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装点着小兴安农场。
接受装点的场部招待所房后那片小荒林在温柔的秋阳下显着她的幽雅和骄色。微微有些凉意的秋风轻轻拂过,哗哗作响的杨树、桦树、柳树叶渐渐变着颜色,林地里的野玫瑰、百合花、芍药花开完最后一茬,一小片一小片的小菊花开得正旺,尽情地吸纳着柔阳和风对它们的偏爱。
白玉兰担任招待所所长以来,在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的场部生活区里,她最留恋欣赏的是房后这片肃静而不失粗犷的小荒林。她曾领着郑风华来到这里依偎在老白杨树下倾吐爱心。苦闷的时候,她任凭树枝树叶划脸扎身,独自走来走去,还有几个不眠之夜,在这里打发时光。也是在这个地方,她瞒着小罗演了一场与其相爱的假戏,向郑风华递上了一份无声无字的绝情书……
她哪里知道,王肃大施淫威残害女知青,打她的主意被揭穿后,王大愣安排她到他分管的招待所仍别有用心,为的是在达到挑拨搅黄白玉兰与郑风华的恋爱关系后仍替他的儿子王明明打主意。王大愣总觉得有这种可能,强奸也罢,蹲了几年笆篱子也罢,她白玉兰总归是为王家生了孩子,至今,他们还不时偷偷探听孩子的下落,只是没有结局而已,但打白玉兰的主意却一直没有放弃。
她在招待所当所长已经三年多的时间了,忙碌中倒锻炼了她管好农场这份小家业的才能。
她开完服务员班前会,安排好一天的工作,又亲自检查了一遍小食堂和客间,然后用座垫把一沓子书一卷,悄悄溜进了小荒林靠河边那棵老杨树下,背靠树干坐了下来。
这一沓子书是她让妈妈邮来的自己读高中时的全部教材。她已经列出复习计划,准备把这些学过的课程,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复习一遍。因为教育科已正式传达了国家高等院校招生会议精神和具体招生办法,明文规定,允许“老三届”的下乡知识青年报名应考,而且允许适量已婚的下乡知青报考,实行自由竞争、德智体全面衡量、择优录取的原则。主要方法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地方初选,学校录取,省、市、自治区批准。这就彻底废除了从工农兵中选拔大学生,不经考试、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招生办法,基本上恢复了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招生制度,在具备了自身的一些基本条件后,主要将取决于考试成绩。她对此很感兴趣,也满怀信心,听完传达文件,看到妈妈寄来的这套用旧了的高中课本,一个崭新的时空观念好像把这下乡九年多的光阴一桥横跨,今天和高中毕业前夕的日子一下子连接紧了。随着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广播里传来了国务院关于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延期半年的通知,这一突来的消息令同学们震惊,那些政治保送和学习呱呱叫的学生,有的哭了,有的难过得吃不下饭。等啊等啊,文化大革命愈演愈烈,等得工农兵占领了大学舞台,手上老茧厚薄成了能否上大学的标志……现在,新的招生制度多么令她欢欣鼓舞啊!
她从高一第一册语文课本开始,匆匆翻阅后,又翻中国历史、世界历史和数学、几何等课本,那样熟悉,那样亲切,那语法修辞,特别是那些经典古文,浏览几遍仍能背下来,还有五四运动、世界大战发生的原因、意义……当年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一触及,脑海里像印刷厂一块块铅字版一样,烙印犹新。这一翻,便满有把握,只要能认真复习上一遍,就可以像打有把握之仗一样满怀胜利的信心走进考场……
她从第一册语文开始,认真地复习着,不知不觉场部广播站的前奏曲响了,接着就是播音员清脆悠扬的声音:“小兴安农场广播站,现在是场内午间新闻节目时间……”
广播一响,就是机关下班时间,白玉兰看手表,恰好十一点半,刚要起身去吃饭,想起食堂排队的人正多,索性去厕所一下回来再复习半个小时。她走出小荒林,广播里传来了引人注意的消息:“……现在播送三队知青排长袁大炮、田野写给场党委的扎根北大荒誓言书。敬爱的场党委:正当全场广大干部、职工和家属掀起建设大寨式农场热潮的关键时刻,场内刮起了一股返城妖风,他们有的秘密组织写返城请愿书,有的不择手段弄虚作假……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不愿意再听下去,猜出是李晋和袁大炮争执得很激烈,便加快脚步进了厕所,谁知,播音员的声音贯耳,火药味越来越浓,心想:广播站怎么审的稿子,扎根没有错,怎么时至如今,还用这些派性之争的激烈语言呢?
机关大楼门前传来一阵嘈杂嬉笑声,这是机关干部们正朝办公楼后院的大食堂走去。
白玉兰迅速回到小荒林的杨树底下,一下子愣住了--座垫上放着一个崭新的饭盒。她急忙哈下腰打开,一股扑鼻的香喷喷味扑面而来,饭盒的三分之二处放着冒热气的大米饭,三分之一是木须肉,上面还平放着一把不锈钢的小勺。
谁放的呢?她四处撒眸不见人影,以为是送饭的人躲在树后头和她捉迷藏,呼喊几声却没人应,又巡视下左右前后仍不见人影。脑子里一转,断定是小罗送来的,他就是喜欢开捉迷藏的玩笑!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靠着树干香甜地吃起来。吃一口突然停住,不会是郑风华吧?不,不可能,是不是招待所的姐妹们呢?不,也不是,这不是食堂的大锅饭,只有有家的人才能做出来,肯定是小罗!小两口刚刚结婚,这是让自己分享他们新婚小家庭的欢乐呢,知道自己争分夺秒地复习,不好意思打扰。他一来就有喀唠,一唠就没完没了,是的,要不怎么上次能在小罗不知情的情况下设个圈套狠狠地刺激了郑风华呢?要是小罗知道是要刺激郑风华,也会执拗不肯的。她也只有和小罗才能干这种事情。她当了招待所所长以后,带着王肃的玷污,带着王大愣的暗算,心情压抑,苦闷时无处诉说,凭着过去的一点点交往,想和杨丽丽交知心朋友,却越交越薄。通过几次和小罗偶然的相见和谈话,渐渐感情深了,彼此信赖,犹如姐弟一样。说来这还是八年前的缘分。那是个夏锄大忙季节的中午,小罗以场广播站长的身份陪同《北大荒报》记者按王肃提供的线索,来三队采访王大愣如何深入夏锄第一线参加生产,指挥生产。不料,刚调进连队机关值班的白玉兰领路找到王大愣家时,让正挂着窗帘酣睡的王大愣丢了丑,正面典型变成了反面,新闻照片配文字见报后惹怒了王肃,责备小罗没起好作用的同时撤消了他的广播站长职务,下放到总厂修配厂当了工人。为此,白玉兰一直不好意思,小罗却总说没啥没啥……倘若相处不融洽,小罗是不会毫无戒意地跟她散步踏进小荒林而被白玉兰巧用刺激了郑风华。小罗要去给郑风华解释,白玉兰死活不让。
饭后又复习了一阵子,白玉兰拿着刷洗干净的饭盒到小罗家送还时,弄得小罗夫妻俩莫名其妙。小罗判定说,肯定是人们都知道白玉兰与郑风华决裂了,是哪个小伙子在偷偷地向她表露心迹呢。
这话引起了白玉兰深深的思索与纳闷儿,调场部几年来还没发现有谁对自己有求爱的征兆。谁会呢?自己作为全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谁不知道自己遭受王大愣儿子的强奸,谁不知道自己回城里生了儿子又遗弃……郑风华是肯定不会了。为了快刀斩乱麻,尽快摆脱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抛弃他这种面子爱情,熬了多少个痛苦的不眠之夜,从下决心借小罗演了那场假戏之后,开始从悲切中自慰,又从自慰中自强起来,即使脑海里有一点点对悲怆往事的回忆,因怕它浸润扩大,便用强硬的克制法克制自己,立即拼命般地去跑步,跑啊,跑啊,直到疲惫不堪,身子一挨床就什么都顾不得地睡去,哪怕是晚上也不例外。她自称这是克制思想痛苦比什么药都灵的一大发明。而白天,则是拼命的工作。就这样,她排斥了三大痛苦:每逢春节回城探亲都强烈挂念遗弃的婴儿、询问又毫无音讯的痛苦;断定郑风华与自己藕断丝连又与别人勾搭的痛苦;抑制住了不再寻求爱情,让爱情感官麻木的痛苦。她把一切精力都用在管理好招待所上,成为场级劳动模范。从此,她开始变得心底无愁、胸怀开阔了,自由之神与她日夜相伴。
即使真像小罗夫妻所猜,白玉兰也不会动心,不管是多如意的小伙子!她要考大学,要实现当年的宿愿,让新的生活和追求随同进入大学重新开始。
但这盒饭终究是个谜呀。
第二天,又是广播站喇叭响起前奏的那个时刻,她又起身朝厕所走去。
暖中带凉的秋风从树尖上飒飒吹过,一片片绿叶开始从叶尖上泛黄,渐渐漫向叶边,漫向叶心,越黄越快。北大荒的天气有时奇怪,说不定哪天一股寒流掠过,还不等树叶黄起来,便飘飘洒洒地落个精光。
白玉兰走到路边,忽地一转身,藏到了一棵老榆树后头,透过小荒林密密匝匝的枝条和树叶瞧着瞧着,只见从招待所后门那边闪出一个人影儿,做贼般鬼头鬼脑、蹑手蹑脚地朝大杨树下走去,一进林子,便迈开了大步,踏得蒿草、碰得树叶哗哗作响。
啊?是他?王明明?
白玉兰的脑袋“嗡”地一声,像忽地飞出一群蜜蜂,眼前一阵发黑,接着就闪闪地飞出了一串串金花。她镇静住自己揉揉眼睛,又仔细一看。是他,确确实实是他。大约是一个多月以前,听三队来场部办事住宿的人议论,说是他刑满释放回来了,自己并没介意,怨恨一闪念也就在脑海里消逝了。真没想到,他竟死皮赖脸地找到这里。再仔细看时,王明明已走到大杨树下,放上了一个饭盒,她脑海里一下子闪出八年前的一幕。那是一个夏锄大会战的日子,自己和郑风华的恋爱关系已经公开化、舆论化,他还往自己的田垅休息处偷偷地送葱油饼,如今又偷偷送大米饭,真是万变不离其宗……
她进了小荒林往前走几步,两只愤怒的眼睛火气闪闪地盯着王明明,他放下饭盒一起身的那瞬间,那对小眼睛、那皱巴巴的脸皮,是那样眼熟,遭强奸时那恶狼般凶狠的架势在脑海里闪现出来。几年来,强行控制和修心养性忘记痛苦的平静心态,让他这偶尔出现给搅翻浆了。
王明明瞧瞧前后左右,把一个饭盒放在大杨树下的座垫上,麻利地转身就走。
“站--住--”
白玉兰怒喊着冲上去,不顾脚上荆丝蒿棵的磕绊,不顾树枝七股八叉的挂扯,在小荒林里趟出了一片呼啦啦声。
王明明扭头一看是白玉兰,听到议论的和想象的白玉兰应该是像霜打的秧苗一样,怎么呼呼地像只老虎?喊声如雷贯耳,像头顶炸响的霹雳。他吓破了胆一样,心跳加快,腿软得像柳条儿,怎么使劲双腿也快不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飘落下来几片树叶。
白玉兰跑着追着,见王明明已出了小荒林,哈腰捡起一块半拉砖头,“嗖”地一声,砖头擦枝蹭叶贴着王明明的后脑勺“叭啦”一声落在了他跑步抬起的右脚跟上。他“哎--哟--”一声,疼得蹲了一下摸了摸砸伤处,一瘸一拐地跑起来,又回头看时,白玉兰手里攥着一大把柳条发疯似的穷追不舍,瞧那架势要是追上来,非把自己打个好歹不可。
终于跑出了小荒林,他拐过招待所的山墙,斜偏着拐过招待所正门上了一条小毛毛道,朝公共汽车站跑去。穷追不舍的脚步越来越近,在耳畔“呱哒呱哒”地响着,那样可怕,简直像地雷炸响贴着地面滚滚而来。
“站不站住?”白玉兰只差一步就追上他了,愤怒地喊着,扬起柳树条猛地朝他脑袋抽去,“哎呀--”的尖叫声伴着抽落的柳叶从他头顶向四处飞扬。
王明明双手捂着脑袋,迈出左腿,右腿直打摽,脚腕子一疼扭了筋,“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八年前没打着你,之后我发过多少狠,就是没碰上你!今天送上门来了……”白玉兰喘着粗气,咬着牙,耸着肩,高举起柳条又是两下。
“饶--命--啊,救--命--啊--”王明明一会儿双手抱脑袋,一会儿捂脸,左闪右躲,哪下子也没躲过去。枝条抽落,碎叶纷飞。
哭喊惊动了招待所的过路人,把他俩围进了一个圈子里。
陈丹娅从招待所房间里透过玻璃已看明白,呼呼地钻进了人圈,张口气喘地问:“玉兰姐,怎么,这家伙又兽性发作?”
她遭王肃骗奸的事情不知怎么悄悄传遍了机关大楼,她悔于当时年轻敬畏领导,为当一个财务科的出纳员失了身,继续在那岗位上羞于见熟人,要求来招待所当了出纳。年复一年,她渐渐成熟自立了,悔恨往事,更痛恨王肃、王大愣这一把子人。
杨丽丽来招待所看望客人,靠近人圈看明白以后,想起自己当年死皮赖脸追求王明明而被他蔑视,八年前的嫉恨变成了眼前的脑羞成怒:“玉兰姐,我看你够宽容的了。”
白玉兰又举起柳条时,被身后伸出的手抓住了:“住手!”
她回头一看是张晓红。
“张场长,张场长,”王明明抱住张晓红的一条腿仰起脸,“你给我做主呀,她……平白……无故打……人……”
张晓红问白玉兰:“是这样吗?”他问完又有点儿后悔,觉得这一问很不严密。
“你说呢?”白玉兰眼眉一立,狡黠地问。
“噢……”张晓红有点儿尴尬,“我明白了,你是旧恨新报吧?”
白玉兰白棱张晓红一眼,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没有回答。
张晓红为解除自己的尴尬,回避开白玉兰的目光问王明明:“白玉兰总不会在大道上见到你就追打吧?”他对白玉兰已没多少好感,特别是她和郑风华的事,简直是固执过分,或者叫卖弄,或者是胡搅蛮缠。一个被人奸污过的姑娘,况且又生了孩子,只要对方不说撒手,哪怕是有一点点意思,都应该积极主动地去争取对方,而她却在一边装什么清高!
“她……在小荒林……里复习功课,”王明明有点儿结巴,见到张晓红胆壮起来,再说,有这么多人围观,不至于再挨她的打了,声音大了,“我给她送大米饭,不要就不要呗,还打人!”说得很委屈。
张晓红问:“你没有不规矩行为?”
“没有。”
“没有?”白玉兰怒不可遏的样子,“你死皮赖脸,没安什么好肠子……”说着举起柳条又要打,被围观的人拽住了。
王明明也来了劲:“死皮赖脸?我昨天送的你还吃了呢!”
围观的人哄然大笑。
“你--”白玉兰气得噎了半天,“你这个癞皮狗,我昨天根本就不知道是你送的!”
张晓红有点儿莫名其妙:“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明明说,白玉兰也抢着说,大伙儿算是听明白了。
张晓红问王明明:“你偷偷给人家送饭,什么目的呢?”
王明明见张晓红能为他解围,心里一阵感激,也就说了真心话:“有人说,我俩都有了孩子,她和郑风华也崩了,只要我殷勤些,她会嫁给我的……”
围观的人议论起来了:
“真不要脸!”
“强奸还能强奸出老婆来?”
“还以为是王家(王肃、王大楞)称霸小兴安农场天下呢!”
……
“你--”白玉兰气得脸青一块紫一块,“你满嘴喷什么粪?你……”她举手又要打,被张晓红拽住了:
“王明明是在你身上犯下了罪行,但他已经受到国家法律的制裁,判了七年劳改。他有这个想法是他的,你不理他就完了嘛!”
“你说得轻松!”白玉兰把怒气指向了张晓红,“七年劳改?七年劳改就能弥补给我带来的身心摧残吗?我知道你和王大愣穿一条裤子,你,你躲……躲……了……”她拼力推搡开张晓红,举起手里的柳条时,发现王明明没了,拨开人群一看,他正兔子般狼狈而逃,她指着王明明的身影大嚷:“早晚我要出这口气,跑,你跑了和尚还跑得了庙……”
王明明头也不回地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