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广地从知青大宿舍被王大愣请走后,李晋和丁悦纯等还在唠啊唠啊。这样集中精力又神经兴奋的何止他们,两铺对面大炕上有十伙之多,地上还有站着唠起来忘了动的五六伙。有的咬耳朵喊喳保密似的返城新闻,有的各持观点乱呛呛、瞎吵吵,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返城这一热门话题,使知青大宿舍沸沸扬扬,打破这几年来不是牢骚吵骂就是寂寞睡大觉的单调气氛,真有点儿像文化大革命开始一声炮响后的学校教室和操场,红卫兵们在秘密串联要造谁的反,要把谁揪出来。
夜深了,公鸡开始打第一遍鸣了。知青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公鸡的打鸣声还不能警告他们天快亮了--休息吧,要不是李晋用强制的手段,说不定要到天大亮还会有人不肯罢休。
李晋这个虽然不大的“排长”官衔一箍在脑袋上就有制约力了。要是当白丁时,他才不管这一套呢。眼下,他心里明白,自己是返城的倡导者、积极鼓动者,以往一些事件的教训也告诫着他要谨慎从事,掌握要干事情的分寸。明天要全队总动员打一场清山伐木的大会战,就是县林业部门划给三队的一片山林,按间距留下些野生树木外,其余统统砍掉拉回来,作为大宿舍、知青食堂、职工家属越冬的烧柴,这是关系越冬的一项重要工作。返城归返城,只要在一天就要像样一天,就要做一天的贡献……有一点李晋是清楚的,秘密签名倡导返城的行动已传遍全队,说不定也到了肖书记耳朵里。要是一旦革命、生产有点闪失,不用别人,那张队长就要扣小帽子戴不说,袁大炮两口子说不定搞出什么名堂来呢。
他喝令全宿舍快睡觉,让人把大宿舍外的灯也闭掉时一看表,嘿,已是后半夜两点十五分了。按张队长的要求,五点钟出工,到山林里砍一气林子后,七点钟吃早饭。心里想,千万可别误了出工。说来很争气,自打当了排长以后,他的生物钟很作美,早晨起床和午睡后,只要有工作挂在心上,不用人招呼,离这个点十分或八分时肯定能自动醒来,从来没误过正经事情。
黎明悄悄擦亮了大宿舍的一块块玻璃。
李晋一觉醒来一看手表,还差十五分钟五点。刚想亮开嗓子喊起床,看到一个个熟睡的伙伴,又不忍心了,正常的话,知青们十分钟就可以起床、洗漱完毕。还差十三分钟,他听见室外值日生往一个个盆里倒洗脸水的声音,一想到这是闹返城的特殊时期,便大声喊起来:“起床--起床--起--床--啦--”接着就去身边小不点儿的被窝:“快快快,到点啦!”
小不点儿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看手表说:“哎哟,我的李老兄,还差两分钟到起床时间呢,再让我眯瞪两分钟吧?”
“不行不行,”李晋呼地开了他的被子,露出了只穿裤衩的赤条条的小不点儿。小不点儿急忙去脚底下抓衣服。
李晋军事化般地穿好衣服,站在炕上边系腰带边用半真半嬉戏的腔调,先拉音后顿挫地喊:“弟--兄--们--起--床--喽--抓革命,促生产,站好最后一班岗,迎接返城做贡献--呀--”
“嘿--”袁大炮旋风似的推开门闯进来,带有挑战口气地指向李晋,“你小子别践踏‘抓革命,促生产’这条最高指示了,我看你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袁大炮让田野上了那堂政治课以后,在反对返城问题上已是鼓足了劲,只要有茬口就冲,就拼,要使自己树起一个响当当扎根派的形象,等待着像张晓红那样被提升的机会。
李晋火了,腰一掐,想了想觉得严密了,侃侃有力地回复袁大炮:“要求返城是我们的意愿,上级不批我们不走,干一天,哪怕是最后一班岗,也要抓革命,促生产,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的!”
“抓革命,促生产,还有罪了?”
“纯粹是他妈的没茬儿找茬儿!”
……
一个个迷迷糊糊起床穿衣的知青被李晋和袁大炮的争辩激发得兴奋起来,一起对着袁大炮开起火来。
“你们想干什么?想干什么……”袁大炮恼羞成怒,指划着向他开火的知青大发雷霆,“你们秘密签名写信闹返城,别以为谁不知道!告诉你们,想瓦解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绝没有好下场!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组织领导的……”李晋组织秘密签名没几天,他就得到了消息,悄悄去汇报给张队长时,张队长摩拳擦掌像要有点什么行动似的和他一起去汇报给郑风华,郑风华却不紧不忙地说,向场党委反映。袁大炮一听,觉得是立功的时候,抢先给肖书记写了一封信,把顶撞李晋的那些话,认为该写的都写上了。等啊等啊,一直没有回音,也没有行动。他和田野议论猜测,也许是向上级汇报了等待指示……
“弟兄们,起床啊--”李晋大声喊着,顺手把清山用的大斧子扛在左肩上,右手一挥,像战场上的指挥员指挥冲锋一样,“抓革命,促生产,迎接返城做贡献!”
“起--床--喽--”
“抓革命,促生产--”
“迎接返城做贡献--”
……
知青们随李晋的声音应喊着,扛着斧子,呼呼涌出宿舍。
袁大炮气得咬牙、瞪眼、气喘。
李晋心里很激动:这帮哥们这么争气,给他们挑头干事儿,吃点子苦头也值得。他心底涌出了一股充满全身的暖流,眼泪差点儿滴了下来。其实,他也在怀疑,国家能不能真的下道令让知青们像下来时那样再一起涌进城,事到如今,只有闯一步看一步了。
初秋的早晨有点儿凉,太阳一露山尖,大地立刻暖和起来。凉风习习,沁人肺腑,人们要不是从春夏走来,真有番初春怡人的味道。
李晋带领的这个后勤排,是第一个集合好队伍朝东山进发的。说来也怪,并没怎么组织怎么要求,都自觉地站成排,虽不像刚进场军事化那般规矩,也不显散乱。这个大宿舍里,除袁大炮那个大田排在这里住着十多个人外,其余全是李晋管辖的木瓦工、大车班、铁匠炉、保管员等全队人称的“伞(散)兵部队”,但今天都格外守纪律。
其实这个排,平常由于岗位分散,显示不出那种大田排整体的纪律性来,但各自工作还都是呱呱叫的。看他们平时那工作的劲头、热情和责任心,看今天这番精神焕发的样子,李晋喊的那几句口号嬉戏之中也不全是玩笑,饱含着许多真情。他们这样积极要求返城,谁也说不出不爱这片黑油油的土地,不爱这里像肖书记、丁向东这样真诚热心的干部和职工,特别是每当冬春之交、夏秋之交、秋冬之交和严冬时节,知青们拍下了多少热爱北大荒的照片呀,几乎每人都积攒了一个影集,并成为炫耀自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资本和见证,那照片:人在青纱帐,人在万里雪飘中,人在五花山脚下,人在拖拉机驾驶座上(本不是拖拉机手),人在抢收丰产粮……
啊,要求返城的知青呀,带着满腔青春热血,带着新的希望与追求,带着时代在心田上的烙印,带着错综复杂的感情在祈盼着,祈盼着……
李晋带领全排赶到东山边时,队里的统计已经以每二十米宽为间距分成了任务带。要往前推进砍伐,每棵保留的树干上都重重地划上了一道鲜艳的红油漆。这是一片不成材的杂生林,疏密不均地生长着柞树、桦树、杨树、松树、山核桃树、榆树等等,最多的是柞树、桦树和杨树,最粗的不超过暖水瓶,一般都像茶杯和小碗口那么粗,林地上长满了丛丛簇簇的榛棵、苕条和野玫瑰花等。当地有人说,这山是地壳变迁的山石丘,多年由草、叶形成腐殖质后,渐渐才长出了树。有的还说,原来是深山老林,日本鬼子侵略东北时将成材采伐一空,临撤逃时又放火烧山,之后长成了这些野生林。究竟哪种说法准确,是否还有别的说法,无法考究。
张队长跟着其他四个排散散乱乱地来到山林边时,李晋带领全排已砍进山里一百多米,有的砍树,有的打枝丫,有的拖树往林地边上归堆,一个个甩着膀子正在大干。砍树的二十来名知青虽然不是砍一棵树,也听不出谁指挥的,每落下一斧,都呼着统一的号子歌,时起时伏,悠扬动听:
抓革命来嘛嗨哟,
促生产呀个嗨哟,
干一天那个就像呀一天,
多做贡献嘛嗨哟。
……
有的一个唱句砍两斧子,有的砍三斧子,按照节拍边唱边砍,歌声有节拍昂扬顿挫,斧砍声有的“咔”,有的“嚓”,有规律地响在号子歌中间,像伴奏一样很有韵节,在林子里回荡着、飞传着,惊得远近的鸟兽都蹿的蹿,逃的逃。
张队长瞧着影影绰绰的人影儿,听着像喊又像唱的号子歌和不时嘁里咔嚓的树倒声,叹口气心里琢磨:他妈的,这帮小子呀,怪不得王大愣当年拿他们没办法,闹返城说是非法,人家以群众联名的名义又是正正当当写给国家领导,这边呢,工作还起劲干,捣了你的乱,还让你抓不住小尾巴,比下乡刚来时更油滑了。他琢磨着摇摇头叹口气,谁拿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去治服的好办法……
张队长琢磨着,倍觉不是滋味,自言自语地嘟囔:“在这队里好像他李晋小子主宰舞台似的,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这样也太长他小子的士气了,非打打他的威风不可!”他站在其余四个排任务线的中央,大声喊:“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啦。”
人群静了下来,他接着喊:“同志们,你们看见了没有,李晋带领的后勤排向你们挑战啦,哪个能超过他,今晚收工回到队里好好总结总结……”他觉得杀出一个排来超过后勤排是很有把握的,后勤排这些“伞(散)兵”是技巧工种,体力不抗拼,大田排常年战斗在第一线,体力均衡,超过他们绰绰有余。
“同志们,冲啊--”袁大炮首先发号施令,“不超后勤排,决不甘心!”
田野一挥拳:“同志们,让后勤排看看咱‘半边天’的厉害,冲啊--”
袁大炮和田野各自任务带里应留的树分别是鲜艳的绿色、黄色,他俩首先抡起斧子砍起来,他砍几下抬头瞧瞧,有的在戴手套,有的慢慢腾腾,于是他漫天对大伙儿一指划,怒气冲冲地发布:“我让王副排长查数,谁要是偷懒就扣工钱,决不客气!”不管他怎么施威风,发号召,那四五十号人就是振作不起精神头来,其中居住在李晋后勤排的十多名知青慢腾腾不说,有的嘴里嘟囔着小声骂。他们受了李晋不少影响,心里暗暗想看袁大炮落后的笑话。加上袁大炮和田野结婚以后,不常住在宿舍里,知青们渐渐也和他疏远了感情,响应者寥寥无几。
李晋带领全排知青拼力地砍着,隐隐约约听到了后边的追赶和叫号声,大喊一声:“加油!”知青们势如破竹似的更来劲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砍上了小山坡,到了休止线,早饭就送到这小坡顶上。
知青们一个个拄着斧把儿,擦着汗,带着胜利的喜悦瞧着、听着袁大炮、田野催命般的声音。
朝阳跳上了山尖,透过欲黄欲落的层层树叶,把斑斑点点的光影投到了林地上,像抖碎的金子在地上、树叶上晃动,格外美丽诱人。
“战友们--”李晋喘口气,大声问,“送饭车还没来,咱们接接落后的兄弟排怎么样?”
后勤排的知青们已经知道了追兵的目的,也明白了李晋的意图,一起回应:“好--”有的还鼓起掌来。
李晋把大家叫拢一起,悄悄部署一番,一人带头众人和,边唱号子歌,边到袁大炮那个排任务区头上干起来。
一花那个独放嘛嗨哟,
不是春来个咿呀,
支援那个后进排呀,
非常那个应呀该呀!
……
袁大炮在对面听到了号子歌,瞧着李晋带领后勤排像猛虎般砍冲下来,气得支着斧把只喘粗气,半天半天眼不眨,气不匀,由隐约到明显,一阵胸疼,知道是岔了气。
“大--会--师--喽--”李晋带领全排猛杀猛砍,快对接上的时候,大喊一声,“战友们--走啊--再支援支援半边天去!”
“噢噢噢--”后勤排四五十人像起哄,又像有组织地跟着李晋朝田野那个排分担的任务带林边跑去。
呼喊声在山林上空飞传,震荡着山峦,那样有气势,那样豪壮有力。
眼瞧就要和田野对接上的时候,赶马车送早饭的老板甩得鞭子叭叭直响传了来,李晋一挥手:“弟兄们,够意思了,送早饭的来啦,咱们干活抢第一,吃饭也不落后,人是铁,饭是钢……”
知青们呼啦一声,跟着李晋朝饭车跑去。
张队长把这一切听在耳里,看在眼里,瞧着跑在最前面的李晋骂道:“他妈的,纯粹是流氓无产阶级!”
吃早饭了。
小不点儿一手端着一碗白菜炖土豆,另一手掐着四个馒头,用眼睛斜棱斜棱袁大炮说,“李老兄,你瞧瞧把那小子给气的。”
李晋抬头瞧时,蹲在左侧不远处一棵树旁的袁大炮大概是从炖菜里嚼出了一颗砂子,“噗噗噗”吐掉了一口嚼得半烂的馒头掺菜,呼地站起来,“砰”的一声把手里的馒头和碗同时摔到了地上。
“嘻嘻嘻……”李晋刚笑出声来,急忙用攥馒头的手捂住嘴,憋了一会儿说,“这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让菜里嚼出砂粒气的,是让咱们给气的!”
小不点儿把嘴巴贴在李晋的耳朵上悄悄地赞叹:“老兄,你高啊,高家庄!这把子斗争艺术,可与诸葛亮三气周瑜媲美,嘿嘿嘿……”一边竖起了大拇指。
“哈哈哈……”李晋轻轻一笑,“他是哑巴叫驴踢了,有苦说不出呀。咱还闹了个支援他,实质是嘲弄他,哈哈哈……”
小不点儿喜在眉梢,乐在心里,一P股坐在了上海女知青袁玲妹跟前,瞧着袁大炮又重新买来馒头和炖菜,眼珠子一骨碌对李晋说:“老兄,你等着我再去气气他,非气他个好歹不可!”
“喂喂喂--”李晋想拉住他问问怎么气法,觉得他不像马广地鬼道道多,担心弄出事来不好收场,一伸手没拽住,呲溜一下子跑了。
知青们有跑单帮的,有下乡以来就是小伙食团的,仨一伙俩一串的香甜地吃着早饭。
“我说袁玲妹呀,”小不点儿瞧着袁玲妹,嘴却往一边歪,是说给袁大炮听的,“咱们知青集体签名请愿返城的事,你到底签不签呀?你爷爷是资本家挨点儿斗,隔辈吓到了你,别苍蝇展展翅、臭虫放个屁就把你镇住了。再说,你那苏修特务的嫌疑也没人提了,怕什么?”
袁玲妹生得婀娜苗条,从小胆小,刚来农场时怕老牛,怕毛毛虫,现在泼辣胆大多了,也还是遇事常畏畏怯怯。她不签名,是袁大炮嘿唬横硬吓回去的,倒不是因为她爷爷是上海资本家、文化大革命被抄家挨斗后怕,主要是来农场不久后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使她心有余悸--
那是来农场三年后的夏秋之交,一场大雨过后,袁玲妹随同知青九姐妹乘船在黑龙江汊河上巡逻。不料,随着呼啸声传来,上游咆哮着奔腾着直泻下一股汹涌澎湃的洪峰,巡逻船随着一声声裂人心肺的惨叫,被激浪冲得仰脸朝天,袁玲妹在昏沉中紧紧抱住了一根飘浮的松木,当醒来的时候,已经躺进了农场医院的病房里。这时,她从旁边护理人员口中才得知,九姐妹无一人回归,她顿时间呜呜呜抱枕痛哭起来……
意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在悲痛中刚刚恢复得能吃能喝时,被传进了公安分局的审讯室,问她那九知青的去向。她哭着回答,根据自己回忆断定,都丧生洪峰了。审讯官接着问她几个问题,农场也考虑过九知青丧生洪峰,为什么捞不见一具尸体?为什么她就能驾着一根树木逃生?为什么……当她几次审讯回答都不能使审讯官满意时,审讯变成了群众批斗会,让她承认洪峰之前巡逻时,被苏修的巡逻舰如何劫持,她们十姐妹怎么卖国投修,她又是怎样被苏修派过来当特务,带着什么任务过来的……
袁玲妹感到莫大的冤枉,一次次批斗,一次次哭得死去活来休克,最后张晓红亲自审讯一次,下令批斗会到此终止,把袁玲妹送回三连,注意观察她的行动,哪怕抓住特务嫌疑活动再定。王大愣派得力人员,包括袁大炮、田野秘密监视了袁玲妹一年、两年、三年……连放假回上海都派人盯梢,始终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的嫌疑,就这样渐渐由紧到松拖了下来,谁也没说这个“苏修特务嫌疑案”继续侦察,也没人说就此拉倒。
袁玲妹用笨笨磕磕的普通话说:“小不点儿,你们签名的事情不都完事了吗?”说完斜眼瞧了瞧一旁支楞着耳朵的袁大炮,心怦怦怦跳得加快起来。她挤挤眼儿,示意小不点儿先不要说,找机会再谈。
“嘿,这话说的!”小不点儿装不明白,故意大声回答,“什么叫完事呀,返城不达到目的,就不算完事儿,可以再来一批呀,大大的,越多越好的。”他故意南腔北调。
袁大炮竖起耳朵,侧着身子往这边听。吓唬住袁玲妹不让签名,他做了不少工作,而且已向张队长、郑风华汇报了,说明李晋蒙蔽了一些人,也有脑袋清醒的,顶住这股返城风,总结经验时,也是自己的一条功绩。田野曾多次说过这话。
袁大炮使劲咳嗽了一声。
小不点儿故意从兜里掏出一沓子厚纸,在袁玲妹面前晃了晃。
“让,让我……”袁玲妹有点儿结巴了,“让我……想一想……”
袁大炮把碗往地上一放,掐着馒头冲过来:“袁玲妹,好好想想吧,想想苏修派你过来到底干什么?”
小不点儿质问袁大炮:“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扣大帽子?”
“你说什么时代?毛泽东时代呀!天是毛泽东思想的天,地是毛泽东思想的地,粉碎‘四人帮’就变时代了?报纸、电台天天喊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你没听见呀?瞎呀?聋呀?”袁大炮善于用这套理论、这套话,有点咄咄逼人。
袁玲妹忙站起来解释:“袁排长,我不签了,告诉张队长,郑书记,我不签了。”她一转脸瞧着小不点儿怯生生地说:“以后再……再说。”
小不点儿气呼呼地对袁玲妹说:“你就签,看他能怎么的?”
“怎么的?”袁大炮像是对小不点儿,却是狠狠敲给袁玲妹听的,“什么身板儿不知道吗?”
这时,旁边吃饭的知青都围拢了上来。
小不点儿不让劲:“你说袁玲妹是苏修特务,你拿出证据来!”
“你说不是拿出不是的证据来!那九名知青哪儿去啦?怎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么打捞怎么没打捞上一个呢……”袁大炮见小不点儿直眨巴眼,没有抢上话,狠狠地给他甩去了一顶帽子,“人家不签你非让人家签,人家扎根你要拔根,我看,你不把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破坏个稀里哗啦,你是不甘心呀!”
小不点儿急得直喘粗气:“什么时代了,你家还开帽子铺!你说谁破坏上山下乡运动,你说谁,说谁?”
“说你没说完呢,说你呀……”袁大炮掐起了腰。
“我说袁排长呀--”李晋一听,知道小不点儿对付不了他的狡辩了,凑上去不急不躁、不冷不热地开了腔,“我们要求返城,是响应党中央‘拨乱反正’的号召,还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真面貌,该留的留,该返城的返城,让国家拿出个政策,这没错儿。国家要是培养一批从城里送到农村,再培养一批再送到农村,城里的事情谁来干?搞极端,那才不是真正巩固知青上山下乡的成果呢。你说呢?”
田野对刚才发生的事情看在眼里,听在心里,见李晋上来了,知道袁大炮辩不过他,气冲冲地在人圈外围说:“不要狡辩,会说的不如会听的,逼迫人家袁玲妹签名,就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
李晋多次和田野、袁大炮思想交锋,理论过多少次,最后,他们总是恶语伤人,以扣大帽子自以为取胜结束。他忽地想出一番邪话,掐着腰,裂着怀,脑袋一歪,阴阳怪气地说:“好,排长世家,我们没理了。你们既然说袁玲妹是苏修特务,真这样的话,我们签名还不要她了呢,返回城去,弄个苏修特务,威胁太大,留着和你们一起扎根吧,哈哈哈……”说完大笑起来。
“呜呜呜……”袁玲妹在旁边一听,双手捂着脸放声哭着跑向了一边。
张队长在一旁听了好一阵子,阴着脸开了腔:“摆事实,讲道理嘛,这样伤人不好!”
“张队长,我们不怕伤,”田野明明知道,张队长这话是指对袁玲妹的,却一下子揽过来,为了说明领导已站在她这一边(实质也是),想压压李晋等人的威风,“请你放心,正义一定能够战胜邪恶,扎根边疆建设边疆还有错吗?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永久牌’的……”
小不点儿在一旁气得直喘,忍不住了,扯着嗓子喊:“哄--喽--”
人群里响起了一片:“哄--喽--哄--喽--”
张队长大声制止:“起什么哄!讲道理嘛……”他怎么觉得两边都有道理呢!田野那边,很合心思;李晋那边呢,说他是诡辩,又找不出恰当的语言和词句。
李晋趁乱乱糟糟的,嘱咐小不点儿快去安慰安慰袁玲妹,一定要说清楚,不是真话,也不是冲她来,而是为了气气袁大炮和田野。
“起哄是无能的表现!”田野善于用领导的话来给自己遮风挡雨。张队长呢,从心里不愿意她这样说,她说出来了又无奈,他的本意是不想公开地支持哪一伙儿。田野是有政治心机的人,有空子就钻,她像宣战似的大声说,“诡辩是理亏的表现,革命不革命,主要看行动。有人不是不愿听,而是反对‘扎根干革命’这个口号嘛!扎根派的战友们,请过来--”
田野和袁大炮总结张晓红当上场革委会副主任的经验,就是敢在风口浪尖上创造指导行动的响亮口号,将来报社记者来采访时,说出来也吸引人。听说李晋秘密签名的消息以后,两个人主意商量定以后,就知道有和他们发生矛盾激烈冲突的那一天,最好是在人多、有领导的地方。今天郑风华没在是个遗憾,等肖书记在场的机会当然更好,有股要急于表演的冲动激励着她:有张队长也将就呀。
二十多名青年应声跑了过来,有几名知青,多数还都是本队高中毕业后返回的干部职工和就业农工子弟。这支队伍已经做了很多工作。田野想喊袁玲妹,四处没撒眸着,觉得是个遗憾。
“预备齐!”田野一带头,二十多青年唱起了填写的《为女民兵题照》里的曲调歌:
誓扎根呀反拔根,
献了青春献终身,
子子孙孙献下去,
北大荒里永扎根。
田野和袁大炮组织知青们学唱这支歌,让他们别签名时,称这是场党委和队领导的意图,反击返城风成功以后,要从扎根派中选拔一批干部。这二十多名知青中,除多数是回场知青外,有的是在小不点儿那里签了名后被诱惑又靠拢到田野这一边的。
声音宏亮,歌韵雄壮。李晋一听,心里着了急,他也听传说过,肖书记暗示田野和返城风对着干,是真是假,无法考证,只要不亲自听到就当是假。该干就继续干!他唯恐这气势搅乱要求返城请愿队伍的意志,闭上眼睛挖空心思地想了一会儿,按田野的步骤,手一挥,大喊:“志在四方的革命战友们--请过来!”
马广地、丁悦纯、廖洁等呼啦涌上来黑压压一大片,足足超过一百多人。
李晋精神振奋地说:“战友们,我说一句,大家跟一句,然后跟着我的手拍连起来齐颂一遍。”
他抑扬顿挫地领一句大家说一句后,大家一起高颂起来:
“知青下乡来锻炼,
需要留下就留下,
需要返城回城干,
革命青年志四方,
哪里都能做贡献!”
田野上响起了比刚才更有气势的浑厚雄壮的声音。
围观的人不时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助威。有的不吱声,先是瞧着,悄悄议论起来,给人一种文化大革命初期两派之争的小回潮感觉。那时,这是常见的场面,两派经常辩论着辩论着形成了武斗,甚至一家人形成两派,吃着吃着饭便桌子、摔饭碗,而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给人以新鲜感又不陌生。
袁大炮突然带头大喊:“谁要不革命,就罢他娘的官,就滚他妈的蛋!”
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
李晋那边也不示弱:“谁要打着红旗反红旗,就抽他娘的筋,扒他娘的皮!”
“干什么,啊?”张队长气哼哼大发雷霆,“要搞文化大革命怎么的?”
郑风华在队里安排完工作,赶来参加清林大会战,已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声严厉色地说:“简直是胡闹!”
袁大炮凑到郑风华跟前,委屈的样子说:“郑书记,你说说,我们提出扎根这里干革命遭到围攻,应该不应该?”
“郑书记,张队长--”李晋在两人面前随着称呼示意一下,激动地说,“我们要求返城,让上级答复,又不影响工作,而且比别人干得多,何罪之有?”
他俩的架势是让郑风华马上评出个谁是谁非来。
“谁是谁非要让实践来裁判。”郑风华一挥手,“没吃完饭的快吃,干--活--”
这是李晋希望得到的答复,他也想过,郑风华对这一问题不可能有肯定的答复,他知道他的心理。
“快-吃-饭-干-活-喽-”李晋亮开嗓门大声呼喊,“战友们,加油干!支援落后的兄弟排!”
人群哄地散了。
田野呆呆地站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