积,要把咱八队建成‘江南鱼米乡’,我那点先试种水稻的胆量,让你这么一整,也放光啦!这不,明天我就得去农场参加表彰大会,还要发言呢。文魁呀,这发言稿可得好好写着,让咱八队好好光彩光彩。”徐亮说到这儿,习惯地又用手向后拢了拢头发,继续说:“将来再把小白桦林南面那片洼地都种上水稻,那咱小兴安岭农场八队可真就成了‘鱼米乡’了!来,喝酒--”他举起杯来和陈文魁去碰杯。“你光彩我也光彩呀--”杨金环举起杯朝他俩刚碰到一起的杯撞去,“来,也带我一个!”三只杯子轻轻撞了一下,每人喝了一大口。

  黄春雁坐在旁边只觉得自己和这气氛掺和不进去,或者说找不到合适的话头,加上自己又不能喝酒,一大口酒下肚,已经觉得胃肠里发热,脸上也在微微发烧。想逗两个孩子似乎也找不到舒心的话语,一个劲儿用夹菜来掩饰着尴尬。她自己也纳闷,好像有一种预兆笼罩在心头,盼望的怎么也与陈文魁在小桦树林里的炽热劲儿拧不到一块……

  “文魁呀--”徐亮吃口菜放下筷子问:“听说你又在研究水稻栽培的什么名堂?”陈文魁不好意思地说:“没,没有。瞎琢磨,刚刚有一点眉目。”

  “说实在话吧,”杨金环给陈文魁的杯子里斟满酒说:“文魁,队里人都舍不得你走,推荐大学生又得推荐好样的,这就没办法了。”陈文魁听罢,犹如一股幸福的热流在心底流过,他感动了,激动了,看着杨金环说:“大姐,放心!毕业了,我再回来。”

  “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春雁惊讶地问:“毕业了,再回来?”陈文魁正沉浸在事业有成的幸福之中,被黄春雁这么突然的一惊问,忽地想起了她沉重的心思,他瞧瞧徐亮,又看看杨金环,才转脸吃惊地注视着黄春雁说:“我……我……我……”

  屋里高涨热烈的气氛一下冷落了下来,谁也没有了言语。黄春雁连忙避开陈文魁的目光,尴尬地瞧瞧杨金环,又看看徐亮,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对视了一下,这就使她更尴尬了。正当黄春雁挖空心思,努力摆脱尴尬的时候,坐一列火车来这里的知青黄小亚喘着粗气推门进来了。

  “指导员,”黄小亚一只手拿着一沓稿纸,一只手摘下鼻梁上的黑边儿眼镜,在衣襟上擦了擦,边戴边问:“正好文魁他们俩也在这儿,人都到齐了,大会还开不开呀?”

  陈文魁忙站起身说:“指导员,咱们快走吧。”“这事儿干的,”杨金环瞟了一眼挂钟,乐着说:“光顾唠嗑了,饭还没吃呢。”黄春雁终于找到了解脱尴尬的话头,“大姐,这么好的菜,光吃菜就饱了,走吧,别让大伙等着。”

  “走就走吧。”徐亮也站起来,看着满桌的酒菜,意犹未尽地说:“等开完会回来接着喝,不煮面条了,包饺子--”“这回你说了算!”杨金环也站起来,“小雁子,那咱们就跟着走吧--回头帮我包饺子。”

  几个人说着,忙向外走,就瞧见黄小亚把手里的一沓稿纸放在了徐亮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呀?”徐亮似乎知道上面都写了些什么,立马皱起了眉头。“大家的申请书……派我送给……你。”黄小亚怯懦,而又认真地说:“既然上学的名额是推荐的,人人都有份……”

  “你们搞什么搞--”徐亮不等黄小亚把话说完,猛地抓起那沓申请书,撕巴撕巴,气呼呼地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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