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来,郑风华常常失眠,常常心烦意乱。他越来越感到,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道理在哲学书里写得明明白白,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找不到具体达标的做法。脱谷场的漆黑夜幕下,廖洁如痴如狂地向自己倾诉爱情,还有那一封封语言滚烫的情书……这一切,幸好都是在两个人之间悄悄进行的,如果传出去,特别是让受恋情的重创伤愈未合的白玉兰知道,又将成为新的疙瘩。薛文芹捎来口信儿,使他兴奋不已,尤其是听说白玉兰情绪很好,对与自己重归于好的事终于吐口了,并且约他星期天早晨八点钟在老地方好好谈一谈……他不知道,是一把偶然的钥匙还是薛文芹婆婆妈妈费尽口舌才打开了她鬼迷般的心窍!但不管以前怎么样,只要她能自悟到他们之间的误会并愿意解除这些误会,只要她能继续向自己敞开情怀,自己就不会计较那忍辱求全的痛苦。他在心底深深地理解白玉兰,她在下乡的征途中确实太不容易了!他自己也真正感到:一个人光有事业上的追求与成功并不幸福,幸福应该是一个多门类组成的综合体,领导的信赖与支持,事业的成功,同志之间友好而协调,爱情的美满……想到白玉兰将以新的神情约会自己,他多么想把日历一下子都翻过去,让光阴之箭直射那星期天的早八点啊。
爱情上的转机使他兴奋,李晋等背着自己秘密签名闹返城已经成为队里男女老少议论的中心话题,又使他增加了新的烦躁。这件事很快或者已经传到肖书记和党委其他成员的耳朵里了。自己先和李晋谈了谈,但他刚愎自用,认准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也没谈出个好结果,他声称人人都有向中央领导写信反映愿望和要求的自由。自己和李晋在不少问题上是志同道合的,近几年来,特别是李晋被关进“学习班”戴着手铐逃跑出来被解围以后,处事越来越显偏激,有一些本来正确或有道理的事情,用他的话说出去或操作或操纵,就使得事情不伦不类,既不是按政策或要求稳妥发展,又不是那种能上到“纲”和“线”上的无理取闹,常常弄得领导难以插手解决。有人说,这小子聪明就聪明在这地方。还有一条,这小子除非不挑头闹事儿,闹就闹大的,甚至牵动或影响全队全场。这次组织签名闹返城,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将有碍于这里的团结稳定,还会影响革命和生产。他请愿要求返城的理由都是自己曾主张过的,而他的行动又是自己作为党支部书记反对的……难,实在是个难题,他从内心里感到难以控制和驾驭将要发生的局面,尤其是应怎样向肖书记解释呢。
时令送来的秋风渐渐凉起来,队里除紧张的秋翻、送粮、检修农机具、制作颗粒肥以外,即将开始做各项越冬准备。这是小麦、玉米脱谷处于收尾阶段的一个星期天。郑风华嘱咐张小康,早晨七点整就起车向场部出发,他要准时赶到“老地方”与白玉兰相会。张小康两次引话问他去干什么,郑风华都支吾说“办事”,没透真话,只是说让他送去傍晚再来接。
朝阳慢慢跳上山巅,逐渐扩大着灿烂光芒的势力范围,很快占满了天空,铺严了大地,天空显得格外清爽辽阔。刚露头的凉风耐不住阳光的鞭笞,悄悄地溜走了。时光老人绘制的一年一幅的五花山彩图,已开始像画家似的打出底色,浓绿的树叶已泛淡黄,不少枫叶红黄相间,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场霜降,这山就会变得五颜六色,壮观诱人。
郑风华摇下车窗玻璃,让清风吹进来,想拂平那纷乱浮躁的心。张小康看出郑风华的心神不安和浮躁,加快了车速。郑风华为了对张小康回避这次来场部的意图,没让汽车直驰白玉兰工作的招待所,而是开到了场办公大楼门口。车子一停,郑风华边下车边嘱咐张小康立即返回队里。
此时,他不想碰上任何熟人特别是场领导,只想悄悄来,悄悄回。
“风--华--”
事情就是奇怪,越不想遇上,偏偏越能遇上,他正朝招待所走去,准备从招待所前大道拐向“老地方”,一听身后传来的声音,就知道是场党委肖书记。
肖书记追上来:“秋天一天比一天深,良种站试种的冬小麦已经滚雪球似的发展到一亩多,我去看看苗情怎么样……喂,这事说起来,还得表扬你们三队上海知青陈心良呢。”
“其实,还是多亏你的支持。”郑风华笑笑,“陈心良调到良种站来,推开试种的时候,首先应该考虑我们三队呀。”
“那当然了,三队也是我的老家嘛……”肖书记任了几年的党委书记,大概是过于操劳,已明显苍老了许多。脸上、手上的皱纹加多,鬓发由斑白到全白,只是精神上比在三队时更健旺、更矍铄了,任何时候都显得那么坚毅沉稳。
“那就得谢谢肖书记对三队的关照了。”郑风华问,“肖书记,你的支气管扩张吐血病没再犯吧?”三连变成三队的过程中,郑风华和肖书记曾一起受过王肃、王大愣的排斥,当时肖书记担任副连长,郑风华担任副指导员,一起挥汗如雨支持参与开办小煤矿、南菜北移,特别是上海知青陈心良通过香港的叔叔从加拿大寄来两公斤冬小麦种要试种时,一起被批判指责为“种资本主义的麦,就是与资本主义臭味相投”。就是在肖书记的大力支持和亲自带头深入一线的情况下,才把小煤矿、南菜北移搞成,并偷偷试种冬小麦获得成功,几年时间已繁殖成两亩多地。这期间,郑风华深深感受到了肖书记这位老革命干部的优秀品质和坚定不移的事业心,在工作中,自己不仅深受他的熏陶和感染,而且对他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虽说肖书记现在的地位发生了很大变化,在郑风华心里他始终都是一位可敬可亲的好领导。
“风华,”肖书记笑笑,“你说怪呢,这几年比在三队劳累多了,吐血病反倒好了。”郑风华清楚地记得,那是下乡来场第二年夏锄大会战的一天,肖书记抱垅铲地时吐了血,他自己悄悄用脚蹴土埋上时,被郑风华发现了。他呆呆地瞧着若无其事继续铲地的肖书记,看了好久好久。
“心病没了,人精神就爽,”郑风华也笑笑,“心情愉快精神爽,这是所有药物中最好的一服药!”
俩人互相瞧瞧,都不由自主地开怀笑了。
肖书记先迈开步:“风华,走,到我办公室坐一坐,我有件事想和你唠唠。”
“肖书记,有重要事儿吗?”郑风华看了看手表。
肖书记转过脸:“你有事?”
郑风华一看表才七点多点儿,连忙摇头:“没什么大事儿,唠一会儿再去赶趟。”
郑风华跟随肖书记进了办公大楼。这座楼是一九五四年建劳改农场时盖的,改成地方国营农场安置下乡知识青年时,除把楼外墙面粉刷了一层淡黄色涂料,室内粉刷一次白灰,其它依旧。当年的劳改犯人把这里甚至每一名干部都看成是“政府”,连刑满释放就业的犯人来这里办事,首先都要向收发室老头儿喊一句“报告政府”,待说明到哪个业务科室去,得到允诺后才敢走。进办公室办事时,更是一口一个“报告政府”。知青进场时,这里已成立革命委员会,知青们把它看成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王肃是第一任革委会主任。肖书记的办公室就是当年王肃用过的办公室,那时,郑风华来这里找张晓红从门口走过时,门虚掩着,悄悄地憋着呼吸走过,还有些心跳,觉得那门缝里头好像有几多神圣,有许多秘密。如今进了这里,那感觉已涤荡一空,这样自由,这样随便,就像在知青大宿舍里那样坦然,又像在自己播下种的土地上那样亲切。
郑风华随着肖书记坐到了靠墙摆放的中间隔着茶几的两个小沙发上。
“风华,”肖书记身子一斜,两只胳膊一盘伏在小茶几上,瞧着郑风华深有所思的样子,“我去农场局开会昨晚赶回来的,会上传达了中共中央转发的邓小平同志给中央的一封信。信里有一句话说,‘要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指导工作。’邓小平同志为什么这么说?这封信为什么转发?过去用毛泽东思想指导工作不准确、不完整吗?我昨晚上躺下一直在想这句话有什么深刻含意。”
郑风华凝神地眨眨眼,立刻敏锐地想起了年初“两报一刊”发表的题为《学好文件抓住纲》的社论,没有思考成熟,只是瞧着肖书记没有吱声。
“据说,这封信的矛头有点儿对着‘两个凡是’。”肖书记慢条斯理地说。
郑风华朝肖书记探探身子:“那些日子报纸上、电台里总是离不开这‘两个凡是’,开初我觉得是报社秀才写文章,渐渐调子很高,可能有来头。”
肖书记点点头:“是啊,我肚子里墨水不多,总琢磨着这个‘准确的完整的’和‘两个凡是’,中间有些琢磨不透的问题。唉--”他说着叹口气,“这话我好像不当说,我就觉着咱们国家这个运动、那个变化太快,太多。”
“肖书记,”郑风华借机感慨地说,“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运动、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就觉得跟不上,什么来了,就跟啥、就转弯,我真得好好思考思考了……”
“是,以后我们是应该学会思考,锻炼深刻分析问题的能力。”肖书记一转话,“局党委会议还传达了全国计划会议精神,国家计委提出今年要着手解决三个问题,一是农业和轻工业不适应生产建设和改善人民生活的需要……为此呀,农业总产值计划要比去年增长4.6%,局党委提出农场怎样学大寨,怎样建设大寨式农场的问题。现在,面临着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高潮,许多农场出现了新的矛盾,知青闹返城的思潮越来越严重,我掌握的情况还不明显,不知你们三队怎么样?你那里有个李晋呀。”
“肖书记,你真像诸葛亮一样。”郑风华回避了肖书记的眼光,像自言自语地说,“云南、新疆知青闹返城的震波很大,三队也开始出现苗头,”他刚想说出李晋秘密组织签名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主要是外地来信传播造成的影响,如果苗头大了,可能会影响建设大寨式国营农场。”他说着叹口气,仍不瞧肖书记,“从组织上让我当排长、办小煤矿、当支部书记……从来也没有感到,这知青工作像现在这样越来越难做!”
肖书记瞪大了眼睛:“怎么,苗头还挺大?”
“眼下倒看不出苗头怎么大,”郑风华掩盖了真实情况,话说出来以后,心跳得厉害,“不少知青热心打听这些消息,心上像长了草似的。”
肖书记逼问:“影响工作没有?”
郑风华回答:“还没有。脱谷、送粮、秋翻,我们一直排在全场前头。”
“是,我看统计报表了。”肖书记问,“小煤矿怎么样?”
“小煤矿也好,潘小彪顶班顶得好,上个月原煤产量和掘进尺度创了建矿以来最好水平……”这些实实在在的成果又掩盖了他在肖书记面前第一次撒谎减轻真实分量的心虚,油然生出一种内疚,甚至不敢再看肖书记一眼,应酬说,“你放心,我会尽力尽心把三队工作做好的。”
“这我相信,”肖书记松了口气,点点头。显然,郑风华那一阵掩盖李晋秘密组织签名的心虚没被肖书记发现,也是三队经营状况好麻痹了肖书记,“局党委在这次会上认真分析了全局经济形势后指出,知青进场这些年,虽说连年丰收,多种经营普遍发展得不好。粮食是国家统购物资,价格低,农场靠贷款种地,加上建场时就留下一些包袱,国家规定农场执行的知青探亲假等待遇加大了农场的负担。多数农场处于亏损状态,全局系统平均每年向国家上缴一斤粮食(小麦和大豆),就要亏损五毛四分钱,算来算去经营形势最好的还属咱们小兴安农场,连续四年减亏后去年实现盈利二十八万元,主要是小煤矿经济效益好。你是创益人,这里有你的很大贡献……”
郑风华听着,心里产生一种欣慰,暗自琢磨回去怎么找李晋谈一谈,一想到这个问题畏难情绪就占据了半个心田。向肖书记反映和回去做好工作再说的两种思想激烈地交锋着、混绞着,使他恢复了来场部前的心烦意乱。
肖书记讲得有些激动和兴奋了:“你回去后,抓主要矛盾:一是知青队伍的稳定;二是小煤矿生产;三是脱谷、秋翻、农机具检修和人畜越冬准备等当前工作。三队稳住了,办大寨式农场才有希望。我要靠你当顶梁柱喽。”
“肖书记--”郑风华冷静了,微微一皱眉,“知青队伍的稳定要看大气候,树欲静,风不止。恐怕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呀。”这些天,何止是李晋的秘密小行动,他也陆续收到同班、同届同学从兵团、农场和乡村来的信,几乎都是传播这方面消息、探讨这方面问题的。有些探讨方面的认识几乎都和这里差不多,像一股股滚滚潮流在向一起汇集。
“怎么?”肖书记眼里闪着探索的光芒,“你也没有信心了?”
郑风华虽觉自己要说的话不会使肖书记坦然,却不想让自己再内疚,不能再顺情说好话了。“肖书记,不是我没有信心,恐怕到大势所趋的时候,按照事物不可抗拒的规律发展下去,谁也无能为力了。”他又一次觉得返城潮流似乎逆不可挡,回避李晋,避实就虚地说出了心里话。
“谁也无能为力?”肖书记呼地站起来,郑风华一席话使他心里翻起了波澜,像是对着郑风华又像是对着许多人,又像是对着小兴安农场大地,“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们应该竭尽全力保护这里的稳定局面,也应该保证这片土地不能荒芜!”他有些激动,急躁地倒背起手连踱几个来回,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静,双手一摊说:“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来了又走。早料有这一天,也不能费那么大劲儿把刑满释放就业人员遣回原籍呀……”激动一番之后,冷静了。他心平气和地问:“风华,知青要真的呼啦一下子都走了,你提个建议,场党委应该怎样开展今后的工作?”他朴实肯干,政治嗅觉也敏锐,但并没有郑风华那种幻想力,问这话时却突然迸发出一股幻想力:仿佛知青真的呼啦一下子全走了,这个以知青为主的国营农场一下子成了只剩下老弱病残的单位,多采多姿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似的。
郑风华听到这里,大脑细胞急速运转起来,眼前突然一亮,想起了刚进办公室时肖书记说的邓小平同志那封信里的一句话,“要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指导工作。”联想起刚进场时,自己就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场运动的主题“再教育”有番独到的看法,并为和李晋等大同小异、一脉相通而感到欣慰。而且积极倡导以接受“再教育”为主,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发挥各自的特长,当好建设社会主义新型农场的主力军。小水电站的应用、冬小麦的试种成功特别是小煤矿的生气勃勃否定了“再教育是主题,培养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是这场运动的目的”的说法,按照这个“主题”和“目的”搞下去,单纯弄成政治运动,就不是准确的、完整的用毛泽东思想指导工作。如今粉碎了“四人帮”,对这场运动的认识不仅是自己,数万知青都有了新的认识。在这个拨乱反正的时候,遏止知青返城思潮,自己都觉得心里没有足够的底气,身上没有足够的力量。这些想法和李晋秘密签名信上写的内容是互相吻合的,但自己觉得还没有进一步思考成熟,不想一下子袒露出来。
他迟疑了一下才觉得这样说比较稳妥:“我觉得,我们作为这一方土地上的领导,不管大气候如何形成,从维护这方土地上的事业的发展、局面的稳定上着想,按现行返城政策就要从抓苗头入手,用最大的努力引导知青们热爱这里,建设这里,反对和制止在返城问题上的弄虚作假、投机取巧。让该走的走、该留下的都留下。”郑风华略加思考后说,“我们作为领导的,也要有点儿预见性,一旦返城政策有大变化,也要做另一手准备。我看党和国家在平反冤假错案的问题上下了很大工夫,也可能在知青上山下乡这场涉及城乡千家万户的运动上有魄力地出台新政策,使其顺民心、合民意。”
“你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知识青年要是真来个大返城的话,农工来源不会成问题。南方一些贫困地区特别是人多地少的地方的农民如果来这里当工,旱涝保收挣工资,恐怕是乐不得的。”肖书记说着走到郑风华跟前,拍拍他的肩膀激愤地说,“这知青能不能是这里的常客、国家能不能出台新的返城政策,暂且不说。现在从城里刮来的在返城工作上某些干部以权谋私的问题很严重。有的连户口都不用就到部队当兵去了;有的来招工点名要谁谁谁;选拔大中专生呢,也是这样……我搞了一下调查,这么走的几乎都是干部子弟,不少是高干子弟,是一些文革中被打倒现在又恢复职务的干部的子弟。你说,这样一来那些没门子没钱、家庭确有困难的知青,心不都凉了吗?”
郑风华频频点头,颇有番感慨:“我们队有个北京知青,爸爸就是打倒后又恢复职务的一个什么部里的高干,不久,这个知青突然不见了,北京知青议论说当兵去了。开始大家都不信,没来体检连户口都没迁怎么当兵去了呢?后来他从部队里给几个和他要好的知青来了信,大家才相信了……”
“是啊,这种情况别的队也有。风华呀,你说说,我参加革命这些年,有些干部以权谋私搞歪门斜道,那都是偷偷摸摸、变着花样遮人耳目。这当着众人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搞这名堂,这不是公开为非作歹嘛!”肖书记从来没有这样直言的大发雷霆。
“要是城里一些干部都搞起这样的名堂来,咱这里就更难办了。”
“不能,”肖书记抑制着自己消了消火,恢复了一些平静,“不是有句老话嘛,应该相信,干部中大多数是好的。”
“我也是这么想,”郑风华说,“像我们队,有一个大家议论议论,再有第二、第三、第四……甚至再多点,形成一股不正之风,不用说等中央对知青返城工作出台什么新政策,早就把知青安心的水搅混了。有权的明目张胆地搞,没权的就该拐弯抹角地搞了,你搞我也搞,这不就乱套了嘛!”
“中央会采取办法的!”
郑风华也站了起来:“肖书记,我相信这一点,也希望这一点。起码说都搞起来了,群众已经有大反应了,还没有采取办法吧?这就是刚才我说的返城思潮难以抑制的看法,外面刮风,我们这里墙矮院小挡不住,有什么办法!”他停停让肖书记坐下,自己也随之坐下接着说,“咱且不说这场上山下乡运动对不对,说一千道一万,知青工作出现混乱就是从上到下都是领导组织上的问题。知青刚从城里来的时候多么规矩,多么守纪律,早上出操、出工打旗站排,真有番军事化的味道。如果真这样锻炼并与工农结合几年,再各得其所把知青们安排到相应的位置上,肯定会造就出一大批人才。可是呢,让王肃、王大愣、王明明这套混账脑袋把平静的水搅混了,人心搞乱了。你当党委书记以后做了大量工作,广大知青已经基本投入到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场的热潮中,尽管有些知青包括我在内,对这场上山下乡运动有这样那样的不同理解,总之是安下心来了。这下子倒好,从城里刮来的不正之风大挖我们的墙角。现在,知青们何止是人心被搞乱,已经是人心浮动,不安心的大有人在了。退一步讲,即使中央有关于知青上学、招工、病返、家变等返城政策,也应该有秩序、有政策、有原则地来,让留下的能心服口服,仍然安心,该有多好,这一想,不就不会乱套了吗……”
“是啊,”郑风华一番话,引起了肖书记的共鸣,“上至林彪、‘四人帮’,下至王肃、王大愣,这些党和人民的败类!”
郑风华觉得和肖书记谈得越来越投机,更加开放了思想:“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在愚昧落后的地方要造成一种文明良好的社会风气不容易,要败坏一种风气却很容易。我一些同学从兵团、农场来信说,他们那里干部奸污、私设公堂关押知青的现象屡见不鲜。有的队长勒卡知青成了习惯,知青按规定请探亲假、报销路费、入党、上学、当兵都要送礼。我们这里,王大愣当连长后期,也很严重,这些都冲淡了知识青年在这里扎根的思想感情。”
肖书记:“有这么严重?”
“我说的毫无虚言。”
“唉!”肖书记叹口气又站了起来,“风华,我们小兴安农场的革命生产形势能有今天这样,我们在做好知青工作上是尽到最大力了。”
郑风华深深吁口气说:“要是让王肃、王大愣这些脑袋继续在这里掌权的话,说不定这里要乱成什么样子呢。”
“今天这番谈话使我受到了启发,”肖书记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最大的收获就是对知青大返城问题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和预见性,面对现实、面对大局,一旦预感到这股潮流非来不可,无法阻挡的时候,就要提前采取补救措施,尽量减少损失。我是坚信呀,只要有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在,就要有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的大丰收在……”
“我会尽力做好三队工作的。”郑风华低头看看手表,眼瞧就要八点了,猛抬头着急地说:“肖书记,我有点儿急事先走了。”没等肖书记允诺,他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
肖书记追到门口:“什么急事?你怎么心上也像长草了?”
……
郑风华与白玉兰的苦恋至今,使他何止只是心上像长了草!
薛文芹捎信儿说白玉兰约他相会的老地方,是招待所房后杂生着山丁子、榆树、杨树、松树的小树林里那棵老杨树下。
这片小树林子地方不大,不过二三百平方米个地方,是建立场部时特意留下的这么一片野生林,夹在招待所房后和前边美嫩河中间,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条块。美嫩河弯弯曲曲朝嫩江流去,从房山这头伸到房山那头时猛甩出一个弯子,堵得林地在房屋与河沟相接处成了林地里独特的窄窄的一小条儿,使得这块林地方不方、正不正、长不长、圆不圆。在这里边,除河边柳树是人工栽的,那些野生树再加上里面丛生野蒿、榛棵、野玫瑰等小灌木丛,在这人群密集的场部格外显出天然色彩。这里,除了顽皮的孩子捉迷藏、挖蚯蚓钓鱼,很少有人来,倒是谈恋爱、说悄悄话的好去处。
那棵老白杨树底下,是白玉兰调到场部后,郑风华来开会或星期日抽空来看白玉兰时,俩人共同选择的倾诉衷肠的地方。小毛毛道刚刚踩出不久,白玉兰就又一次冷落了郑风华,时隔几年,又荒芜成了原样。
郑风华急匆匆地走着,边走边看手表,一步两个台阶地离开了办公大楼。
还差十分钟到八点,郑风华不断地看着手表。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想到马上要见到白玉兰了,突然感到双腿发软,脚步沉重起来,脸发烫,心跳也在加快。显然这颗渴望爱情、渴望与白玉兰破镜重圆而又无数次被拒绝、饱经折磨的心已不堪重负了。想当初,自己和白玉兰还是在上学时就朦朦胧胧滋生了爱情。两家相隔不远,每天相伴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因自己家成分不好遭到歧视,她妈妈强行让她去省城姨妈家,为的是躲开自己也躲开下乡运动。但冥冥之中,自己和白玉兰又在这小兴安农场的三队邂逅相遇了,重逢时心中那份惊喜不言而喻,却也没像今天这样心慌意乱。当她拒绝众多的追求者,主动向自己倾吐爱情,第一次投进自己怀里时,心中那份激动和甜蜜无法形容,却也没像今天这样让自己脸红心跳、六神无主……爱情啊,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其他方面的感情,从开始到终止都能脉脉清楚,可爱情,却像一艘自己驾驭不住的帆船,只能任其在心海里漂泊,任其在平静的心海里掀起阵阵波澜,让你饱受感情的折磨,尝尽其中的酸甜苦辣……
还差八分钟八点,郑风华又看了看手表。他尽量理智地控制着双脚大步走着,当看到眼前这片小丛林时,心里像打开了一扇窗子,突然亮了。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干,他仿佛看到白玉兰正背靠着老杨树,略歪着脑袋摆弄着辫梢,在含情脉脉地瞧着他走来。他心里就像忽地飘进一片蜜丝织成的云锦,那样甜润润地罩上了心田。是的,当初他们俩的相亲相爱是多么甜蜜、多么真实啊……他又想起白玉兰毅然背叛父母的心愿来到这小兴安农场……她抛开少女的羞涩和矜持写给自己的那封情深意浓的信……那甜蜜的初爱、初吻、初抱使两颗心如漆似胶地紧紧贴到了一起。当白玉兰遭到王明明野蛮的强奸失身时,曾带着无尽的难堪与屈辱和对自己深深的眷恋服毒自杀,在她留给自己的遗书中可以看出她思想中扎根很深的传统的贞操观,也可以看出因不能把纯洁的身体留给心爱的人而使她产生的强烈的恨和对自己的惭愧,可以说,促使她自杀的很大成分是因为她觉得愧对自己和不能面对那永远的遗憾。她被救过来以后,为了对她表达自己一如既往的爱,驱散她思想上的顾虑,自己对她更加体贴、更加理解了。那是在她调来场部后的第一次约会中,就是在这片小树林里,在这棵老杨树下,自己主动敞开情怀,深情地对她抚爱和亲吻……虽然她惨遭蹂躏失身,虽然她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虽然她的体形不再像少女般婀娜,虽然她面部添了许多憔悴,失去了初恋时苹果般的艳润和光泽,但俩人依偎着接吻时,她的唇、她的舌尖仍是那样炙热滚烫,说明她仍深深地爱着自己,离不开自己,而自己也同样仍深深地爱着她……
还差六分钟,郑风华又看了看手表。他加快着脚步,离那片小荒林越来越近了。阵阵秋风从林面上吹来,一阵凉意吹得心头上的甜蜜倏然而逝,是风?是触景生情?一种疙疙瘩瘩的感情又几乎填满了心田。是的,这种感觉平时也常常围绕着他,那种锥心刺骨的痛苦也是实实在在。他又想起了,当王大愣和香水梨挑拨作梗,假冒女友给自己写的情书被白玉兰发现后,白玉兰对自己起了疑心。就是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自己费尽口舌向她解释,启发她去做合情合理的推想,唇要磨薄了,唾沫要耗干了,她伤痕累累的心总算开了点儿窍,她总以为自己嫌弃她遭奸污又生过孩子,是怕她自尽才装伪君子表面与其和好,背后又和其他姑娘秘密交往。雨渐渐下大了,两人一起站在招待所房后的屋檐下,她几乎哭泣着试探自己,提出要在这里“结婚”,雨哗哗下、风嗖嗖刮、雷电闪闪,自己又怎么能呢?
还差四分钟,郑风华又看了看手表。距那片小荒林只有十几米了,往日苦恋的情思仍像抽不断似的。自从在那次雨中,白玉兰捂着脸大哭着头也不回地跑走以后,变得更加固执了,一年、两年、三年……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一次次约她,她理都不理,甚至连面都不肯见……这些事情除非在过于紧张和劳累时能离开脑际,每当被苦恼、失眠折磨到最痛苦时,也自责:为什么对白玉兰这么一个不理解自己的姑娘这样痴情……
还差两分钟,郑风华又看了看手表。虽然踏进了林边,却预感到如不再加快脚步,就有迟到的可能,本来盘算着应该提前最少十分钟赶到老白杨树下,在那里静静地凝神注视地等着,从看到身影一直瞧着她不断拨着枝叶、娴静地含情地走到自己身边。他后悔不该和肖书记切磋这么长时间,然而每次一交谈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止不住、拦不断,一点都不像上级和下级谈话,倒像是久不见面的老朋友,敞开着心扉唠啊唠啊,总是没完没了。有一次竟从晚饭后一直唠到过了午夜。几乎每一次交谈肖书记都问他和白玉兰的关系恢复正常没有,自己却总是不想说得太多。据别人透露,肖书记曾单独找过几次白玉兰,而她每次都用微笑搪塞过去,不愿谈及心底深处的实质问题。只有这次肖书记没来得及问自己和白玉兰的事而自己却恰恰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今天交谈的那些严肃的话题,使自己无法插话告诉他这次来场部的原因,要是肖书记知道自己与白玉兰即将言归于好,心里会多高兴啊!他后悔怎么没缩短与肖书记的谈话时间,提前赶到白杨树下,不是等她娴静地走来,而是张开双臂,让她像轻捷的小燕子一样愉快地飞进自己的怀里,而自己只是紧紧地搂抱住她,不说话,什么也不说,到时候,也许是因为挚爱的热流,也许是因为几年来遭受误会的委屈,俩人肯定会流下滚烫的泪水……像第一次,甚至比第一次接吻时还要幸福、热烈,让甜蜜的双唇,让互相听得见的怦怦怦的心跳,向对方表达、倾注那全部的爱、全部的情……
他踏进小荒林,拼命扒拉着障眼拦路的枝条,已经看到那棵高高耸出荒林的老白杨树了。
还差一分钟,郑风华又看了看手表。当他不顾枝条扎手划脸拼命地跑上去的时候,一下子怔了:那高高耸立的老白杨树下,白玉兰正和一个穿工作服的青年肩靠肩依偎在一起,微笑着哦哦细语,像没瞧见郑风华在面前出现一样。那青年抬头瞧了瞧郑风华,没吱声。郑风华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场部修配厂的小罗。当年,因陪北大荒报社记者去三连采访,受白玉兰的接待,两名记者给王大愣在报纸上曝了光,惹怒了王肃,把小罗从场部广播站的记者位子上撤下来当了工人。
郑风华惟恐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又定睛看清楚,确认眼前是事实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像炸了群的蜜蜂,乱响成一团。全身让爱情激得兴奋起来的神经一下子变成了一根根柔软的面条儿,身子一下子歪倒在了一棵歪脖子老榆树上,瞧着,瞧着,眼巴巴地瞧着他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嗬--”白玉兰特意向小罗靠靠,笑盈盈地说,“郑风华,别演戏了,剥下你的伪君子面罩吧。你愿意和哪个姑娘好就和哪个姑娘好吧,别假担心我寻短见,这回你看到了吧--”她说着有意向小罗靠靠,“你嫌弃我,有不嫌弃的。我正式向你宣布,我已经有朋友了。再假惺惺今天关心、明天约我,我可就要无礼了!”
郑风华听着听着,像受了雷轰般的打击,这极大的误会和羞辱,使他欲喊不能,欲哭不得,气得脸刷一下子变得铁青,上排牙把下唇咬青了,咬紫了,出血了。
白玉兰挽起小罗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