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风耀正急得团团转,听见外面有郑林的声音,大步跨出办公室一看,郑林正进文书室,于是摆摆手说:“喂,郑林,你来一趟。”
“哟,王主任,”郑林一进屋见王风耀在擦眼睛,用关心的口吻问,“你的眼病怎么样了,我给你送的药不好使吗?”
“不说这些。”王风耀问:“你昨天陪我上医院去是怎么了?弄得精神病院还来了人!”
郑林哭丧着脸说:“谁知道了,听张医生开着开着药方子,我竟然神经一恍惚,就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风耀问:“张医生到处找你,你后来到哪儿去了?”
“你们说什么我都清楚。”郑林怕编谎出漏洞便说:“我止不住笑又喘不过气儿来,怕你们真的给我弄到精神病院里去,就躲到南市长家去了,他不是市长,当过市长,可以帮我说情,解脱我呀。”
王风耀说:“没事儿,没事儿呀。”他又擦了擦眼睛:“我是问问,郑林啊郑林,你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真得精神病了呢!行啊,没事儿就好。”他刹住话题,神秘兮兮的样子问:“郑林,这些天南市长一家对我有些想法是不?”
“没听说呀!”郑林假装一愣,心想,我对这种不长人眼的东西也得灌迷魂汤:“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王风耀擦擦眼泪连连说:“没有,没有,没有。”
“你现在去的次数少了,免不了叨咕你几句。”郑林委婉地说:“我可是那天听着程阿姨嘟囔了一句,说小王这个羔子,看他忙的,也不怎么来了。”
王风耀伸长脖子:“没说别的?”
“没有,说你羔子是不见外的意思,还经常笑着骂我兔崽子呢,我听了还觉着挺高兴,说明拿咱们当自己人了。”他说着又一转口气:“其实要是真对你有啥想法也不会当我面说,你跟着南市长这么多年了,我才几天呀,你们之间是啥感情呀。”他开始忽悠起来:“南市长那人更是,你是知道的,他当甲不说乙,当乙不说甲,是很有内涵的,人家要不怎么能当市长呢。就是说,也是直接和你说点什么。”
王风耀很相信这些话:“那倒是,直接也没和我说啥,你看见南市长和程阿姨的时候给我解释解释,这些天确实忙得脚踏后脑勺了,你看,”他理一下手里的文稿,“这不,也不敢离开,刚要和时市长汇报,又去人了。”
“喂--”郑林故意问,“王主任,我记得不是要见市长都得你安排吗?”
“咳--”王风耀说,“人家时市长密切联系群众,直接就可以进。”
郑林手一指:“我说王主任,南市长对咱俩都不错,你小子不够意思,意思是说南市长不联系群众呗?”心里骂,狗苟蝇营的东西,什么密切联系群众,说不上心里怎么吃醋呢!
“你小子少钻空子。”王风耀说:“这叫一个人一个打法,当时南市长通过我,那叫有秩序地联系群众。”
郑林一昂头继续挑逗王风耀:“那你就是说新上来的时市长没秩序,乱套呗!”说着故意把门关紧:“这话你也就是对我说,要是说出去让时市长听到了,不对你有想法才怪呢。”
“郑林!”王风耀自知说话走了嘴,本来整这种嗑儿不是他的对手,让这小子钻了空子,变成和和气气地说:“你可别瞎乱分析呀,这类话传出去可就是你的事儿。”
“不能,你放心。”郑林觉得耍这王风耀简直是如鱼得水,自语道,看见过耍猴的,觉得很好玩,还羡慕自己什么时候能耍耍猴呀。眼下,没有猴耍耍王风耀也挺有趣儿,很开心。一吸气说:“不知道南市长有没有想法,我觉得你出主意给南市长印了这么多书卖不出去了,可把他老人家坑苦了!”
王风耀说:“你不了解情况别瞎说,当时我就说不要自费,用公费出版,南市长非要自费出版……”
“这又不对了,王主任。”郑林说:“可不是我揭老底儿,那是刚开春,咱俩一起陪南市长钓鱼去,你在车上提出的这事儿,还细算了笔账说如何,如何,我可是都听得清清楚楚呀……”
这时,时尚门口传来了脚步声,王风耀脸一红,擦着眼泪说:“啥时候呀!算了算了,我不和你扯了,要到时市长那里汇报去了。”
“他奶奶的!”郑林瞧着王风耀进了时尚的办公室骂道:“属养汉老婆的,提裤子就他娘的不认账,算什么东西!南市长呀南市长,您老实大劲了,怎么能看上这种玩意儿呢!”他说着进了文书室去搬剩下的一些书。文书问:“郑师傅,你嘟嘟囔囔骂谁呢?”郑林憋得脸通红说:“没骂谁!”然后就搬书去了。其他两名小文书也帮着搬起来。
王风耀和范晓晓一进一出交叉着脚步进了时尚的办公室,伸手递去文稿,时尚问:“是不是准备交报社发表的稿子?”
“是。”王风耀说:“时市长请您先审一下。”
“这样的材料我不一定审,又不是我的讲话。文责自负嘛!”时尚说完又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够重视这件事了,便改变了口气:“好,你念念我听听吧。”他说完冷不丁发现了王风耀的眼睛,关心地问:“哟,你的眼睛比昨天重了?”
“时市长,我听说重就是极限,到了极限就不能再发展了,也就好了。”王风耀说:“我念念您听也行。”
时尚问:“不要紧吧?”
“没事儿。”王风耀擦一下眼液,让文稿与视线贴近一些,时尚的身子往沙发上一倚,眯起了眼睛。
王风耀瞧瞧时尚,心里像倒抽了一口凉气似的。南市长坐在这里研究材料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姿态,他坐在办公桌前铺展着稿纸,旁边坐着办公室搞文字的副主任,还有几个写手,谁执笔谁来念。南市长不断听着不断打断读稿的声音,谈自己的意见,应该如何如何改才好,征求大家的意见,如果有人反对,他就放下笔认真听,觉得很有道理时便点头表示同意,还说明自己对这一见解为什么偏了。现在他很留恋那种研究材料的方法,很不适应这种闭着眼睛挺着肚子听念稿的方法。那才叫研究材料,这时尚一当上市长也太大爷态了,表面是在听,谁知道那大肚子里头在咕噜什么呢!
王风耀先解释一下说:“时市长,我起了个题目叫《老俗话里的是和非》然后加了一个副题叫做略谈人一走茶就凉……”
“不用解释。”时尚闭着眼睛:“你就念吧,我能听懂。”这一句话在王风耀心里一下子和他拉开了距离,刚觉得时尚对自己的欣赏感几乎飞了个精光。像是受到了冷落,心里琢磨,这人出尔反尔,变化无常怎么会这样呢!他觉得像是领着一个生人到南市长家去,巴巴在围着生人转要张口咬去的样子,自己教训巴巴那种口气。他心里正酸楚着,时尚睁开眼:“怎么,念呀!是不是眼睛疼了?”
“没有。”王风耀念了起来:“也说不上是从哪个朝代,更说不上是从哪年哪月,也无从考证是谁发明的,在我们中间一直流传着一句老俗话,叫做‘人一走茶就凉’。这句话的本意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讽刺那些用完别人就拉倒,不讲人情道德的种种做法。就其基本意思来讲,是无可置疑的,有着中华民族优良道德传统的人对这种做法是深恶痛绝的。如今这句话在官场颇为流行,意在借喻讽刺,指责那些受了某某领导恩惠,而某某领导调离或退休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关照某某领导了。细品这句话用在这里大有研究之必要,我认为在这里的理解与上面阐述的应该反其道而赞赏。也就是说,应该提倡人一走茶就凉。这个‘茶’应该指的是权力下所属的车子、服务人员、在职领导待遇等等。如果人退了‘茶’还不凉,可以想象那将是一种什么状况呢?当然,这个‘凉’里还应该有‘余热’,那就是如何关心体贴……”
“好!”时尚兴奋得站了起来,惊叫一声:“继续念下去。”他不再背靠着沙发眯着眼睛听,开始坐着听了。说来也真是天意照应一样,王风耀的眼液还不滴了,他滔滔不绝地抑扬顿挫地念着,一下子来劲了。刚一读完,时尚走出办公桌夸奖说:“有才,风耀啊,你太有才了!这篇文章充满历史的、辩证的、又与现实结合的观点,而且有理有利有据,就算是抛砖引玉,快送报社去发表让大家讨论。”
“时市长,”王风耀高兴地说,“要是开展大讨论得您在这篇稿子上签批个意见吧?”
“不用,不用--”时尚说,“这种讨论不是经济发展、社会重大问题方面的。比如过去讨论的如何扩大开放,还有如何实现经济发展,改善经济发展环境,这要搞成一次民意性的讨论才有意思,越是自发性,说明越合民意。我有一次散步,几个退休老干部在一起夸夸其谈,旁边一个妇女说,都退休了还得瑟啥!”他想了想,很行家地说:“让报社写个编者按就行了。”
王风耀点点头,然后问:“那我还需要署名吗?”接着又问:“署个笔名就行吧?”
“这个问题嘛--”时尚说,“那就看你自便了。”
王风耀常有请示的口吻:“那我不就要打您的旗号安排这件事儿了?”
时尚脱口而出:“可以,没什么。”
王风耀问:“用不用和阚书记报告一下?”
“不用,群众性自发讨论又不是属于市委、市政府必管的工作。”时尚说:“这属于一种社会道德范畴里的讨论,连宣传部都不用打招呼。人家报社作为一级媒体还能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这样的话都不让说,还叫什么自由呀!”他的这番话显得很有亲和力。在王风耀的感觉里,这位时市长与刚才比又判若两个人了。
“好。”王风耀说:“时市长,那我就去安排了。”
“喂--”时尚嘱咐说,“要告诉报社总编,第一批讨论稿必须是组稿,先形成一个正确的舆论导向。”
王风耀说了声“明白”便高兴地走了。他边走边得意地看着文稿,一不留意,那眼角的眼液竟滴到了文稿上,他急忙擦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时电话铃响了,他上去接起电话一听,原来是郑林,他得到了时尚这番夸奖,心里正傲气凛然,没好气地说:“什么事儿,快说。”郑林说:“存在文书室的书已经全部拉完了,按着南市长的交代的册数还差四十八册呢?”王风耀说:“有那么十本八本的是我送人了,有些干部要找南市长要,我就直接给了。这玩意儿就在文书室放着,可能谁去办事儿一看是老市长写的书,顺手就拿走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他说完不等郑林说话就把电话放下了。郑林放下电话狠歹歹地说:“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南方正双腿夹着巴巴的脑袋,正在给它点醋酸氢化可的松眼药水,点完一只眼见郑林来了,抬起头问:“郑林,怎么了?”
“没怎么的!”郑林说:“这个王风耀和跟着您的时候简直成了两个人。”
南方正说:“这几天,已经想明白了,也不生气了。”
“我也不真生气了。”郑林说:“但是,我要想法找茬儿出出气。”他说着走到南方正跟前哈下腰看了看巴巴说:“呵,这药挺好使呀,不知怎么搞的,王风耀那小子也是开的这药,好像不好使,我刚才去拉书见他两个眼睛都红得像猴腚似的。大概是报应吧。”
“小郑,”南方正说,“别费更多的精力去想他,爱怎么的怎么的,你得回家看看了,也得常到单位去,家里还好说,别让他们找茬儿挑你的毛病。”
郑林说:“南市长,您能说这句话我心里真是舒服,现在您就能猜到过去像我这样的人在他们的手下是怎么样的难工作。真高兴,可算有主持公道的人理解我们这样的人了。”
“也理解了,也晚了。”南方正说:“等南信回来我得把我的体会和教训通通告诉他,当领导的,特别是一把手,一定要体察民情、关注民意,随时注意纠正那引起官僚主义的作风,只有这样我们的党才有希望。”
郑林激动了,他作为一个特殊的小秘密一再嘱咐南市长不准告诉第二个人,而且当南信也不准提起。南市长答应以后,他把八月十五那天时尚在公园和全家游湖翻船的真相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南方正很愤怒的样子,叹息一声说:“扬州搓澡人说的话是有些分寸问题,说明老百姓对吃喝问题上的腐败已经深恶痛绝。我们市共有二十多万外来打工者和农民工。他们为城市建设,特别是服务行业做出了很大贡献,有些老板克扣他们,当时我们没少批评,这些打工族强度很大,所干的工作都是当地人不愿意干的。他们拿着层层盘剥的低工资还要交所得税,是一支非常可敬的队伍。我每年召开一次茶话会,就是出于这种感激之情,怎么会这样做呢?我积极推举时尚同志任市长的时候,还特意交代过如何对待外来打工人员,他装得那么像,真看不出来呀。不是说明我的水平低,就是这种人伪装太巧妙,当然还是我水平低的问题。通过这件事,我们就可以浅薄地形象地去理解一句话:‘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呀!”
“好,太棒了。”郑林说,“南市长,这话可能不该我说,市里这些头头们的脑袋里应该输送一些这样的血液。”
南方正催促说:“快回单位看看去吧,别让他们以为我一天到晚把着这台车。”郑林答应着一出门,发现秦琼、“毛毛虫”、“癞蛤蟆”三个人正站在门口,便打招呼:“进来,进来呀,南市长在家呢。”
秦琼踅摸着问:“没有狗吧?”
“来吧,狗已经不管用了。”郑林往外走着去迎:“有我呢。”
郑林走出院门迎进了秦琼三人,正要迈步开门,南方正牵着巴巴推门走了出来,秦琼等三人“啊”地吓了一跳,急忙后闪身子。巴巴就像没看见生人一样。南方正把巴巴牵到一边说:“不要紧,快进屋。”
南方正把拴巴巴的绳子系在墙角的大铁钉子上,转身说:“秦琼,快进屋坐。”秦琼还好些,“毛毛虫”和“癞蛤蟆”还是有些拘谨,怎么也不肯进,待郑林推秦琼进屋了,才跟着走了进去。南方正已发现了门口的胶轮小拖拉机,让座后问:“这么多天不见挺想你们,这次是进城来卖菜还是来拉东西?”
郑林像主人一样泡好了茶水,挨个给他们倒上,秦琼接过茶杯说:“南市长,您那些书,我们订出去了一万册,是来拉书的。”
“好啊--”南市长一笑说,“不用了,谢谢你们仨,这我都不好意思呢,剩下这些都已经订出去了。”
秦琼说:“真的吗?”
南方正说:“这还假了,快喝茶……”
郑林在旁边不吱声,心里在想,南市长呀南市长,您也学会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