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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考场上

  这短短的几天里,多数知青们正忙碌着接续下乡前没做完的那件事情:体检、填报高考志愿、领取准考证、跃跃欲试进考场……

  尽管高考如期举行,场部广播站搞的《面对恢复高考大讨论》却仍在激烈地进行着,不少知青、干部、职工和贫下中农都参加了这场大讨论,有的慷慨陈词,说这是历史车轮在倒转,有的说这是历史车轮转错了重转,有的说这是复辟……

  众说纷纭中,这场全国统一组织、各省统一命题考试的新壮举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了,全国成千上万个考场,一千多万考生将在同一个时间里走进考场,挥笔应考,这在中国历史上将是最壮阔的一次,恐怕在世界史上也少见。仅小兴安农场考场就够壮阔的了:场部中学、小学统统做考场还不够,连机关大楼党委会议室、大食堂、俱乐部都布置成了考场,尽管这样,这近万名考生不仅不能按省里要求每人一张桌,就是两人一张桌还剩一千多人没法安排,又在中学大操场摆开了战场,科室办公桌抬没了,动员各家各户把饭桌、碗柜也抬了出来,还是不够,肖书记亲自发话调来各队木工齐下火龙关,日夜奋战,在操场埋上木桩,搭上都来不及刨平的宽木板。所有的教师、机关干部统统都在胸前挂上小红布条儿成了监考。像聚会、像赶集、像大会战……

  按规定八点钟正式开卷考试,才七点半钟,考生便陆续来到考场找自己的座位。仨一伙俩一串,那表情神色各异,有的叽叽嘎嘎,有的面色紧张……知青们从全国各地相聚这广阔天地,或一铺炕共寝,或两个队相邻,在农场各种大会战中只要一伸手亮相,谁是能手,就能看出个八九;在这类似“大会战”令人一看就发晕的人头攒动、黑压压的竞赛场上,究竟谁是能手,就变得神秘莫测了。

  郑风华看看准考证,绕着场部中学这个四合大院构成的教室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九十八号考场,这是大操场内被分割成无数方块式考区的其中一个,考桌是各家各户集中来的桌子、碗柜等家具。他下意识地摸摸兜里抽足了墨水的两支钢笔,开始穿行在凳与凳、桌与桌隔成的窄窄的人行道上,寻找自己的考桌,找到了,是这个露天考场的中间。

  他坐好一看手表,还差一刻钟八点。考生们有的在去厕所,有的还在最后看一眼自己押的重点题,然后陆陆续续向自己考位走去。这些考生中除少数应届毕业生外,几乎都是知青,黑压压,乱而有序,这是知青进场以来第一次特大活动场面中没有集合号声,没有催促声,却都在遵循着一个严格的时间行动。这像文化大革命前的高考,又比那壮阔而激动人心。

  监考们胸挂红布条儿匆匆朝考务室走去。除那个胸前戴有“主考”红布条儿的陌生外,其余考务人员都是小兴安农场的。张晓红胸前挂一个副主考的布条儿来回走着。噢,他怎么没有报名?大概是杨丽丽纠缠的缘故?

  随着对号入座的越来越多,郑风华发现,右侧一个刚入座的是小芸,她礼貌地笑着向自己点点头,从容地坐到了考位上。郑风华也笑着点头示意。

  “当--当--当--”

  考试的预备钟声响了。监考们踏着钟声,呼地涌出考场办公室,拿着封得严严的试题袋和剪刀,分散地向各考场走去。这钟声,这场面,对于知青们来说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是多么亲切又是多么激动。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的大考场!

  郑风华把准考证放在贴有考号的课桌右上角,庄重地坐着。一男一女监考走了进来,在逐个检验准考证上的照片和入座者是否相符,给人一种感觉:这次高考正在按事先发的《通知》那样严格进行,恢复高考看来是真的了。这种感觉也就是一个信号,要严格按分数录取!

  “喂--十八号考位怎么没人?”女监考环视四周问,“谁知道这位考生到哪去了吗?”

  女监考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来:“监考老师,我是十八号。”

  “请出示准考证。”

  “给。”

  “白玉兰!”女监考瞧瞧白玉兰,又瞧瞧准考证,很严肃,“正式拆卷了再进考场,就取消考试资格……”

  一切都这么严肃,这么按规定办事。

  方才,一个小芸就使他心情不平静起来,又来了一个白玉兰。怎么这么巧,一个在他的前排,一个在他的左侧。当明白了小荒林里白玉兰导演的是一出小闹剧,缺少能力和自信心取得白玉兰爱情上的信任时,钱校长等又导演了小芸的出场戏,之后,他也真的思索过,倘若没有与白玉兰恋爱的前提,小芸真是他求恋的标准。怎么办?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呢?

  这时,男监考看看手表,等到又一阵钟响,面向全体考生举起手中的试卷袋摇晃一下:“请考生们监督,考题袋装封完好,没有疑义我们就要拆封了。”

  一束束凝神的目光倏地投向试题袋,这是一个比十六开纸稍大一点的牛皮纸口袋,里面装得鼓鼓溜溜,两头封口都印有一排圆圆的大红公章,严严实实,毫无拆封的痕迹。

  “好,”男监考举起剪刀沿着封线咝咝地剪开了,“我开封了。”

  两个监考刷刷地分发着试题笺和答卷纸。这考试的第一个科目是语文。郑风华接过试题笺,极力排斥着白玉兰和小芸给自己带来的杂乱思绪,极力镇静着扫视了一下试题,很快就看透了这次高考出题,根本不像有些人猜测的那样--考生多录取名额少,用难题拉开差距取舍考生,而是考些基础知识,看出了国家想选拔基础知识扎实的学生来培养人才的目的,第一道题竟是要求汉语注拼音、拼音填汉字,第二道题是修辞方法,第三道题是划分句子成分,第五道题是古文译成白话文,最后一道题是作文,题目是《我又坐到了考桌前》,要求写成一篇一千五百字以上的叙事散文。

  他扫一眼后便做出断定,除作文不可定准外,其他可以得满分。

  他铺开卷纸,拿起来瞄准了知识答题满分的目标。突然,从校园门口传来了电池喇叭的响亮声音:“革命的知识青年们、战友们:我们是三队坚定的知识青年扎根派,今天特意赶来向你们发出紧急呼吁,在这真假革命见分晓的关键时刻,你们不要受那些大学迷的传染,在这里执迷不悟了,农场需要我们,我们离不开农场,扎根农场六十年,红心壮志永不变……”

  郑风华一听便知是田野,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说:“监考老师,我出去批评批评他们!”

  “你?”

  “我是三队的党支部书记。”

  “不,”监考说,“你现在不是三队的党支部书记,是一名普通的考生,安心答卷,会有人干预他们。”

  “……”

  考场上骚乱起来。

  “静一静!”监考连拍几下桌子,“请大家安心答卷,我不是说了嘛,肯定会有人干预的。”

  考生们骚乱不停,议论声不断:

  “这怎么答卷呀!”

  “造反派那一套。”

  ……

  “干预?嘿--”一个长有小黑胡子的考生甩掉吸了半截子的烟,站起来朝着监考大声嚷道,“凭什么干预,人家热爱农场,要扎根一辈子谁敢干预,革命还有错了?人家说的对,我是不受大学迷们传染了,这么多人,蚂蚁一样,能考上几个呀……”说着把试卷一撕,扬长而去,随之,有几个考生响应着,呼号喊着跟了出去。

  “简直不成样子!”女监考大声说,“大家静一静,不要受干扰,安心答卷。我刚才看了,出去的那几个考生连汉语拼音都答了个乱七八糟……那是找台阶而已。”

  尽管监考一再做工作,考场上还是静不下来。接着,就听见这个校园操场互相间距着的一个个小考场,唏嘘声、口哨声、嘁嘁喳喳声响成了一片。

  “……扎根与返城,是检验其革命和假革命的分水岭,革命的知识青年们,战友们……”

  袁大炮又接着喊了起来,身后还有几十个人在不断地呼口号,维持秩序的公安干警怎么劝也劝不住,推着不让他们进考场,他们硬要往里冲。

  张晓红急急忙忙地赶到这里时,肖书记乘坐的北京吉普车也刹了闸。

  “晓红,你负责维持好考场秩序,”肖书记嘱咐完对袁大炮、田野说,“走,咱们到我办公室谈谈。”

  “肖书记,”袁大炮憋得脸通红,“你说说,多数知青都来了,我们农场还办不办了,国家需要粮食,民以食为天呀。”

  肖书记说:“你们做坚定的扎根派,农场欢迎。但国家需要选拔人才……”

  “肖书记,”田野接过话,“需要人才也不能这么整法呀,要有选择地挑人来参加考试!打大会战呢,这么影响知青的稳定情绪呀,这种人海战术的考法,除人力物力上的浪费外……”

  肖书记截断她的话:“走,有话到我办公室去说……”

  肖书记带领田野、袁大炮和几十个人走了,考场又恢复了平静。

  郑风华瞧着肖书记把他们领走,长叹一口气,收回视线准备答卷时,目光一下子落到了前桌白玉兰的考桌上。

  她头不抬,眼不眨,刷刷地答着卷,刚才的哄闹并没对她起一点干扰作用,直面瞧去,那流落在考卷上的一行行、一段段隽秀端庄的文字,没有勾抹,没有旁加,就像规则印刷的书写体,在阳光照耀下格外清亮爽目。

  郑风华似瞧非瞧,一种宽慰的涓涓暖流从心底潺潺流淌,很快传遍全身。她,才学超众的本领如今在这偌大考场上展现出来。高中毕业前夕,老师和同学们几乎都敢为她打保票,只要报考志愿填写妥当,考取第一表的第一或第二志愿是没问题的,最不理想,也会考取第二表的第一志愿。这样说,就是因为她除语文稍差一点儿,其他每门课程都拔尖子,课代表们就是学科的尖子,也尖不过她,尤其是数理化和外语特别好,如果当年高考不延误,或者是没有文化大革命,她一定是大学里的高才生,或许现在正攻读研究生……如今,她身心伤痕累累,所以不能责怪她深深陷入爱情误会的犄角,那毕竟是自己深深爱着的人。他默默地在心里祈祷着,但愿她能是这次考试中的佼佼者,去接受新生活的馈赠。

  他很快排除思绪干扰,刷刷地答起卷来,那样自如,那样轻松,语文考试恰恰是他的长项。他仅用短短的时间就答完了前四题,当准备写作文时又情不自禁地向前桌瞧去,白玉兰双手拿着答卷,正在检查答完的前四题,也要转入作文考题。

  哟,不好!她答错了!第四道题包含的文言文知识三道小题,几乎每道小题都有误差,甚至全错,比如第一小题里要求用白话文翻译下列句子,并说明字下带黑点标记的“不”和“弗”的一般用法。第一个句子是《战国策赵策》里的“老妇不闻也”,应该用白话翻译成“我没有听说呀”,她却翻译成了“我不想听呀”,句意译错了。它的用法和意义应该解释成:“不”作为否定副词,表示一般性否定,“不”的后面一般都是及物动词。

  他瞧瞧监考没注意,又认真扫视了她答的以下几个小题,都有明显的错误,思绪翻腾起来,想起了下乡前作为高三应考毕业生们的热门话题:考场就像战场,能提前一分绝不耽误一秒,决不误写一个字,高考的竞争战上,倘若是有希望的考生多得三分或五分,就会甩下几百甚至几千名考生,来不得半点马虎和失误,有时一分之差录取,一分之差落榜……

  他为她捏了一把汗。

  他埋下头,在作文草纸上将第四题的答案写好撕下来揉成一个小纸团儿。扔过去?不!让监考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这是小时可能会做的事,现在自己是共产党员,是支部书记,这种作弊与自己身份是多么不相称……想着想着,他心虚了,攥着的手心汗涔涔了。

  这是作弊吧?是,不是,是,不是……

  我是共产党员,是党支部书记,不,不是,是,不是,是知识青年,是普普通通的一名考生……

  激烈的思想斗争,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里搅得成了一锅烂乎乎的粥似的。

  他看看手表,还差四十分钟终了这门课程的考试时间,给与不给,怎么给,必须立即办,然后抓紧写自己的作文。

  “监考老师,”郑风华站起来,“我要去上厕所,行吗?”

  “不能坚持吗?”

  “不能。”

  “那好吧,”男监考说,“我随你一趟。”

  郑风华走出考桌,监考似看着又不像看着地跟在后面,他多么想这时候白玉兰默契地跟出来呀!他回来时,就要路过白玉兰的考桌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一刹那间,他把纸团儿顺手扔到了白玉兰的卷面上时,心怦怦怦跳得加快起来。

  “站住!”女监考喝令、质问一起冲向郑风华,“扔在桌上的是什么东西,那位叫白玉兰的考生不准动那纸团儿!”

  考场的笔尖声都停止了,几十双目光一齐投向郑风华和白玉兰。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郑风华一阵天塌地陷的感觉袭上心头,瞬间产生了灰颓的思想,爱情的失意,事业的难以进取,考场上的丢丑形成一股激流冲击着他,大不了取消考试资格,大不了辞职,大不了像李晋那样返城……

  女监考命令似的:“你们俩都站起来。”先问白玉兰:“是你要的纸团儿吗?”白玉兰回答:“不是。”郑风华不问便答:“是我主动给的,和她没关系。”监考又问:“你怎么知道她这第四题的答案?”郑风华回答:“我俩高中同学,我知道她的文言文基础知识不够过硬。”女监考对白玉兰和郑风华说:“我建议负责考纪的副总监考取消你俩的这门考试资格,或者扣违纪分,在卷上写上标记!”

  郑风华低下头,脸红一阵紫一阵白一阵,难堪极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白玉兰低着头哭了。

  负责考纪的副总监考张晓红来了。他听完女监考报告的情况后,一皱眉头表示:作弊没有既成事实,与白玉兰无关,可以继续答卷;对郑风华的违纪行为提出警告,再有这类事情取消其考试资格。

  考场恢复了正常。

  郑风华坐下瞧着张晓红走去的背影,心潮澎湃,格外激动,是自己的作弊可以饶恕就该这样处理呢?还是张晓红了解自己悲切的爱情世界徇以私情呢?还是张晓红变了,变得不那么极左了呢?

  他铺开作文试笺,没列提纲,没打草稿,一篇成熟的作文顺着笔尖哗哗流到了纸上。当他检查完一遍所有答题和作文去交卷时发现,小芸的眼圈红润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肯定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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