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片片条条块块的浓云中缓缓滑行着,稀疏的星星黯然地闪着光。
袁大炮从知青大宿舍溜之乎也,沿着黑糊糊的路头不抬眼不斜地回到家里,感到憋气又窝火。那次清林间歇吃早饭时扎根派与返城派的示威较量,虽然队领导没有明确裁判谁胜谁负,他总觉得给自己抖了一番小小威风,走路腰杆拔直了,说话也显气壮了。不然,今晚两个排在一起集体传达学习中央关于揭批“四人帮”的一批新材料,李晋请假不在,他怎去指责马广地哪里去了呢?没承想,让马广地以假当真叫自己没敢迎战,让大伙儿哄笑一通,仿佛扫掉了刚抖起的不少威风。他真不理解,长得勾勾巴巴个“冒牌知青”,人还称他“二流屁”,除了挖空心思找媳妇,就是抠抠索索搞小古咚,竟有那么多知青给他捧场。我袁大炮为了革命,可以说是叫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起和不良倾向做斗争,敢打敢冲,是自己进步大伙儿嫉妒还是落后势力严重呢?哎,怨就怨王肃和王大愣没垮台时,让张队长对自己这个典型好好培养,这个张队长蔫蔫登登行动太慢。要是提拔起来,也像张晓红当个副场长,他们谁敢呢?张晓红当典型提拔,都有啥?除下井救个牛犊子,全是耍嘴皮子,背一通毛主席著作。我袁大炮差啥?全是动真的。过“革命化春节”,李晋逃跑回城带头去追;夜间军事演习冲锋陷阵流了血;号召扎根,带头安了家;眼前闹起返城风,自己又和田野双双站了出来……肖书记口口声声也讲抓典型推动工作,到底要抓什么样的典型呢?看来,田野分析的对头,能不能像张晓红那样当典型打炮,也就在顶住返城风这一举了……
他坐在炕沿上生闷气,脸憋得由红到紫,又气到张队长身上,这个人太窝囊废,没有王大愣办事嘁哩咔嚓劲儿。场党委欢迎知青扎根,肖书记一再强调做好知青的安定工作,我和田野都向场党委写了扎根六十年不动摇的誓言书,又和李晋这伙返城派针锋相对的斗争,你倒抓住这个典型,像王大愣树张晓红似的,大树特树我们呀,树了我们不也就起来了你吗?唉,他想着想着,感到从目前形势看,和田野商量的目标很渺茫,要是真扎下根,和田野过一辈子也够倒霉的,刚结婚那两年,家里家外一样,挺革命味儿,现在似乎有些瞧不起自己,简直成了她的小伺候了,唉,在张队长面前叫人感到憋气,在马广地这帮小子面前常憋气,在家里田野面前也憋气,憋,憋,憋吧,看能整到什么时候,什么成色……
门“吱”一声开了。
田野作为排长代表去参加场三级干部会议,看样子一定是吃完晚饭,并喝了酒,场部大客刚送回来。她的眼半睁不睁,脸涨红着,跌跌撞撞走了进来,嘴里嘟囔着喊:“大炮,大炮呀,快……快拿茶水……水……来……”
袁大炮一把搀住,让她坐在炕沿上:“怎么喝这么多?”
“不多不多,”田野摇晃着脑袋,双手抓着袁大炮不放,“今晚喝酒高兴了,肖书记、张晓红都给我敬酒,表扬咱俩热爱农场,扎根精神好罗……”
“真的?怎么表扬的?”
“少罗嗦,一会儿再说,我口都要渴坏了,”田野迷迷瞪瞪地说,“快给我泡茶水。”
袁大炮连连点头称是,急忙去泡茶水,一拿桌上的暖瓶发现是空的,便转身去抱草。
田野斜身往炕上一躺,听见袁大炮抱草开门和关门声,急急咧咧地大声嚷:“怎么,让你泡点茶这么费劲,不愿意伺候老娘怎么的?”她这些日子变化很明显,在外边像个堂堂正正的革命者,在家竟像个泼妇。袁大炮没见过大世面,乍初对“北京”这个字眼都敬仰,北京知青来了,敬仰北京人更不用说,和田野一结婚,觉得浑身上下都有骄傲的资本,给爸爸妈妈亲属朋友写信没少宣扬自己找了个北京媳妇,几次春节从内心里想领她回去,她不肯,不肯就不肯,那乌金市是煤城,又是小地方,可没想到她怎么变得这样……
“哪里话呀,”袁大炮把脑袋往屋里一探,“暖瓶里没水了,我烧呢,别着急,十分八分的。”
田野急溜溜地没有好腔:“知道我开会今晚回来,连点儿开水也不烧,你,你瞧着……”
“好啦,马上就开。”袁大炮在大锅里只填进一瓢水,没烧几把麦秸,锅就开始响边儿冒泡了,“等等,稍等一等。”
田野仍在炕上醉醺醺地直嘟囔。
刹那间,袁大炮憋气窝火忽地烟消云散,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快烧开水泡上茶端上去这一家庭生活的重要工程上。
说是重要工程并不虚传,因为照顾田野要是一件小事儿不顺心就会惹得她大发脾气,几天脸上不开晴,袁大炮就要受几天窝囊气。尽管队里来人时田野会装出个“革命家庭”中互敬互爱的气氛,可谁都知道袁大炮在已婚知青中是典型的气管炎(妻管严)。人们背后评论说,这两口子结合本来就是阴差阳错,当年,场革委会号召知识青年扎根,全凭张队长硬捏合。田野是一个堂堂的北京重点中学的老高三毕业生,袁大炮呢,才不过是个矿区普通中学的老初二学生,文化水平不般配;女大男小,年龄也不般配,田野比袁大炮大五岁;再就是田野长相有些粗陋,胖的几乎上下一般粗,袁大炮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和道道,却细高个儿,还是满像样的小伙子……他俩不般配的地方太多,唯一般配的就是都想往政治上巴结,都想当官,都想当像张晓红那样出名的典型。田野当时嫁给袁大炮还有个小背景,报纸上曾大肆宣传一个叫白淑娴的女大学生嫁给了一个普通农民,她满以为北京知青嫁给边塞人,老高三嫁给一个初中生也可能会成为赞扬的典型,结果成了泡影,根本没人理这个茬儿……
袁大炮见田野嘟嘟囔囔没闹起来,心总算是平静了一些。其实,他畏惧田野也是表面上的,心里是一肚子不满,也常自己翻腾,你田野理论水平、工作能力是比我袁大炮强,可结婚了,你就是我老婆,不说谁怕谁吧,起码也得平起平坐。再说,你看人家那些知青结婚的,打是打闹是闹,有谁不生孩子的?她可倒好,今天他妈的不舒服,明天避孕药,反正就是怎么不给袁家揣崽子怎么掂量!嘿,走着瞧吧,能树成典型当上官儿或者是到头来落空了,成年累月你要总是这个熊德性可不行,你傲气你北京、老高三去吧,我也没觉出你有什么新鲜味来,放屁一样熏人,脚丫子一样臭,再这样,我还不伺候猴了呢。
他把泡好的茶端上去:“喂,伙计,浓茶来了,解酒又解乏,来了,来了……”他学着饭店里跑堂的口气活跃气氛,一手端杯,一手去拽田野耷拉在炕沿上的一条腿。
田野眼睛似睁似闭地坐起来,不去接杯,而只是将嘴往茶杯沿上靠,刚贴边儿又躲开:“热,你要烫死我呀!”
“好,凉凉再喝。”
“这么热,什么时候能凉好呀。”
袁大炮耐着性子应酬:“我到外屋晾一晾去。”
袁大炮把茶杯端到外屋厨房,用水瓢溜飘了几个来回,放在嘴边上用舌尖咂一咂,不烫了,重新端上去说:“伙计,快喝吧,不凉不热,正好呀。”
田野把杯接过来,咕咚咚一饮而尽又把杯递回去:“去,再泡一杯。”
袁大炮又倒上一杯照着刚才的样子晾好递上去问:“喝多少?是不是醉了?”
“醉,简直是笑话!”田野接过杯子,嘴里喷着熏人的酒气,“我田某是斤八不惧,其实没到量。哎,我的大炮,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你是不知道呀,今天的三级干部会议开得特别振奋人心,会议延长了。肖书记讲得特别激动人呀!吃晚饭时,挨个桌子敬酒,他敬完我,我又敬他……”
“肖书记讲返城风的问题没有?”
“讲了,”田野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么重要的事情能不讲?”
“快说说,怎么讲的?”
“态度非常明朗。”田野来了精神头,“肖书记要求各队一定要做好知青的稳定工作,提出要坚决抵制弄虚作假返城的不良倾向,注意表扬树立那些立志建设社会主义新型农场的好典型,处理返城问题要严格按国家出台的政策办,严把审批关;还特别提出各队和场有关职能部门要狠刹在知青返城问题上的勒卡歪风……”
“这么说--”袁大炮指指结婚时田野提议在梳妆镜两旁挂的长条镜联,“咱们是有远见的,结婚结对了,和李晋那帮小子对着干也干对了?”
“那当然了!”
她得意地瞧了瞧那幅长条镜联,一联是“扎根农场六十年”,另一联是“心红胆壮意志坚”。她指着第二联说:“大炮呀,我看,咱们在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上,虚心劲儿是够了,领导让干啥就干啥,弄得李晋那帮小子说咱俩是张队长的‘哼哈二将’。扎根干革命也够劲了,上海、北京知青当中,男的女的都算上,也就我一个,按照两句誓言对照对照,也够心红的了。就是这个‘胆壮’还差点儿劲,应该挺起腰,梗直脖儿,真正心红胆壮地和返城逆流对着干,一不做,二不休,豁出来干到底了。”
“能行?”袁大炮神经兴奋了。
“怎么就不行呢,肖书记基本上指出一条路来,咱们就要在这条路上干出点子名堂来。”田野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三队没人扛这杆大旗。”
“快说说,什么样一条路?”
“把稳定知青队伍的积极性引导到建设大寨式生产队上来。农场局提出要把三队建设成第一个大寨式生产队。”田野喝一口茶放下杯子攥成拳头捶捶炕沿说,“三队就这么几个能人,李晋不笨,劲儿不往正经地方使,带头闹返城风。郑风华劲头不足,和白玉兰一失恋,革命意志衰退,成了大学迷。建设大寨式生产队的事情,就得咱夫妻俩冲锋陷阵扛大旗了,要是在这乱哄哄中搞出名堂来,那就棒了,全场典型,全省农场系统典型,说不定还是个全国打炮的典型哩……”
“怎么个下手法呢?”
“一方面心红胆壮和李晋他们斗,表现出咱们扎根不动摇来,另一方面主动找张队长制定建设全农场系统第一个大寨式生产队的规划,挖水渠,修梯田,学着大寨人干,顶着月亮出工,踏着星星回来……”
袁大炮心里犯难,一年中光一个夏锄大会战天亮天黑的就够受,自己还得早饭晚饭伺候你田野,有点打怵:“一年四季那么干,还不把咱俩累干巴了!”
“真正折腾干巴了,累成皮包骨了,这典型就不树自立了。”田野两眼一竖,“要想干革命,就不能怕吃苦!”接着嘿嘿一笑,怕人听着似的悄悄说,“真能那样,到时熬上个像张晓红那样级别的干部,甚至比他更高,当上官再补嘛,用不几年,就像王肃似的小肚子腆起来了。”她见袁大炮一皱眉,开玩笑说:“我是说到那时候,让你胖得、富态得像王肃,可不是说让你像王肃腆个肚子去搞破鞋呀。”
玩笑没有引出袁大炮的笑来,他对和李晋这帮小子斗感兴趣,别看有时斗不过,有点儿干革命的味道;对学大寨从心底打怵,白天在外边干,早晚还得在家里干,瞧瞧田野说:“我看,毛主席说的对,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王尔根他们搞的农机改革就多收粮,这玩意儿,靠人的小胳膊小腿的能干出个什么来。”
“喂--你怎么和郑风华一个论调呢,”田野开始上政治课了,一拍炕沿,“你还学会打着红旗反红旗了呢!农业学大寨不也是毛主席说的嘛!你想想,中国这么多人,不让他们抡起镐来刨山头、挖水渠,让他们干什么?能多打一点粮食就多打一点。”她见袁大炮发闷不吱声,鄙夷地教训说,“你可不能革命意志衰退呀,我知道你那点小心眼,根本不在于什么机械化不机械化,是想学张晓红玩政治那一套……”
袁大炮一怔,这娘们眼真毒呀。
田野继续说:“我在北京长大的,见识广、听得多,要讲玩政治这玩意儿你差远了,哪场政治雨、哪股政治风不是从北京下的、刮的呀。我为什么和你结婚?当时就是为了突出政治。马广地、丁悦纯、薛文芹那些结婚扎根的都是些什么玩意,杂巴凑!有的是先斩后奏,肚子大了。咱才是正儿八经的,可是没人有那个政治眼光。我已经和你结婚到这一步了,你小子要是打退堂鼓可不行!你也不想想,为了干上去,我一个堂堂的北京姑娘、老高三毕业生嫁给你一个山炮,想啥呢?”
袁大炮又一怔,结婚这些年,她总是革命长革命短,从没说得这么露骨,原来和我结婚也是玩政治。是玩政治呀,原来还想,人家娶媳妇搂老婆,我这是娶媳妇让老婆搂,怪不得家里的地位、活计都颠倒过来我干,她也不是倒搂丈夫,而是在搂政治往上爬……想着琢磨着,心里一阵凉,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她能搂就搂吧,搂出个名堂来也行……
田野虽觉得说得太露骨,心里并无反悔,她压根儿没瞧得起这个丈夫,口气倒有些缓和了:“我老实告诉你--大炮,既然已经这样,咱俩也捆到一起了,抓住这个机会,只有进不能退,非和李晋这派返城分子斗个天翻地覆不可,非在建设大寨式生产队过程中搞出点名堂来不可!”
“是。”袁大炮言不由衷。
“这就对了!”田野站起来,酒劲儿似乎过去了不少,脸上也从容了,似乎感觉到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太露骨,太伤夫妻情分了,宽慰袁大炮,“我的大炮呀,你是知道,我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可别往心里去。俗话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管怎么的也是两口子,也都是为咱俩共同的前途着想……你吃饭了没有?”
“吃西北风呀,”袁大炮抱怨说,“大会战回来,就去办公室找材料,他妈的让郑风华放在他宿舍了,又找打更烧炉子老头找来钥匙,拿到材料就到学习时间了。”
“哎,为革命嘛,辛苦就辛苦点儿,”田野笑笑,“别这么大怨气,熬出来就好了。我多喝了几杯酒,也没吃饭,这酒劲儿一过倒饿了,劳驾劳驾你擀点儿面条吧,我也借光吃点儿。我有点儿累了,躺一会儿休息休息,啊?”
“嗨。”袁大炮叹口气就要往外走,心里嘀咕,闹来闹去还是抓我土鳖,你累我就不累,我干一天活了不比你……
田野看出袁大炮不大高兴,一下子搂过袁大炮,在他脸蛋子上吻了一口,“我的大炮,好大炮……”
“去去去,”袁大炮有点不耐烦,气是气,这家务活该干还得干,出去抱草,准备回来和面。
他推开门,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障子前一闪而过,缩头缩脑,行步如云,哟,怎么像马广地那小子?他紧迈大步走出障子大门,瞪大眼睛一看,没错,是他,再仔细一看,前面还有个人影,这么晚了他匆匆忙忙要干什么去呢?刚才学习没参加,这回又跑出来,看看他小子要搞什么鬼。
他忘记了做饭,轻轻地大步追了上去。
初秋夜晚,天高露浓,挂在东南天边的一钩弯月,洒着清冷的光芒,透过薄薄的游云照射到大地上,那么幽暗,小兴安农场的山林、原野、公路和场区都陷入了凄迷的梦乡。
袁大炮哈着腰,伸着脖儿,刚盯梢穿过通往场部的沙石马路,就瞧见两个人影儿凑一块去了。他急忙蹿上前几步猫下腰细细一瞧,没错,是马广地和韩秋梅!我说这家伙离婚是假的,大家也都议论说是假的,他妈的,就愣瞪个牛眼珠子说是真的,刚才还在宿舍里和我叫号,什么他妈的三条,什么他妈的爬到猪号。这回叫我抓住,就不是三条五条爬到猪号的问题了,就是假离婚的典型喽,不光返不了城,还要退手续,丢人喽……他浑身都充满了劲儿似的紧紧盯着,你俩只要坐在一起往前一凑,我就上前抓住拽到知青大宿舍让大家看,看看你这个“二流屁”逼我的劲头哪里去了。
两个黑影子膀挨膀慢悠悠地上了地号中间的布满车辙的泥路,从油库大门口朝前走去,走到油库铁丝网墙头时一拐弯,贴着网墙沿着一片麦翻地朝里走着。
袁大炮急忙迈开大步,猫着腰恨不能贴着地皮走,他走着跟踪着,觉得太近了怕被发现,躲到网墙角的一根大木柱旁静静地瞧着,两个黑影在靠地边的联合收割机集草车扣翻的麦秸草旁停住了,坐下了。他急忙跑回家门口,从仓房里拿来根绳子。贴着网墙爬过去?不行,如果被他们发现一方跑掉,马广地这小子又善狡辩,就难说清楚了,只有冷丁冲上去趁他俩发蒙时用小绳子将两人的手一系牵到大宿舍去,才最最最理想,要是到宿舍再喊几个扎根派来一起捆,自己的功劳就小了……好,有了,他转身返回去,绕过油库大门和平行沙石路的网墙,贴着另一面网墙,朝那麦秸堆慢慢走去,待看到黑乎乎垛影了,趴在地上匍匐起来,爬着爬着,奇怪,明明是这垛麦秸,怎么在还相隔一垛的麦秸堆里传来了清楚的声音,也不知说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从一听清楚,就先是女的问,后是男的应答:
……
“你到底能不能搞阴谋诡计?”
“亲爱的,放心吧。”
“人心隔肚皮呀,还有准儿!”
“真的,绝对不能。”
“今天我告诉你实底儿,王肃对我确实没有过深的事儿,他没达到目的。”
“……”
“怎么不吱声?不信呢?”
“……”
“结婚那天晚上,我落红了,你没看见吗?”
“看见了,相信,相信。”
“你要是弄假成真骗了我,我就在你家门口吊死!”
“说的什么话呀!”
“我不托底儿。”
“来来来,我亲一亲。”
……
袁大炮细细一听,他妈的,不是马广地和韩秋梅呀,这不是丁悦纯和姜婷婷嘛。
大伙儿私下议论,还都说这一对可能是真离婚呢,弄了半天,也是假的。不是马广地也行,反正他们都穿一条裤子,都一个鼻孔出气儿,不,听说姜婷婷办返城肖书记有话,不能抓……对了,肖书记说是符合基本条件可以关照,没说假离婚可以照顾呀……
他正琢磨着,像是马广地两口子去的那堆麦秸垛那儿随着蟋蟋洬洬的声音,也传来了对话,朝着这个垛往前爬了爬,说话声清楚了,也是一男一女:
……
“小荒呢?”
“睡着了。”
“他一个人在被窝里能行?”
“睡得像小死狗,我试着扒拉几下都没醒。”
“哭没哭?”
“没有,刚才李晋他们逗他玩呢。”
“别让他醒了见不到你,哭起来。队里再以为出事儿,撒开人马找咱俩。”
“不可能的。”
“那就行。”
“哎,有意思,好好的,成牛郎织女了。”
“就怨你,净鬼点子。”
……
袁大炮这回听准了,是马广地和韩秋梅!他妈的,盯这一对,又碰上了丁悦纯一对!他们是商量的,还是不约而合呢?这帮谎屁精,假革命派,叫你们胡作,这回就让你们好瞧。他又朝前匍匐爬了一会儿,听听丁悦纯那边,什么也听不到了,马广地这边声音更清楚了:
……
“秋梅呀,睡大宿舍睡不着哇。你呢?”
“我能。睡不着还是不困不累。”
“还不困,都十点多了。”
“那是怎么回事呢?”
“被窝里没有你呀。”
“瞧你,老夫老妻的了,还说贱话。”
“怎么贱话呢,我睡不着的时候,真想溜进女宿舍,偷偷钻进你被窝里搂搂你再出来。”
“别没正经的。”
“好吧,来正经的,我亲亲你。”
“去去去……把事情都整成这个样子了,不知愁得慌,还瞎得嗦……”
韩秋梅一推马广地,把麦秸草弄得乱响起来,袁大炮以为他俩要起来,想冲上去动手,又想听听。倒没什么秘密,不过是小两口打情逗俏,不知为什么,他听着听着,竟羡慕并嫉妒上了。你看人家那情调,才是活生生的两口子呢,咱那个田野可倒好,模样没模样,身材没身材,活像邮电局门口的邮信筒。在外边正经起来,挤不出一点儿水分,那股革命劲儿简直像条毛主席语录。只要一进家门就像……不是像,就是个懒婆娘,不把开水盆放在她脚下就不擦澡不洗脚,在电影上看到的北京多么伟大多么漂亮,真没想到北京的P股也这么臊,脚丫子也这么臭……他听着听着,竟羡慕起马广地来了,觉得人家韩秋梅羞答答像个媳妇样儿,在男人面前说话是媳妇味儿,搂搂肯定会亲切柔弱,嗔怪发脾气都好听……咱那个可倒好,睁眼看闭眼想,就是个母夜叉,闭眼想想滋味,搂到怀里就像搂着一根硬邦邦的贴着革命口号的电线杆子……
他竖起耳朵,想再听听人家两口子怎么唠喀儿,算过过瘾:
……
“我办这事儿,你就把心放进肚里。”
“我放不进。”
“放进吧,快给我放进。我户口一进城,就着手办你的。到时候,安排个好工作,分套好房子,收拾的漂漂亮亮,咱就和小荒美滋滋地过城市生活。”
“你吹得尘土飞扬,反正回城得给我安排工作。”
“那当然了,我爹是劳资科长,还给你找不来个好工作?跟你说呀,这回返城老头子能上心安排咱俩,这两年回家过春节,老头子、老太太对你多夸呀!还有,老头子文化大革命一挨斗,寻思过味来了。那时候,他那个革命呀,非让我下井刨煤不可,下了几天就不干了,这不才下了乡嘛……”
“也别太挑肥捡瘦,有个工作好好干,就有出息。”
“来,我亲亲,不说这个了。”
“等等,我问你,你给张队长家送大挂钟,他两口子没说别的呀?”
“‘哎呀,我们不要,我们不收礼……’眼睛斜瞧着我给他们放下的大挂钟,就是嘴上没淌哈拉子是了。”
“怪心疼的,一百多块钱没了。”
“钱是人挣的,来来来,我亲亲,往这边点儿,坐着这条麻袋……”
吹来一阵轻风,凉丝丝的,声音模模糊糊不那么真切了。袁大炮心想,他妈的,假离婚出来扯鸡巴蛋还带条麻袋,简直不像话,张队长大会讲几次了,队里的麻袋长翅膀似的,一年比一年少,有的往城里邮白面用,有的当行李皮儿,有的偷回家在仓房里装东西,还有偷来做P股垫的,真他妈稀罕……好,这回一块儿让他们丢丢丑!他刚要冲上去,想起那边还有一对,漏网了也可惜,要是一起抓住,绳子两头一头拴住一对,牵羊似的带回去该是一场多漂亮的仗啊!怎么定罪都行,如果说是假离婚,那就是弄虚作假搞返城,如果说是真离婚,那就是搞破鞋,任凭你马广地再油嘴滑舌,也要丢人了……
他朝丁悦纯那方向爬了一会儿,没走,还在嘀咕,但听不清说什么;侧耳又听听马广地那边,仍在嘀咕,也听不清说什么。听左边,右边哄哄哄,听右边,左边哄哄哄,霎时间,脑子里哄哄哄,嗡嗡嗡,响成了一片。最后,他又朝马广地那边爬去,对,先抓住马广地这一对,转身再去抓丁悦纯那一对。
他爬呀爬呀,计划着快到跟前时猛地跳上去,叫他俩躲没处躲,闪没处闪,乖乖地承认……
马广地靠麦秸垛坐着,紧紧搂抱着韩秋梅,腿已被压得酸麻了好一阵子,实在难忍了,松开韩秋梅喘口气,一抬头,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贴着防护林带的地皮爬了过来,心里一颤,稳住神捅捅韩秋梅,韩秋梅差点喊出来,使劲拽着马广地的衣服直打哆嗦,马广地示意让韩秋梅悄悄躲到那边快离开,韩秋梅不肯,死活要和他共患难……
马广地摸了摸身上,只有一把小水果刀,一盒烟,一盒火柴,再就是P股底下坐条麻袋,心里有了底儿,紧握着小刀盯着黑影爬来。可能是野兽,用火柴把麦秸点着,即使再凶的狼虎豹熊也不在乎,心里不害怕了,晃了晃示意韩秋梅,韩秋梅紧贴着他点了点头。他瞧着瞧着,觉得不像野兽,什么野兽比地皮高这么点儿又这么长呢?没有,没有这种野兽。他渐渐看清了,是人,是一个人在悄悄地往这边爬。他又紧张了,是特务?前几年,连队总宣传这个农场那个生产队的有特务偷偷溜进住户,要水喝,要饭吃,多数是弄到情报往边境逃。这里离边境二百多里,再说,又不是在房前房后要偷什么,沿着防护林带爬什么呢?能不能有枪呢?想着想着又紧张起来。
那黑影越爬越近,越爬越近了,似乎目标就是奔自己来的。
马广地紧紧盯着攥着的小刀。
“不许动!”那黑影快到麦秸垛跟前时,大喊一声冲了上来。
马广地忽地站起来,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什么人?”握紧小刀拭目以待时,一下子就听出是袁大炮,韩秋梅也听出来了。
袁大炮伸手去抓马广地,韩秋梅以为他要伸拳打人,急得正没招儿,脚一动碰到了当座垫的麻袋,忽地哈腰捡起来绕到袁大炮身后挣开口一纵身就扣到了袁大炮脑袋上,马广地顺势往下一拽,一个扫堂腿就把袁大炮绊倒了。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袁大炮喘不过气来,胳膊直挣腿直蹬,绳子在麻袋口外直甩晃。
“快!”马广地发命令似的,“用绳子捆腿,这个狗特务,捆起来送公安局……”
袁大炮大喊:“不,不是,我是袁大炮。”
“纯粹是冒充,袁大炮是我们排长,深更半夜怎么会到这里来!”
袁大炮使劲一翻身,露出麻袋外的腿狠狠踢了马广地一下子。马广地大骂起来:“你要不老实,我用小刀捅死你……”
“不敢,不敢了……”袁大炮求起饶来。
不远处的丁悦纯和姜婷婷听到吵嚷声辨出有马广地时,呼呼地跑了来,喘着粗气问:“怎,怎么回事?”
“快,捉住一个狗特务!”马广地回答。
袁大炮在麻袋里憋得喘不过气来,使劲儿喊:“我是袁大炮,我是……”
“丁老兄,快,”马广地吩咐,“快用绳子把这狗特务的腿捆住,使劲儿捆呀!”
马广地说完骑到袁大炮的背上,使劲往地上摁着脑袋。丁悦纯来不及琢磨是怎么回事,和姜婷婷、韩秋梅一起拽出绳子,绕着袁大炮的腿一圈又一圈地捆绑起来,最后连麻袋和上身一起捆了起来。
“马广地、丁悦纯,你们假离婚,还迫害我,我告你们去!”
马广地踹麻袋一脚:“狗特务,胡嘞嘞什么?他妈的……”
“给他送精神病院去,可能是个精神病!”丁悦纯掐着腰,累得直喘粗气。
马广地大声说:“走,反正这小子也跑不了,让他在这呆一宿吧,咱别报告队里了,给场公安局打电话……”他说完一挥手,故意踏出声音,走出几步悄悄蹲下了。
“马广地,救命吧……”袁大炮在麻袋里沙哑着嗓子喊,“我是袁大炮呀,是呀,确实是呀……”
马广地一捅丁悦纯,让姜婷婷和韩秋梅躲在麦秸垛后,两个人走了过去。
“他妈的,”马广地往麻袋旁一坐,“早就听出是你小子来了,你没怀好心,想整我们哥俩,这回,叫你尝尝我俩的厉害,是不是盯梢,想告我们假离婚?”
袁大炮直求饶:“是是是,不敢了。”
“你要是真告饶,我们哥俩就给你放回去,”丁悦纯在一旁说,“要是假装的,我们现在就走,报告场部公安局,说我们哥俩晚上散步,听不出口音是谁,抓住个狗特务……”
袁大炮声音嘶哑,带点哭腔:“真告饶,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这事儿回去不准声张!”马广地教训他说,“要是声张,我们不承认不说,还轻饶不了你,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马广地一捅丁悦纯,俩人动手解开绳绑,袁大炮挣了又挣,上半身才脱开麻袋,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你回头看看我们几个人?”
“两个,两个……”袁大炮回头瞧瞧,狼狈地说完走了。
他走出不远,马广地和丁悦纯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韩秋梅和姜婷婷从麦秸垛后跑出来,也随之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