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细雨,在萧瑟秋风中下了两天两夜。天一放晴,又增加了一分凉意,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上、路旁和防护林带的树叶骤然黄了一半,劲风一吹,有的纷纷飘落下来,亲吻着哺育了它的土地。绽放在秋风里的山菊花、芍药花,拼死舍生般流溢着姹紫嫣红,摇晃着脑袋,飘摆着枝叶,仿佛在窥探着第一场霜冻何时降临,展现着眷恋母亲北大荒的佼佼姿容,显得格外动人。
麦收麦翻,向国家粮库送交新小麦已全部结束,收割大豆、玉米和越冬准备工作正紧张地进行着。以小麦翻种面积为主的小兴安农场三队,三麦(麦收、麦翻、麦交)顺利完成,全年工作就算告一大捷,大豆、苞米、谷子,还有小杂粮、秋菜等总共才占播种面积的百分之四十。越冬准备工作则与秋收交叉进行,且各有分工。年复一年,唯一需要人机畜齐上阵的就是收割大豆。从播种到收割,历来受到农场上下的重视,因为各队都分担着大豆出口创汇的硬任务。
抢收大豆战役的两个战场同时打响了。一个是机械收割,四台东方红牌拖拉机正牵引着联合收割机在高岗山坡地里隆隆地忙碌着,驾驶员们虽尽力让那巨大的割刀去贴近垅面,有的还是免不了在豆茬上漏割两三个豆角……另一个战场是人工收割,小煤矿东北方向那片一千八百多亩的低洼豆地,非人工收割不可。地势本来就低洼,两天两夜秋雨后,机械根本下不了地。这块地呈祖国地图形,最长的垅达九百六十多米。全队的知青、干部、职工和家属全都集中到了这里,也似夏锄大会战的阵势。人们来到地头以后,依次拉成长龙式的横排,每人把一条垅,三人为一组,两旁的人割后往中间垅上归铺。镰刀闪闪,割倒豆秆的嚓啦啦声和大豆风中摇铃的哗啦啦声响成了一片,这场面比北大荒任何一幅丰收图都美妙,都壮观。
郑风华和张队长在机械收割地号安排完生产后,朝大会战地号走去。
“张队长,”郑风华故意放慢脚步,“昨晚党支部民主生活会上我给你提的问题,希望你能够深思……”
张队长昨晚的不愉快又涌上心头:“说我重男轻女,鼓捣小康和梁玉英离婚,纯粹是无中生有哇,为这事,我教训他多少次?他不听,我有什么办法!你该知道我是很喜欢玉英这孩子的,小康提出离婚我是挡着不吐口,谁知道最后是个什么样……”他停停又说,“你也帮我做做工作嘛……”
“我是这样想,”郑风华知道他言不由衷,不与他争辩他是否有责任,还是从相信自己调查来的事实说话,“现在虽说不怎么提贫下中农对知青进行‘再教育’这个题目了,我们作为这个队的领导干部,还应该以良好的影响来感染知青们,帮助知青们,不能做不利于他们身心健康的事,不应该给这场本来就偏激的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运动添些罗乱,出现不良倾向……”
“风华,你这些话可不轻呀,比昨晚还有分量,我可得一条一条和你掰扯掰扯。”张队长显然有些冲动。
“好吧。”
“一个孩子离婚问题就谈上不良影响了?”张队长已经有了质问的味道,“我既没像王肃那样罪恶累累,也没像王大愣那样是非不清,还犯不上受这样严肃的批评吧?”
郑风华并不冲动,不紧不忙,语气很重地说:昨晚的支部民主生活会上,考虑到人员多,你又是咱们队的主要领导之一,还要维护你的威信,有些话没说。现在我就直截了当把话说透说清楚了:第一,关于你儿子小康与梁玉英离婚的问题,你不仅有责任,而且负有重要的家长责任,因为你已经积极参与了。那天,小康要领着已姘居怀孕的马丽娜去县医院检查男孩还是女孩,本来没有去县城的货运任务,是你安排车队长出的车。那天晚上,梁玉英巧施小计去场部医院,又是你给张晓红写的条子。
张队长,咱们都是共产党员,你又是农场建场有功的老干部,平时,我很尊重你,但在是非问题上我们必须清清楚楚。这不单单是个重男轻女的问题,这是封建残余在我们脑子里作怪。我们要是个普通的干部、群众,哪怕是普通党员也就罢了,我们是这里的一队之长啊!这是涉及到党员干部以什么样的道德风范影响青年的问题。你还口口声声没像王大愣那样,没像王肃那样,我的同志啊,真要那样就什么都晚了!
第二,关于黄晓敏的爸爸来场办家变返城一事,你也太主观,太放任了,在家里就办上公盖上章签发了证明,让李晋、马广地等要挟我们,并联名上访告状惹来了多大麻烦呀!有些不正之风,有些弄虚作假不少都是我们当干部的先开了头。现在,一些知青也都在学着黄晓敏的爸爸弄虚作假以达到返城目的,难道我们的责任还小吗?起码应该调查调查,或者说打个招呼,我们研究研究,你可倒好,就这么大笔一挥签字啦!多大的官僚主义呀!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件事在知青中影响很坏,也可以说,把知青的思想搞乱了。群众是没有多大责任的,你明白吗?
“第三,现行返城政策规定,已婚知青无特殊情况暂不允许返城,丁悦纯与姜婷婷,马广地与韩秋梅,明显是假戏真唱,以离婚达到办返城的目的。你不调查又签发了同意他们离婚的证明,多草率呀。有人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让他们离后返城,给梁玉英趟条路,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一点我只是传送群众的舆论,你自己寻思去吧!”
郑风华先是冷静,后变激动。他出任党支部书记以来,从来没有这样义正辞严地批评过一个人,特别是批评领导班子中的成员,简直像老师批评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也像一个老干部在严厉批评一个年轻干部。
他是在想,在这新旧时代变更交替的时候,无法解决那三大难题,却有能力有理由解决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否则就是失职。
如果每个担任领导的干部都像他批评的那样去做,各方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张队长听着,听到一半的时候,浑身似打了个寒噤,为之一震。以往他的印象和感觉里,郑风华不过是个柔嫩的书生,不偏激、不落后,靠调和温顺入了党当了支部书记。所以,他才敢毫无顾忌地行使一些权力。没想到他语言这样尖刻,掌握情况如此细微,已完全不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顿时,他感受到了郑风华的威严,甚至有些心跳,渐渐又变成了厌恶。他知道肖书记与郑风华甚好,不想过多地去触犯他。
“风华,你说了这么多,我不想再做过多的解释。在我们这个班子里,你是班长,说是对我的批评也罢,帮助也罢,我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了。”他偶然间又感到,郑风华在有些问题上和李晋等那些偏激派穿一条裤子,仍想将他一军,让他说出个道理来,不管怎么样,这是毛主席发动的一场运动,“你刚才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场运动有些偏激,不应该给这场本来就偏激的运动增添罗乱,出现不良倾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郑风华斜瞧一眼张队长,猜透了他的心思,慢慢转移过视线,没有吱声。
这时,一辆收割机在地边绕着圈子轰隆隆从对面行驶了过来。
郑风华由滔滔不绝到沉默不语,倒使张队长心里没了底儿,继续在收割机行车线上走着,眼瞧就要撞到车上了,被偏行的郑风华一把拉了过来。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混乱了。
“郑书记,张队长,”上海知青王尔根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有事吗?”
郑风华摆摆手:“你下来。”
郑风华走到机车后蹲下,手摸着挂在豆茬上的一个豆角说:“尔根,大豆低茬收割改装问题,你还要动些脑筋,经过几年来改装试验,已有很大进步,由豆棵上最多丢五六个角到只丢一两个,很不简单。但这个丢法,也是不小的数字,如果每亩丢个十斤八斤,我们全队每年也要丢个万八千的,也是个很大的浪费呀。”
“郑书记,你是不知道呀,”王尔根蹲在郑风华对面,顺手摘掉一个漏割的豆角剥开,剥出滚圆金黄的豆粒儿,操着还不熟练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说,“这几天,机改小组的上海知青活思想很多很多,我也没办法……”
“你说说。”
“传来消息,上海知青部门研究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拨乱反正,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问题,提出已经下乡的建筑、化工、纺织等专业的中专生可以根据需要,由输送和接收知青的两地协商研究解决,同时也提出,学农的那些中专生可以考虑继续留在农场、兵团或农村,希望当地能按中专毕业安排与所学专业有关的技术岗位工作……”
“好啊,”郑风华禁不住脱口而出,“我赞成,这和咱们刚下乡时讨论的出发点一样!”他转过脸问蹲在旁边的张队长,“张队长,你说呢?”
张队长苦笑一下,使人略微能觉出地点了点头。
王尔根摇摇头,一皱眉:“有个倾向不好呀。”
郑风华:“什么倾向?”
“我们机改小组的成员都是上海知青,也都是农机校的。”王尔根注视着郑风华说,“起初他们还能接受,学农的嘛,即使不下乡,中专毕业分配,也是到农业这条战线。这些日子来思想都在变……”
“从什么时候?”
“就是从黄晓敏的爸爸来办假家变的时候,这两天又传说马广地、丁悦纯在办假离婚也是为返城,宿舍里传唱一段顺口溜:有权的靠权整,没权的瞎胡整。这不乱套了嘛,这一乱套,他们能安心吗?”
“你是不是也是这个思想?”郑风华忽地从心底产生一种对李晋组织签名请愿的不满情绪,口气有点急躁地问。
王尔根似乎觉察到了:“我虽说在李晋组织的签名请愿单上签了名,也是同意上海研究的这种办法。”
其实,签名信也只是提要求落实政策。
“我们要带头做好工作,”郑风华忽地站起来,“这个问题找时间专题研究。”
张队长看出了郑风华的火气,心里也来了火,似乎从刚才挨批评的懵懂中清醒了,斜眼瞧瞧郑风华,说得好听,带头做好工作?怎么做?你堂堂支部书记都要带头考大学飞走,做谁的工作留在这里!
他后悔昨晚的生活会上怎么没提出这个问题。如果那样,他今天大概不会忘乎所以批评自己。好,这个话留着,关键时候说。
他们肩挨肩走出这块地号,要穿过一片大草甸子,到大会战的地方去。
茫茫草甸还没像树叶那样开始黄落,一片葱绿。队里的牛群、羊群几乎都集中到这里放牧,没有跑蹿的,没有咩叫的,都在低头吃草抢秋膘,好一幅静谧的初秋放牧图。
“风华,”张队长心里开始不服气,又先开了腔,“说心里话,给黄晓敏办家变签字,给马广地、丁悦纯开离婚介绍信,我也是一股子气,知道不对,我看知青队伍好端端眼瞧就要散花啦,眼瞧着上学的上学……你不是说这场运动偏激吗?上边有文件说的?我看,偏激点也比弄得七零八落强……”
多少年来,张队长一直与王大愣关系甚好,也得到王肃的赏识。他言语很少,政治观点很少暴露,看来还是没到暴露的火候。难怪中央那么强调揭批“四人帮”、要彻底肃清其余毒的重要性。看来,这种余毒不仅危害着事业的发展,还会像败血症一样,继续侵蚀健康肌体,也会使已受侵蚀的肌体加速腐烂。
“张队长,宁左勿右的思想非常可怕,它不比极右危害小。”郑风华叹口气,恢复了开初讲话时的沉静,话语却字字像重锤一样很有分量,“偏激,这是我的思考,上级没有文件,我们党的干部不能等什么都是上级有了文件,有了说法才肯定是非,那不成了机械人?”他停停接着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从知青一进场我们就开始争论,思考,‘再教育’这个主题问题、发挥作用问题、扎根问题、返城问题……到现在,可以说,我们共同亲身体验、实践了近十年,是应该给他以评价的时候了,我认为有这么四个‘偏激’:
其一,所谓偏激,就是全社会来一个总动员,两个老三届(初中、高中)不管家庭情况如何,身体状况如何,以实现班班校校‘一片红’为典型示范,统一迁户口,统一送行起程,就是一句话,统统到农村去,到农场、兵团去。
其二,所谓偏激,就是不仅是两个‘老三届’毕业生了,连游散在社会上几年没有分配工作或没找到合适工作的社会青年也统统混于其中,动员上山下乡,这里不乏有些辍学的、半文盲的,就如大伙儿所说的马广地那类‘冒牌知青’。
其三,所谓偏激,突出了这场运动的主题是‘再教育’,这无形之中就把知识分子这个阶层与‘劳动人民群众’分割开来,而时下我国农村、兵团,尤其典型的是我们这类劳改底子的农场,贫下中农队伍支离破碎,连那种民族传统的艰苦朴素、勤劳善良的品格都展现不出来。而他们,像当年的王大愣、丁香、丁向东等又要行使‘再教育’职能,这就形成了对立情绪,其中就忽视了发挥知青的主观能动作用,而这一批知青,又是新中国诞生以来培养起来的第一批有一定文化、有觉悟的劳动者,贫下中农除具有传统的民族美德和劳动技能、勤劳朴实的作风外,又缺少这种东西,‘再教育’的本领一旦施展差不多了,就开始用管,来代表‘再教育’,诸如,二连私设的公堂,知青春节逃跑回家时车站堵、路上截,形成了人为的对立情绪。
“其四,所谓偏激,对知青进行‘再教育’产生矛盾冲突后,便开始转入扎根教育,统统要求‘扎根农场六十年’,号召知青都来这样做,普遍由反对知青恋爱到普遍号召结婚安家,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青年们就是不买账,出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知青尽管近三十岁的年龄还是普遍光恋爱不结婚的现象。”
“当然,”郑风华不容张队长插话,条例性讲完后又一转意念,“这场运动对新中国成长起来的、在蜜罐里长大的这代年轻人进行的艰苦奋斗、磨炼意志教育,学习贫下中农、农村干部优良品质和优秀作风所产生的作用也不可低估……”
这一些,是他下决心报考大学脱离这场运动束缚时的思考,本想在城里有关部门、农场有关领导再有什么“再教育”之类座谈会时讲出去,没想到自己却约束不住自己,竟滔滔不绝,在这样一个场合讲了出来,而且那样认真,那样激昂,那样让张队长想插都插不进一句话去。他也是第一次这样咄咄逼人。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
郑风华斜睨张队长一眼,发现那脸上阴着的云,那涩涩的表情,竟与王大愣某些时候相似。
他们本无很大的共同之处啊。人的思想是一个难以估摸的深潭!
茂密的小叶草和乌拉草严严地覆盖着草甸里的一个接一个的塔头墩子,草叶被他们趟得哗哗作响,踩倒后被风一吹又恢复起来滚入草浪草海,一片葱绿。
张队长思绪纷乱,险些被一个大草头墩绊倒,身子刚一歪,被郑风华一倾身扶住了。
“这么说,”张队长从混浆般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他还钻在郑风华那几句话的牛犄角里,“让黄晓敏假家变钻了空子,给马广地、丁悦纯开了离婚介绍信,就能给这场运动增添新的罗乱……我接受场党委的批评……”他认为郑风华报名考大学扰得三队知青不安心,却在给自己扣大帽子。
秋阳从东山顶跃上晴空,放射着灿烂的光芒,凉意渐渐隐去,天气暖和起来。
郑风华觉得有点热时,汗珠儿已沁出额角,索性敞开怀,继续大步走着,发现张队长有些累了,便放慢了脚步。
“这话就要看怎么理解,也看怎样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去分析问题,处理问题了。”郑风华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理直气壮,这样头脑清醒,他待张队长和他并肩了,不喘了,才接过他的话题,“其实呢,偏激不要紧,犯错误也不要紧,我们党历来也有偏激的时候,也有犯错误的时候,问题在于能不断地矫枉过正,不断纠正偏激和错误,我们的党就无往不胜,发展壮大,事业兴旺,人民拥护。这次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就是这个问题……”
郑风华光顾注视前方说话,以为张队长又落后了,斜脸瞧他时,他也正斜脸瞧自己,对视了一下,目光又很快各自闪开。
郑风华继续说:“问题是这场上山下乡运动会不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的理解应该是这样,让全国这一千万知识青年各得其所,一切都必须是严格地按政策和规定办事。国家通过招生选择一批优秀人才深造,输送到渴望人才的全国各条战线;已经有所专长而在这里所学无所用的,如上海一些中专知青根据城里要求返城;一批家庭确实困难和在这里身体不适应的返城……等等吧。那么,那些中专学农的,在这里技术岗位熟练、大学又考不去的,文化素质较差、劳动技能较强的,包括已婚的……等等吧,就留在这里。可是,拨乱反正刚开始,还没等国家大政策出台,城里的、农村的一些人,特别是一些基层干部,就钻这个空子,按原定政策造假,扰乱了人心,扰乱了拨乱反正的阵营,结果将给党和人民的事业带来的新的损失……”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攥起拳头,像大声呼喊:“谁来负,谁来负,这个责任到底要谁来负呀!谁来负呀……”
声音在晴空激荡,惊飞了远处枝头上的两只喜鹊,也惊飞了站满枝头的一群麻雀,呼啦啦展开翅膀,顿时无影无踪了。
张队长额角上的汗珠多了。他本想以郑风华带头考大学问题再将他一军,却从内心感到苍白无力了。
他才感到,自己不是这位知识青年干部的对手。
他并不服输。
“照你这么说,知青也要走不少,”张队长有点儿心平气和了,仍然是投石问路,“就业农工也都遣送走了,再招他们回来不成?等一年荒着地再说?”
“看来,你也关心这个问题,”郑风华瞧瞧远方,感叹地自言自语起来,“要不说,我敬佩我们的肖书记呢,几个月前,他就像看透了这步棋,在全场三级干部会议上做了动员,要求农场的干部、职工,包括知识青年们给关内一些人多地少的农村亲戚和朋友写信,动员年富力强、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农民来落户,接替一些知青撤离后空出的岗位。据说,已有人来咨询情况了,还有的说,听说我们这里土地资源情况这么好,要组织一个村一半的劳力来这里参加开发建设……”
张队长点点头:“听你传达过,这倒是个办法。”
他们继续往前走,各自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已经踏进这片绿草甸的中间。这片草甸略显低洼,渗水能力很强,草下是一层厚厚的腐殖质,全是草炭,省有关部门已划定这里为保护区,拟适当机会开发加工草炭肥。好一片长方形的草炭地将南北平原切成两半,站在这中间就可以看清,甸南机械隆隆,甸北人山人海,一片抢收大豆的繁忙景象。脚下,偶尔踩踏着一簇黄瓜香,沁人肺腑的清香气溢满着身前身后,灿烂的阳光照耀着这绿葱葱的一片草,泛着油汪汪的光芒,蓝蓝的晴空下,绿中显黄的山林,褐色摇铃的豆田,黑油油的一片片麦翻地,汇成了北大荒一幅色彩俊秀的初秋五彩画。
“喂--老乡,到小兴安农场三队怎么走呀?”
甸北草地与豆地相连接的毛毛道上传来了向郑风华和张队长的呼问声。
郑风华赶上前几步,指指左前方:“那边不远就是,你们找谁呀?”
“看来你们是三队的了?”
“是的。”
“请问--”一个山东大汉操着浓浓的山东口音问,“你们队有个叫马广地的吧,他媳妇韩秋梅是俺们村的人,写信说这里招收农工,像在工厂一样挣工资,我们来看看。”
郑风华紧走几步到了他们跟前,这四个大汉个个身体棒实,脸色黝黑,一看就是农活的好把手,心里一阵欢喜,十分高兴地说:“你们到三队招待所等着,等会儿我安排人回去,请你们吃完中午饭后参观参观我们队,用汽车把你们送到场部。肖书记已经安排场部劳资科专门接待你们这样的来访客人,讲情况、说政策,等你们看好这个地方,我同意收你们四位……”
大汉问:“看来你们二位是这里领导了?”
张队长介绍:“这是我们三队的党支部书记郑风华。”郑风华也向他们介绍了张队长。
“太好啦,太好啦,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我们一踏上北大荒土地,就遇上了贵人啦……”大汉握着郑风华的手,显得有些激动,“这地方我们一看就中,原以为北大荒多荒凉呢,好地方哇,我们看好了可要来很多人,你可别嫌多呀!”
“欢迎欢迎,你顺这毛毛道简直往前走着,”郑风华指指大会战的地号说,“我一会儿过去安排马广地和韩秋梅回去接待你们,他们正在割豆。”
大汉一挥手对三个伙伴说:“我说呀,咱们就到地里去吧,割割豆让书记、队长先检验检验咱合不合格……”接着瞧着一望无际的黑士地说:“我这多半辈子就渴望有一大片土地种种,真稀罕人哪!”
“好!”郑风华一挥手,“咱们一起走吧。”
刚走没多远,又从背后传来呼问声,说是河北的,也是接到信来咨询情况的。郑风华也让他们加入了这个行列。
他们一起进了大会战地号。郑风华把他们交给马广地照顾后,刚往前迈开步,发现左侧垅上摆铺的垅是李晋。在他的身后就喊:“喂,李晋,怎么样?”
李晋停止割豆,直起腰来用手腕揩揩额头上的汗水:“哎呀,我的老弟,怎么还问怎么样呢?只要一进入战天斗地的角色,年年月月都是这样嘛。”
“哟,”郑风华发现李晋抓豆棵的手心手指扎满了无数小血眼子,有的还在渗着血,关心地问:“怎么没戴手套?”说着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扔给了他。自从那天晚上在办公室交谈后,郑风华和李晋算是在思想感情上融融相通了,由伙伴成为他的领导,一些问题上的分歧,有了隔阂,从隔阂又回到伙伴情谊上,给予了郑风华很大安慰。李晋称兄道弟倒使他高兴,他深深感受到,真正的知己朋友是第二个自我,也是人生美酒。这种自我,这种美酒,是成就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晋用嘴努努左后侧:“我的手套给那位女同胞了。”
郑风华一看是廖洁。她割几步就挺直腰反回一只手捶捶背,令人感到是一副很难支撑的样子,刚想过去帮她一把,被李晋拽住了:“刚才,她襟怀坦白地和我谈了一番话,说是追求你没成,十分伤感。追你不成,她改变了主意,让她的朋友在矿上给她介绍了一个离过婚、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老头子……”
“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我看这是心理变态,”李晋说,“她说很恨你。”
“噢?”郑风华被李晋这突如其来又无法否认的话窘得脸红不红紫不紫,支支吾吾地说:“不,不……可能……吧……”
不知为什么,那个黑沉沉的脱谷夜,廖洁恶作剧般迫爱的情形萦绕在他脑海里怎么也淡然不下来,那动作、那话语深深印在他脑海里,常常翻腾。
他刚想回避开这个地方,被李晋一把拽住神秘地问:“肖书记给姜婷婷离婚返城策略地开了绿灯,是不是他知道上头的新精神,这返城要一锅端呀?”
“哎呀,”郑风华埋怨地说,“别在那里神经过敏,肖书记早就和我说过,像姜婷婷这样受过残害的女知青,有返城愿望时,可以适当关照一下。”他停停接着说,“肖书记关于知青返城问题的态度很明确,该返城的返城,该留下的留下。”
李晋还想和他探讨什么,他却按照与张队长商量的,到地头召开队干部碰头会,研究揭批“四人帮”问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