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簌簌飞落的雪花漫天飘舞着,白茫茫的,天连地,地连天,北大荒变成了鹅绒般的一片白色。
按照场部肖书记的要求,对上大学和病退、困退回城的知青要做好送行工作,张队长一早就安排好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早饭前开到了男知青大宿舍门前,接着又开到了女知青大宿舍门前,把他们的箱子、行李装到了车上,队里没有客车,也只好这样行李靠着车后门摆,人站在里头,客货混载了。
郑风华、李晋等在张队长陪同下吃完了早饭,登上了送行的大卡车,只有潘小彪和愣虎在驾驶室里,其余返城的,加上要去县城火车站送行的,只好都挤在卡车上。其实,这也习惯了,知青们也就满足了,刚进场时要想搭个车去县里,要遭司机多少白眼,最后还是不中。
前来送行的知青、老职工、家属、机关干部还有那么多刑满就业的农工,围着大卡车里三层外三层地挤了个水泄不通,有的握一遍手又握一遍,钱校长、魏良辰、穆桂花等给他们送来了路上吃的咸鹅蛋、煮鸡蛋。
李晋、郑风华等眼圈湿了,掉泪了。
送行的人不少哽咽了,掉泪了。
雪还在下,车上装的行李和箱子,走的、送的,全变成白花花的了。
“嘀--嘀--嘀--”
李晋一挥手,大声起令:“预--备--齐!”
解放牌大卡车载着返城的知青们缓缓启动,越来越快的车轮声中,车上的知青们有节奏地挥着手,呼喊告别:
“乡亲们再见!”
“荒友们再见!”
“北大荒再见!”
……
解放牌一驶出场区拐上沙石公路,正加油门时,李晋一带头,全车上的人竟嚎啕大哭起来,他们互相抱着哭,他们招着手,向着还隐隐可见送行的人在哭,哭声响成了一片。
“嘀--嘀--嘀--”
这是司机在预告车上的人们要站稳,随着车尾排烟管里冒出一股浓浓的油烟,解放牌大卡车在洁白的路面上飞快地甩下两道轮印,向着县城火车站疾驶而去。
大卡车疾驶着,风伴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耳边呼啸着,一谁也不觉冷。知青们簇拥着,背朝行驶的方向躲着风寒,三队被甩远了,流过汗水的黑土地被甩远了,一道白枝银花般防护林带被甩远了,一段段熟悉的轮下路被甩远了……
就是在这段路上,李晋戴着手铐逃出“学习班”,茫茫黑夜里跪着求车捎脚;就是在这段路上,张队长带领武装基干民兵真枪实弹追捕回城过春节没准假的荒友;就是在这段路上,留下了白玉兰被王明明奸污后回城度那艰难日月的悲号……
啊,车轮飞转,甩下了那不堪回首的悲怆的蹉跎岁月!
他们哪里知道,就在解放牌大卡车驶进县城的时候,三队的另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由张小康驾驶着急追而来!原来,送李晋等的大卡车一出发,王大愣就急忙草书了一封举报信,没有落名字,巧妙地送到了正在懊丧的袁大炮手里,说是李晋、马广地、丁悦纯等人的箱子里、行李里偷偷装上了公家的财产。他火速向张队长报告。正在张队长犹豫不决的时候,经田野一怂恿同意了。袁大炮马上找来派出所所长,找好几个人,登上车急追而去,要在他们的行李没办托运手续前赶到车站货物处。他坚信:不管你是上大学还是返城的,偷东西是要服法的,果真翻出来,你们他妈的还给我返什么城!统统揪回来处理!铁证如山时,谁说也没用。果真如此,也就解了与李晋这帮小子的心头之恨!袁大炮一再约张队长亲自带队,张队长说啥也不肯,推托说场部来了电话通知,要求抓紧安排接纳新招收的职工。不去就不去,袁大炮威武地蹿上车的时候,就想哈哈大笑,暗暗笑着叫号:李晋啊李晋,看谁笑在最后……
袁大炮哪里知道,就在他促车急追的时候,肖书记和公安分局局长乘坐着北京牌吉普车也急追而来。这件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张队长答应袁大炮、田野在派出所长带领下追搜李晋等人时,就是犹犹豫豫做的决定。袁大炮出发后,他心里又格外矛盾起来,平心而论,他是希望能在他们的箱子里或行李里搜出公物来,让他们走得身败名裂……但又一想,袁大炮一去要是搜出来好说,搜不出来怎么办?李晋那帮小子不让搜又怎么办?倘若打起来出人命呢?那自己不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嘛!他越想越可怕,急忙拿起电话报告了公安分局,公安分局一听是三队的事,觉得事关重大,立即报告给了肖书记。肖书记本来就安排车准备去车站为郑风华等送行,顺便接第一批到农场来落户充实职工队伍的南方农村老乡,一举两得,听此事后,心急如焚,催促司机加速追赶。这就形成了李晋等乘坐的大卡车疾驶,袁大炮乘坐的大卡车尾随着急追,肖书记乘坐的车又在急追的场面。
郑风华、李晋等到达火车站货物处后,兵分三路:一路去候车室购买火车票,一路去货物处办理行李托运,余下的看箱子、行李。
袁大炮不时看看手表,催促着张小康把解放牌大卡车直驶货物处门前。
“停--一--停--”大卡车还没停稳,袁大炮就“砰”地推开车门,首当其冲地跳下车,几步就蹿上了货物处门前的水泥台阶。
随之,派出所长、田野等赶到了,向郑风华、李晋等出示搜查箱子、行李的证明,紧接着随来的十几名队部工作人员开始解打正在经过地秤往货物库里搬运的箱子和行李。
郑风华先耐不住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搜查证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嘛!”袁大炮傲气十足,双手掐腰,连睬都不睬郑风华一眼,盯着、盼着箱子和行李里将会出现的“战果”。
他急不可待,嫌动手的人太慢,哈腰帮着动起手来,先打开了拴有收货人是马广地的货笺的一个大木箱,翻着翻着,随着扔出一些破旧不堪的鞋袜衣服,在箱子底翻出了两个小刨床、两根锯条。
“哼!还有什么说的!”袁大炮恶狠狠地瞧瞧马广地,掐着腰,不可一世地轻笑一声,“马广地呀,还口口声声自己是由‘冒牌知青’变成了‘革命青年’呢,就这变法呀,哼--变成了小偷了嘛,吃农场喝农场,临走了,还要偷农场,该当何罪?”他大手一挥,“快搜!”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韩秋梅脸色蜡黄上去求情:“袁排长,该多少钱我们给多少钱,看在共处九年多……”
“少给我罗嗦!”他横脸竖肉地训斥着一侧脸,发现马广地正咬牙瞪眼,大声吩咐身边的派出所长:“枪弹上膛!严防盗贼反把报复!”
派出所长和两名干警抽出手枪,“咔咔”把子弹推上了膛,袁大炮身边的两名队部烧炉工、清扫工握紧了手持的大棒子。
危险,十分危险,倘若马广地、李晋等人稍有反抗,就要出现血战!比那场武斗要惨的血战!
马广地的行李里没再翻出什么。
这时,十几个行李、箱子都被打开了,丁悦纯的箱子里翻出一把锄头,一个镰刀头;李晋的箱子里翻出一把斧头,连梁玉英、白玉兰的行李里都有一个锄头或镰刀头,潘小彪的行李里还捆进一个矿工戴的柳条帽……
袁大炮见谁也不肯动郑风华的行李,冲过去喊着说:“来!给我打开这一个!”
“你要抓紧点,我们还等着发货赶火车呢!”郑风华说。
“对不起了,”袁大炮不屑一顾地说,“恐怕你们走不了啦!”
“你说什么?”李晋气势汹汹地问,边问边向袁大炮跟前凑。
郑风华挡住了李晋:“要冷静!一会儿,有话一起说。”
“怎么?”袁大炮扫视一下子被翻出东西来的知青,“你们想怎么的?我这可是经过张队长批准代表组织来的!我先给你们说一个浅显的道理,党的政策历来可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执意反抗,罪加一等,到时候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这时,马广地、丁悦纯等都已顺手抄起了家什,有的是货运工人用的抬杠,有的紧握起了秤砣……
“谁也不--准--动手--谁……”肖书记跳下吉普车,边走边喊,“怎么回事?”
袁大炮喜形于色地抢话说:“肖书记,这简直不像话啦!”他气愤地指指翻出来的锄头、镰刀头等物件:“真是家贼难防呀,要走了,还要捞一把,还要偷一下子……”
“住--口--!”郑风华忍无可忍地说,“是谁不像话?”
袁大炮质问:“看你这样子,难道还是偷东西偷出理来了?你现在要上大学去,不是党支部书记了还是共产党员吧?”
“不要和他弹琴!”丁悦纯拨拉一下郑风华,捧起那一个锄头一个镰刀头又急又气地冲着肖书记说,“肖书记,你好好看看这个锄头、这个镰刀头,这是我下乡第一年从保管员那里领的,八年,用了整整八年,去年开始才不用它们,换了新的。这锄板领时八寸,现在只有三寸半了,这镰刀头,领时三寸,现在只有一寸多了,就是它俩,伴着我流逝在北大荒的年华磨烂了,磨薄了,领新的时候该扔没扔,我把它们保存起来了,为的是作个纪念,思念北大荒时,思念肖书记、肖妈妈时,我可以看看它……我把它们带回去是为了永久的留念呀……”
李晋捧着一个斧头,也激动地说:“肖书记,我下乡九年多,一直做木工,我就是用它,砍修了千万根锄把儿、镰刀把儿、镐把儿,我磨了用,钝了再磨,你看,斧刃上根本没有钢了,也不像个斧头了,倒像锤子了……”
“别说了,别说了!”马广地把从他的箱子里翻出的刨床、锯条捡起来,“咣”地往地上一摔,“不要,我们不要了还不行!”他气愤地又冲向郑风华:“郑风华,你,你呀你……我们没啥可说的了,说也没用,你也不当权了……”
“肖书记,”郑风华向肖书记挪几步,泪水湿眶地说,“他们几个办返城手续刚有点头绪的时候和我说过,一旦返城手续办成要离开农场时,希望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城里作个纪念,我答应了。当时他们说要交点钱,我说算了吧,反正都是些报废品……”他说着语调低了下来,“那时候,我还没接到入学通知书,还没免职……”
周围的人一片寂静,人们都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报废品?”袁大炮气哼哼地说,“报废品也应该回收,废铁还能给国家卖钱呢!”
肖书记紧紧抓住袁大炮的两只胳膊,眼睛湿润了:“大炮,你说得对!说得对呀!对极啦,报废了也是国家的财产……”他越说声音越大,越激昂,“你都听到了吧,既然他们这些返城的知青对咱北大荒有这份感情,咱们就一起,我代表场党委,你代表留场的知青,把这些东西作为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他们,送给他们吧!回去以后,我让办公室发个文件,把知青们自己用过多年的劳动工具,都作为珍贵礼物作为他们返城的纪念,赠送,赠送给他们--”
在场的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连货物处的搬运工也跟着鼓起掌来。
袁大炮愣了,田野愣了,跟来搜查的都愣了。
“孩子们--”肖书记拭拭激动的眼泪说,“你们就要离开北大荒了,我本来就是安排来送行的,我代表场党委,袁排长代表留下的知青,把这些东西作为最珍贵的礼物赠送给你们--”他说着哈腰捡起那些东西,一一送到李晋、马广地手里。他一抬头,见袁大炮还在那里站着愣着,过去拉他一把说:“袁排长,快呀,我都代表你表示心意了,快动手啊……”
“肖书记--”李晋一头扑进肖书记的怀里呜呜哭起来。
“肖书记--”丁悦纯一头扑进肖书记的怀里呜呜哭起来。
“肖书记--”
“肖书记--”
……
郑风华、奚春娣、姜婷婷、韩秋梅……所有要返城踏上旅途的知青都喊着、哭着扑了上去。
他们拥抱着,呜咽着,许久,许久。
肖书记早已满脸泪花。
“别激动啦!别激动啦!”货运员大声喊,“快收拾收拾捆好上秤,火车快要进站啦……”
所有的人,包括前来搜查的人也跟着忙乎起来。
一件件行李重新捆好上秤后,进了货物库。李晋擦擦眼泪,抱着肖书记一只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呜咽着说:“肖书记,我们在农场生活了九年多,没少让你操心,也没少让你生气……那次武斗都怨我,不怨袁排长,我对不起你……”说着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起来,那样伤心,那样情不自禁。
“唉……”肖书记搂着李晋,叹口气,声音有些沉闷,“你们还都是些孩子,是些没成家的孩子呀!说实话,我从你们身上也学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不过,你们要记住--回城里到新的岗位以后,千万可不能任性了,你们该成熟了。我相信你们在农场这九年生活不会白度过的,相信你们这些经受了北大荒暴风雪考验的知青们,将来会大有作为……”
知青们听着,点着头。
火车开动了。
“孩子们--”肖书记摘下帽子在手里挥舞着,“到了城里,可别忘了咱北大荒啊--”
郑风华、李晋、马广地、丁悦纯等从三个车窗里探出脑袋来,挥着手一齐回应:“肖--书--记,你的话--我们--记--住啦--”
这声音震动着朵朵簌簌飞落的雪花。
这声音伴着隆隆的车轮声驶向了远方,驶向了远方……
一九九三年十月--一九九六年十月
于鸡西市--虎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