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叮铃铃……”
郑风华送走白玉兰,脱完衣服进了被窝,似睡非睡的蒙胧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他急忙抓起电话:“喂喂喂……”
“郑书记,郑书记,”对面传来哭喊般嘶哑的声音,“我是小煤矿调度室,一井冒顶啦,冒顶啦!”
“什么?什么?”郑风华登时额头上青筋暴鼓,冷汗直沁,“伤人了没有?伤人了没有?”
对方“叭”地放下了电话。
“喂喂喂--”郑风华大喊几声没人回答,扔下话筒,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哗”地推开门急急火火地朝车队跑去,待他把司机喊醒刚启动着车,张队长也从家里呼哧呼哧喘着跑了来。
解放牌大卡车发疯似的颠簸着,震荡着,向小煤矿疾驶而去,驶上一条山坡路,快到一井的井口时,小煤矿的救护车一声接一声响着鸣路笛,飞箭似的迎面驶来。
“汪汪汪,汪……”潘小彪那条愣虎咬叫着,一纵又一纵拼命地追赶着救护车。
“停停!停一停!”张队长摇下车窗伸出手呼喊救护车,救护车一闪而过,压根儿就没理睬。
看着拼命追赶救护车的愣虎,郑风华和张队长脑海里几乎同时闪出一个危险的信号:难道是潘小彪出事了?
解放牌大卡车驶到一井的井口,郑风华和张队长跳下驾驶室,只见黑压压的人群正拥挤在那儿,路灯下都在慌慌张张地向里探视着,隐约可见,鲜血从井下一直散滴到救护车停车的地方。
“怎么样?”郑风华冲着井口的人群神情紧张地问。
调度员脸煞白,嘴颤抖着回答:“潘小彪受重伤已送医院,死亡两名工人,轻伤多少还不知道。”
郑风华脑子里“轰”的一声,腿一软,差点儿跌倒,被调度员扶住了。他吩咐道:“我在这里指挥处理事故,你去医院看抢救潘小彪还有什么事情要做,需不需要组织人输血什么的。”他说着,冲旁边一名工人要来头上戴的柳条帽和矿灯,一挥手:“戴安全帽和矿灯的都跟我来!”
郑风华冲在前头,走进刚十多米,阴暗、潮湿顿时袭满周身,斜面三十多度角的主井巷道里小矿车路轨向下延伸着,盏盏矿灯一闪一闪,照着下斜的路,只要稍稍加快点步伐,就会觉得腰软、腿抖。
他们来到下深七百多米的采煤掌子面,郑风华用矿灯一扫,见防止再冒顶的顶板巷壁都已处理过,立即甩开膀子和当班职工一起投入了掘土搬石寻找遇难者的激战。他一打眼就明白了:为了延采一块一米多厚的煤层,没有处理好采后顶板抢采,顶板看似满好,由于麻痹酿成了事故。
遇难者终于在深埋的矸石和煤相杂的深厚底层找到,刚用担架抬出井口,便被家属朋友哭喊着扑了上去。
死般寂静的小煤矿被悲喊哭叫声笼罩上悲哀的气氛,山野颤抖了,煤堆、矸石堆哭泣了,不远处那片白桦林像披着白纱在静静地默哀。
这是小煤矿生产以来的第一次事故。
郑风华下令一号井暂停生产,嘱咐安排遇难者事宜,随着返回的救护车奔场部医院而去。
急救室门口站满了焦急的人群。
郑风华拨开人群轻轻推门进去,愣虎倏地迎了上来,脑袋直蹭他的小腿,尾巴摇个不停,然后在潘小彪的病床旁一卧就不动了。潘小彪的脑袋被横竖交叉的白纱布缠得严严的,唯一露着两个鼻孔,右臂打着石膏和夹板,点滴瓶里那殷红的血液正有节奏地滴输着……
“怎么样?”郑风华轻声问身边的大夫。
“郑书记,”潘小彪听出了声音,忍着剧痛,“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伤了点儿。”没等郑风华多问,他便接着说,“我和张队长订了年破五十万吨大关,这十二月份最后两天,再鼓鼓劲就要超了……”
郑风华伏下身子轻声地说:“我知道了,你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养伤。”
这是个多泪的岁月,他眼睛湿润了,他使劲一捶脑袋:明明是四十八万吨的生产能力,小彪和张队长签订五十万吨任务时,我怎么就没说话呢!唉……
“汪汪,汪汪……”
愣虎一直被拒在门外,潘小彪有话之后才放了进来,它像懂人语似的,时不时汪叫两声。
“愣虎!”潘小彪刚要伸出左手,被护士摁住了。
这时,郑风华才发现,肖书记和张晓红已站在身后了。
“让小彪安静地休息一下吧。”肖书记捅一下郑风华,他便跟着出了病房。
“唉,天灾人祸呀,”肖书记一迈出门坎就对身右侧的郑风华说,“刚才,我在院长办公室和他们研究了治疗方案,现在看来是右臂粉碎性骨折,严重的是两个眼球全部损坏,医生说可能要双目失明……”
郑风华紧紧抓住肖书记的胳膊,急了:“肖书记,不能,怎么也不能让他双目失明呀,不能呀……”
“唉,”肖书记叹口气,“我也是这样想。我已连夜派人去省城,去北京设法去请专家,或请小彪同志转院,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两只眼睛,不惜一切代价……”肖书记的声音也哽咽了,“晓红,你再找一下张队长,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天还没有亮。
整个办公大楼,只有肖书记办公室的灯亮着。郑风华向肖书记汇报了自己所大概了解到的事故原因和处理等情况。
他们就三队从知青进场以来的经验和教训以及小煤矿安全生产人员培训、发展规划等谈了很久很久。
李晋、马广地、丁悦纯,还有北京、上海的知青程流流、王尔根轮流护理潘小彪,三队前来探望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络绎不绝,其他队的煤炭用户也天天都有来探望和安慰的。潘小彪的爷爷和母亲接到电报,迅速地赶来了,悲痛之余,也得到了不少安慰。潘小彪尽管头部被紧裹着,头脑很清醒,意志很坚强,一再劝慰爷爷和妈妈放心,爷爷和妈妈亲眼看到了农场领导对孩子的格外关怀,并为小彪下乡前是从“公安局学习班”出来的,现在成了全省的劳动模范,为边疆建设做出了贡献而欣慰。
今天夜晚,是李晋和丁悦纯陪护,他俩不用护士,接屎接尿,喂水喂饭,一刻不离地守护着,讲叙这些天队里发生的事情。
“喂,李老兄--”马广地兴致勃勃地推门进病房,“妥啦,妥啦,你的、丁悦纯的返城手续上,队里都签字盖章了!”
“我以为,你和丁悦纯的返城手续,张队长签过字,说不定又后悔了,”李晋惊喜若狂,“我都没出面,你就办妥了,真没想到!”
“哎呀,”马广地说,“其实,你这个‘家困’也够格儿,你爸爸这省里的作家,先是打成牛鬼蛇神,后平反又进‘五七’干校,闹了一身病,你姐姐已经出嫁,你妈身体还不好,身边无子女,省里没房子,老两口还分居,够困难的了!”
李晋点点头:“按说倒也是,我是可行可不行两者之间的,他张队长愣是不开绿灯,咱也没辙!”
“呸!”丁悦纯说,“你以为张队长是真的可怜你嘛?北京和省城也来了几份‘家困’函,他就是不签字,不是勒大脖子就是怕放多了这里缺劳力!”他一针见血地说:“像你我这样的刺头,他眼瞧着武斗调查组在稳稳当当地开展工作,没有要把咱们哥儿几个置于死地或严加惩处的意思,巴不得让咱们痛痛快快地离开这里呢!”
“噢,”李晋点点头,“言之有理,可能有这个成分!”
“给--”马广地把盖完队公章的三份表往李晋手里硬硬地一放,“咱这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了!”
李晋拍拍马广地的肩膀头:“等走完最后一步,我请客,让你喝个一醉方休!”
“广地老弟,”丁悦纯盯着他问,“你就这么直接找的张队长?”
“哎,也不那么简单!”马广地挤挤眼,神秘秘地说,“我找到杨丽丽,杨丽丽找到张队长老伴,七拐八拐,拐了这么个弯儿就拐成了!”
丁悦纯又问:“空手掏白瓤?”
“那怎么行呢?”马广地一挤眼,“滚笼子滚山雀还得舍把米呢,我拐到哪儿就给哪儿扔块布料,哈哈哈……”
“哈哈哈,”李晋使劲抱住马广地拥抱了几下说,“你说孔老二这玩意儿,有些话该批,有些话也准哪,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呀!”
他们正谈着,潘小彪的爷爷和妈妈到商店买东西回来了。
“喂,我说李老兄,”马广地朝潘小彪的妈妈和爷爷努努嘴说,“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吧,潘小彪后来又下决心不离开农场,是考虑对不起柜上,现在……”他刚想说大夫诊断双目失明的意见,怕惹他们伤心,没有直接说出口,“现在看来,怎么也得落点残疾,将来在这里生活起来很困难!”
“不不不,”潘小彪忍着疼痛说,“我好了,要继续留在这里,你们尽管走你们的。这小煤矿,是肖书记的眼珠子呀……”
李晋扯一把潘小彪的妈妈来到走廊里说:“大婶,小彪还不知道自己要双目失明,别看肖书记派人到省城、北京,那不过是个心情,大夫说了,双目失明是定了。还是给他办返城,我们哥们儿一起回去吧?”
“他……他……”潘小彪的妈妈双手捂着脸抽泣起来,“你,你们看着办吧。”
李晋劝了几句说:“这件事还得你出头,公开把话和肖书记挑明,小彪返城和我们不一样,他这是公伤,返城是回城里养着,要像在农场当矿长一样按月给发工资……”
“好好好,”潘小彪的妈妈擦擦眼泪说,“也只能这样了。你们没探听一下,小彪的对象还能成不?”
李晋一跺脚:“没问题,你放心吧,姑娘哭得死去活来,”他接着强调了一句,“给小彪办返城的时候,把对象也捎上,肖书记会同意的。你把牌亮开,手续问题由我们哥儿几个办!”
潘小彪的妈妈点点头:“那也得等小彪的伤口好利索了。”
“那当然罗!”李晋说。
李晋让潘小彪的妈妈进病室护理,把丁悦纯、马广地都调了出来,商量下一步返城手续该怎么去攻破场部这一关,最后议定:现在张晓红正分管这方面工作,直接去找劳资科里的人,他们还得去请示张晓红签字,莫不如直接先找张晓红,请他开个绿灯。
次日。
上班时间一到,张晓红按肖书记的要求,就农场招收各地劳力和技术人员问题,研究出了一套政策规定后便来到办公室。他照例翻开文书一上班就送来的文件夹,第一份文件是省转发的国务院知青办《关于处理一些地方知识青年请愿闹事问题的请示报告》,他一条条读着:(1)应积极办好国营农场,把农场办成农工联合企业,国家给予支持,职工工资适当提高,要尽量把知青稳定在农场,这是前提;(2)还需要调离回城的,可以参照以往办理病退、困退的规定,仍由知青部门办理;(3)城镇职工退职退休后,可以招收其在农场的子女;(4)国营农场参军的知识青年,从1979年起退伍复员后可以回父母所在地分配工作;(5)城市招工时,允许到农场商调本市下乡知识青年;(6)上海郊区去云南农场的知青,本人愿意回原籍社、队,可以允许……
他读了一遍,竟不大相信这份文件是真的,看看文号,看看文件头,文件后还印有鲜红的大公章,又看了看批文下发单位,待确信无疑时,又细细地读了一遍。
他只觉得脑袋开始发涨,像放大了几倍,竟像个大大的软绵绵的大圆棉球,胀胀糊糊,稍微清晰了一下便感到,完了,这不眼瞧就要完了嘛!实质上这是开了一个多大多大的返城的口子呀!何止是病退、困退、招生,征兵、招工的口子一开,可就是关不住的闸口了!谁没有父母在城里上班?可以接班,可以招工……从下乡到现在一桩桩、一幕幕犹如在眼前:下乡那天,市委、市政府在火车站广场召开万人大会,敲锣打鼓,欢送胸戴红花的一专列知识青年、扎根会、慰问团……眼前不很快就要变成泡影了嘛!回想起昨晚肖书记、郑风华还有张队长为小煤矿事故教训那番座谈,引申开肖书记和郑风华的一席席话,又联想起肖书记早就有所准备,从南方地少人多乡村引进劳力一事……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了,肖书记甚至郑风华毕竟是在政治上比自己成熟。输了,看来要彻底地输,原以为王肃垮台以后,再寻找机会干一番,怎么说也是提拔起来的知青佼佼者呀,现在看来和谁佼佼呢?知青们眼瞧就要一大批一大批走了,唉,这个文件就是大返城的前奏啊!后悔,后悔没有挣脱杨丽丽的羁绊去报考大学……
肖书记是不是事先知道文件精神,昨晚才讲的那番话?他翻开领导批阅笺卡一看,没有,确实没有,这文件和往常其它文件一样,是先送给他这个管常务的副书记看后,有些文件需要签上意见才再去一个个场领导那儿会签。
他倏地竟感到自己渺小了,那么小,那么小,竟像个蚂蚁那样小得可怜,甚至还不如李晋、马广地……刹那间,他仿佛觉得被包围在“官是靠吹上来的”、“老婆是王肃玩完剩下的”舆论和白眼包围之中了,比王肃刚垮台时心里还孤独、还难受……
“砰!砰!砰!”
张晓红随着敲门声强镇静一下,应了一声“请进”,发现进来的竟是李晋、丁悦纯和马广地。
“哟……”张晓红有点慌张,又像有点紧张,像当了小偷正要被人抓住一样,慌忙把文件夹合上,“你们这么早,坐什么车?”
李晋笑笑往里走:“我们不是护理潘小彪吗?”
“噢噢噢,”张晓红站起来迎接,“快请坐,快。”
“张书记,”马广地善于这种场合察言观色,“怎么,你感冒了?”
张晓红连连摇头:“没,没有,有点儿不大舒服,没什么,快坐吧。”
他给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热情,倒使他们奇怪。
“这么样吧,我就开宗明义,”李晋大大方方地坐下,指指旁边的丁悦纯和马广地,“我们哥仨今天借护理潘小彪的机会来看看你,今天可没把你当成领导,因为尽管你当领导,我们是你的部下,退九年讲,咱们还是坐一列火车来的,睡过一铺大炕,还算是哥们儿吧。你要是不让我们失望的话,我们仨想请你到小饭馆坐一坐,叙叙旧。”
张晓红正犹豫,门忽地开了,一阵风吹得办公桌上的报纸、简报扇了几扇。
杨丽丽仍是那般花言巧语:“噢,李晋,你们几位贵客,哪阵风给刮来的?怎么不先到家里坐坐呀,或者先打个招呼,我也准备准备,你们几个可都是哥兄弟一样,晓红常念叨你们哩……”
张晓红对杨丽丽身子的不干净,曾一度厌恶,那正是王肃还当权的时候,却恼不得,弃不得,加之杨丽丽一天到晚不厌其烦地花言巧语,体贴入微,里里外外全是一个人承担,后来又生了孩子,还是那样不辞辛苦,渐渐也就感化了张晓红,也就忍辱相容了。
“哟,官太太,”李晋打俏地开玩笑说,“有你这几句话,就暖我们整个身心呀,受宠若惊罗,下次,下次……”李晋想起了马广地说她帮过忙的事,心里一喜,说不定还能用着她,有这么个娘们虚虚乎乎地在一起谈难办的事,会是个好台阶。
“喂,我说晓红呀,”杨丽丽边往张晓红跟前凑,边显示出娇气加夫人当家的味道说,“李晋他们在这儿也不是外人,我一到班上,知青们像开锅似的呛呛个没完,说是什么知青办来了个文件,返城的事儿说了不少,你看到没有?”
这时,张晓红已经镇定多了,心里纳闷:“看到了啊,他们从哪儿听说的?”
“哎,听说是从你们这办公大楼传出去的!”杨丽丽很认真的样子,“有鼻子有眼的呢!”
张晓红心里明白了,准是办公室几个文书传出去的,要是往常或别的文件传出去,或者说是耀武扬威的时候,他早火冒三丈,要追查责任了,这还追查谁呢?还火什么呢?而且事有事在,很快就成为公开执行的文件了,但,他还是保守着秘密:“不要听他们乱呛呛,文件多了,知青方面的小道消息也多了,你光用耳朵听,不许和他们瞎掺和!”
“杨丽丽,你听那些干啥玩意呢!”马广地插话说,“他们走他们的,晓红当他的副书记,你好好当你的官太太!”
杨丽丽点点头:“倒也是!我们家这样也就是了。”接着环视一下李晋等三人问:“听说你们都在办返城?”
“是,”李晋应一声,看看手表,“晓红,眼瞧到吃中午饭时间了,到长途汽车站前的小馆坐一坐,我请客!”然后很真诚的样子,“杨丽丽,夫唱妇随嘛,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张晓红犹豫的样子:“我……不……”
不等他说完,丁悦纯、马广地推着张晓红就往外走,杨丽丽刚要拉开回家的架式,被马广地用胳膊拦住:“太太,给个面子嘛!”
“哎呀呀,”杨丽丽装作难为情,“到场部来,还要你们请客,这多不好意思,这不是颠倒了嘛……”其实,她是很愿意去的,越是随从张晓红参加个宴会什么的,才越能显示出尊严与华贵。
他们一起走出了农场办公大楼。
凉风嗖嗖地刮着,刮得天空格外高格外蓝,刮得云片格外薄格外轻。
路上的行人格外多,仨仨俩俩,一帮一伙,从医院出来又进办公大楼,明白人一看便知,这几乎都是办理返城手续的。
一股势不可挡的返城潮流正在这即将冰封的小兴安农场大地暗暗涌腾着。
长途客运汽车站对面的小饭馆里烟雾缭绕,油烟调料味、吸烟人喷吐的旱烟、烟卷烟绞凝在一起弥漫了整个小饭馆的空间,服务员的不时报菜声、碟碗撞碰声、划拳声交响成了一片,十分热闹。
李晋打头,走向靠墙角的一张空桌。
“晓红,太太,”马广地等都坐下,格外殷勤,“你俩点菜。”
此时此刻,张晓红的心情很杂很乱,根本没有心思来这里细饮细酌,不过是随波逐流地来了,应酬道:“你们点吧,我随便。”
杨丽丽拿过油渍渍的菜谱:“嗨,你们呀,还都谦虚上了,我来!”接着便喊:“服务员,点菜!”她一口报点了东北风味菜:渍菜粉、牛肉炖土豆、青椒肉段、木须肉,马广地一看不够丰盛,又点了四个东北山味:干炒乳鸽、野猪肉炒芹菜、狍子肉炒青椒、熏山兔。
“来,”丁悦纯倒完酒,李晋先举起酒杯,“今个儿,晓红和丽丽能来,非常赏脸,看来,咱们还是哥们儿,咱们就举起来喝杯哥们儿酒吧!”
五个人举起杯一饮而尽。
“你们看,”丁悦纯先放下酒杯环视一下这小饭馆说,“这里边多数是知青。”他的话音刚落,左侧桌上的高谈阔论声音很大,几个人都已醉醺醺了。一桌子六个人就围着两个菜在喝酒。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操着上海口音说:“我看哪,这返城风就要刮起来喽,我们纺织中专的人明天就到农场来招工啦!”
穿破黄棉袄的咂一口酒边放杯子边说:“我们班同学在内蒙插队的,全他妈招工回北京了,就剩我老哥儿一个啦。”
一个长头发的说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我有个同学在星星农场,给我来信说,他们场管返城的那个副书记才操蛋呢,有手续也不签字,不是刁难,就是勒大脖子,让一伙哥们儿半夜把窗户给砸了,砖头往屋里横飞,把他老婆脑袋砸了个坑!”
络腮胡子:“这么凶呀!”
破黄棉袄:“唉呀,急眼了呗,这年头,啥事儿干不出来!”
……
马广地特意伸身子、探脑袋,引导一桌子人听,觉得没啥大意思了,鬼头蛤蟆眼地拿起瓶子一一斟酒:“听那玩意儿干啥,也不是咱农场的事儿。”
杨丽丽听得认真,还有点儿害怕,张晓红就是管返城的,她瞧瞧张晓红说:“晓红,咱可不干那傻事儿得罪那号人,上面有政策,符合条件就签字同意呗!留在这儿咱也多不了啥,走呢也带不走咱啥,他们走他们的,咱好好当咱们的副书记。”
“你真是个开明的太太,”丁悦纯奉承说,“怪不得这两年人家都说张晓红变得通情达理了呢,敢情有你这么个贤内助当高参哩!”他怕张晓红、杨丽丽听出虚伪奉承来,脑子一转说,“比如说郑风华考场上传纸条子一事,晓红处理得妥当极了,谁都说,还是咱知青中提起来的官儿向着咱知青呀……晓红,凭这一条你就够哥们儿意思,来,我敬你夫妇俩一杯,我先干了!”说完一饮而尽。
“谢谢!”杨丽丽听着很舒服,喝完示示空杯子说,“晓红有今天,还不是多亏你们捧场,能不为大伙儿办事嘛!”
张晓红乍一听丁悦纯开口,觉得有吹捧的滋味,又听他举完了郑风华考场上的例子,心里熨平了许多,有一种和他们距离拉近了的感觉,不像刚坐下时那么烦乱了。
李晋呢,好一阵子没有吱声,不过,他心里觉得舒服极了,杨丽丽的到来,旁边那一桌知青的议论和牢骚话,对于这回要找张晓红办事简直是太好的辅助品了,有意安排都不一定起这么好的作用,张晓红的脸部表情隐现着他的内心活动。
“晓红,”李晋思量又思量,虽觉到时候了,还是先来个小铺垫,“潘小彪原打算是留在农场扎根的,这事故一出双目失明,恐怕就难留了。我们和他妈商量过了,想给潘小彪办返城,按公伤处理,在他回城生活不能维持之前,农场要负责工资、医疗费等。”
“应该,”张晓红满口应承,“这事情影响很大,要先和肖书记打个招呼,我会开绿灯的。”
“晓红老兄,你太爽快了!”马广地没等李晋开口,见是火候,从兜里掏出一沓子队里签署完意见的返城登记表说,“我们仨返城的手续,队里都签署意见了,送到劳资科,他们还得请示你……”马广地套近乎地说,“有我们这层关系,你就签了吧!”他回转头又对杨丽丽说:“丽丽,你说是不是?”
张晓红拿过登记表,一张张翻着,脑海里浮现出了桌子上的文件,签就签了吧,他们早晚要走的,我不签别人也要签。
李晋:“晓红,签了吧!”
杨丽丽接过马广地的话,对张晓红说:“晓红,犹豫个啥,看符合政策就签了吧。”
“哎呀,”丁悦纯叹口气说,“张队长那人你不是不知道,不符合政策的话,他能开这第一个绿灯!”
“这……这……”张晓红支吾着,“这是签字的地方吗?”
这时,李晋已把笔放在张晓红面前,马广地把张晓红面前的筷子和小碟、酒杯都挪到了一边。
张晓红铺好登记表,一一签了字。
“喝!”李晋举起杯,“晓红,够哥们儿意思,咱们共同干一杯!”
马广地忽然站起来:“我干五杯!”
一阵痛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