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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夜下脱谷场

  夜蒙蒙,天茫茫。

  郑风华回到办公室吃完饭,急匆匆朝知青大宿舍走去。刹那间,他心里充斥着李晋和马广地带来的烦躁,夹杂着王明明刑满归来的郁愤,加之积淤着对白玉兰的执拗带来的迷离和怅惘,烦恼的雾云,冲进心扉,笼罩着他的心野。

  人宝贵的是生命,生命中充满缤纷色彩的是爱情。郑风华自从接受了爱神的呼唤,对自己那爱情的宫殿就梦想着用善德奠基,用美德做冠,用贞德筑墙,用幸福美满铺路……然而,自己几乎竭尽全部爱的真诚,盼望得到的却似得非得,似失非失。王大愣免职不久,白玉兰凭着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和聪睿,当上了招待所的所长。几年来,郑风华有时是休息专程而去,加之每次开会,只要住下的晚上,哪怕当天会当天毕的午休时间,总是寻机会去看她,约她谈谈,得到的统统是闭门羹,饱尝了爱情的剧烈痛苦,世上竟有这样浓浓味道的爱情苦果!回顾自从踏上“再教育”的征程,如果说政治上的磨难刺痛人,眼下有口难言的爱情的鳞鳞创伤和误解更难熬。难熬之际,心里说不清是对王明明的怨恨,还是对白玉兰的怨气,这种心情常泛起在心海,只有把全部身心倾注于拼命般的体力劳动,或专心致志地思考工作,才能解脱。

  今晚,参加夜劳动的是两个女排。当郑风华来到大宿舍门口时,排长梁玉英已吹响了集合上班的哨声。

  暮霭从高空往下编织着越来越密的夜幕,渐渐向地面垂落着,垂落着。

  “郑--书--记--”

  郑风华听到喊声回头一看,是廖洁,心跳立刻加快起来。这几天来,他一直躲着这个同乡的姑娘,真怪,越躲越能碰上,莫说今晚带班的女排里就有她,从场部回来一下大客车碰上了她,打饭时又碰上了,只是目光焦距一对他立刻闪开了,或匆匆忙忙赶路或人多没有搭腔的机会,都成了郑风华能躲便躲的缘由。看来,躲不是法子,三队就这么大个地方,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回是非对话不可了,因为郑风华一转身,恰恰是面对面。

  “怎……”郑风华有点儿口吃地问,“你……你有……事?”

  廖洁大大方方靠前一步,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态和口气:“昨天,我托通讯员给你一封信,看了吗?”

  “看了,你往这边儿来,”郑风华把廖洁引到一个避开行人的地方,镇静下自己,语气显得有些重,“我不是和你说过嘛,我和白玉兰的恋爱关系没有中断,不能答应你!”

  “哼!睁着眼睛说瞎话,”廖洁用怨恨的眼光盯着郑风华,“骗鬼去吧!我到场部调查过,实话告诉你吧,我还和白玉兰在一起唠过,她对你根本就不感兴趣了,你有点儿癞眼求食……”廖洁与郑风华不仅是同乡,而且是同校同届的“老三届”同学,下乡八年来,知青恋爱风盛的时候,就是她没和恋爱搭上一点边儿……

  她说着说着,不是激动,而是近乎激愤了,看样子是要把多年来的怨气一起发泄出来,来表白一下自己纯洁高尚的恋爱观:“我知道白玉兰漂亮,是漂亮!王肃、王大愣、包括他的败类儿子王明明,打女青年主意的时候,当然是寻找漂亮的,你--一个共产党员,堂堂的支部书记,也是漂亮唯一的恋爱观!”她带着激愤而兼有挖苦了,“今天,这里没有别人,我不是诋毁白玉兰怎么的,她漂亮,毕竟是被人污辱过,而且又生过孩子。我廖洁可是纯洁的,纯洁得像一湖纯净水……怎么就比不上她?看来,我打算追求你的时候,把你看错了,见你没事儿时孤苦伶仃,愁丝累累,想用我内心纯洁的爱情来安慰你,哪料想,你也是那套只追美貌不顾其他的资产阶级恋爱观!”

  她爆豆似的说完,没等郑风华张口,一扭身走了。

  “不,不是!”郑风华发呆了一阵子,立刻招手,“廖洁,我和白玉兰确实没有告吹,只是有些话没有说透……”

  廖洁回过头来,没有停步,好像还要说什么,大宿舍门前另一个女排召集夜班脱谷的哨声更紧促了。接着,便传来薛文芹急急火火的呼喊:“上夜班脱谷的集合了,快点了,开车拉下不管啦……”

  薛文芹因和就业子弟钱光华恋爱受批判,装疯卖傻、委曲求全是全场出了名的,泼辣开朗的性格愣是让阶级斗争的风云埋裹了几年,恢复排长职务后更加热情奔放了。特别是公爹因右派言论打成反革命也被平反了,虽因以前级别高,不能再回原籍,场党委为落实政策让他在分场小学当上了校长,还把王大愣当年那幢壁垒森严的宅院分给了他。薛文芹和钱光华住进了当年王明明住的单间,小两口并没有因为结婚多年不育儿女而苦恼,仍亲亲密密如棒打不散的鸳鸯一般你爱我、我疼你,感情总像炽热通红的火炭一样,甜蜜的爱情、美满的家庭生活更给她增添了无穷的活力和干劲。

  廖洁也要参加夜班脱谷,气呼呼地加入了集合的队伍。郑风华也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初秋的北大荒就已显示出白天和夜晚温差大的特征。夜幕伴着丝丝凉意,忽地飘落了下来。随着发电机房响起的轰鸣声,家家户户的电灯就像沉睡在营房里的战士骤然听到紧急集合号一齐睁开眼睛一样,刹那间齐刷刷地全亮了。有心人会发现,每天的这一刹那,已成为北大荒特有的一个绝妙的小景观,而这一美景是由北大荒国营农场生产队使用自办发电带来的。

  薛文芹站在女知青大宿舍门前的一小片开阔地上,一边吹哨一边呼喊,两台七十五马力的东方红牌拖拉机各自牵引着光木板的特大拖挂,原地不动地突突着,从车烟筒里喷吐着不断流的油烟。女知青们有的是秋衣加外罩,有的过早地穿上了旧棉袄,脖子上大都围着一条脱谷挑权、装卸时蒙裹脑袋的透明纱巾,或拎或扛一把木权或木铣,直奔拖拉机,纵身坐上大拖挂,或盘腿坐在中间或耷拉下腿坐在拖挂沿上,你挤我,我挤你,说笑着,议论着,等待着拖拉机启动。

  薛文芹猛吹紧喊一阵儿,见梁玉英那边催拖拉机启动,忙点了点大拖挂上的人数,大跨几步要去宿舍催那几名还在“蘑菇”的女知青,见郑风华拎着木权迎面走来,急忙迎上去,撒眸下身边没人,往前凑两步说:“郑书记,我到场部办事儿住在招待所,碰上玉兰姐了,她安排两张床的单间陪我住,我们唠到快天亮。她情绪蛮好。我和她唠来唠去,最后唠到正题上,她让我告诉你,这个礼拜天早八点钟,她在老地方等你,那口气,像要和你好好唠扯唠扯。”

  “真的?”郑风华高兴地忘记了一切似的,差点伸手去拉薛文芹。

  “哎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薛文芹嗔怪道,“我的大书记!”接着嘱咐,“可别误了时间,让人家以为你不真心,老地方。”

  “哪个老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俩的秘密呀,又没跟踪过!”

  “老地方?”郑风华皱起眉头,略有所思后立刻又展开,“好,知道了。八点钟我搭第一班去县粮库送粮的车……”他刚想闪开薛文芹上大拖挂,又怀疑地问,“文芹,我刚从场部开会回来,时间紧,没来得及找她,她该知道我去,怎么没找我呀?”

  薛文芹推一把郑风华:“哎呀--你这个人呀,这回约会你,是我俩多半宿唠出来的……”

  “先谢你了!”郑风华心里翻起一片喜浪,浑身兴奋起来。六年多的时间,这哪是短时间呀,他没有记着多少次,起码几十次以上,休息日专程去,借开会、办事时主动去找……托人捎信儿她不见,亲自去找见面后她扭头就走……他是又怒又气又急,有时想抱头哭一场,有时一咬牙想永远不再理她……更恼的是来农场的第四个年头,农场放假让知青回城与父母团聚过节,约她一起走,她说不想走,待听说她已请假回家时,郑风华急匆匆赶回了乌金市,第二天就去看望她,万万没想到随着敲门声里面问清是谁时,竟使劲一推门“哗啦”一声上了门闩。绝情,简直是罕见的绝情!

  郑风华清楚,正常的人与人交往有了误解时,虽心里明明白白却怎么也谈不透亮,特别是被人在两颗心间系上疙瘩的时候,系疙瘩的人不解,可能会永远误解下去,最终成为遗恨。他在工作之余想了很多很多,想和白玉兰谈透亮,让人为难的是她连谈的机会都不给。生气之余,他也理解,她心灵上受的创伤太深、太残酷了。每当想到这些,他又谅解了她。现在,关键是如何用爱去融化这颗几乎被冷冻了的心。今天在场部开了整整一天会,时间紧、内容多,午饭后又接着开,连午休都没有,开完就上大客车返回队里……忙得连去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他猜测不出,自己一份深情、一片苦心没能赢来共鸣,薛文芹是用什么办法使她再展情怀的:“文芹,你和她怎么谈的?”

  “郑书记,”薛文芹见说话间宿舍里几名女知青已“蘑菇”了出来,说,“人齐了,上拖车吧,以后我再和你谈。”

  “噢噢噢,”郑风华连连点头,倒显得几分尴尬,似乎忘记了两个女排参加夜班脱谷已整装待发,自己是带班!

  “薛排长,人--齐--啦--”大拖挂上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来--啦--”薛文芹大声应着,和郑风华同时一纵身,双腿耷拉着坐到了大拖挂边沿上。几名站在前沿的知青同时在拖拉机驾驶棚顶上“砰砰砰!”“咣咣咣!”地敲着喊:“开喽!开喽!”“人齐啦!人齐啦!”

  两台东方红拖拉机几乎同时忽地睁开四只明亮的大眼睛,耀眼的光束一下子刺破夜幕射出老远老远,铁链轨板“嘎啦嘎啦”响着,机车“突突突突”着,忽而一晃、忽而一颠地朝田野驶去。东方红拖拉机一驶出场区,便汇入星空般的灯海中,一马平川的小兴安农场茫茫夜色里,无数秋翻地的拖拉机灯光、脱谷的拖拉机灯光、来来往往往场院运送新麦的汽车灯光、往县城交新麦的汽车……盏盏车灯、束束光线,格外耀眼地交相辉映。烧荒烧地的火在人的控制下,有的成一条火线横推向前,有的从一点开始,烧成一个越来越大的火圈儿,灯光、火光把北大荒农场的夜装扮得喧闹沸腾,光辉灿烂,构成了独具风采的神奇画卷。

  女知青们紧紧挤坐在大拖挂上,簇挤成一个大人团儿,你挤着我,我靠着你,不言语,不说笑,因为“嘎啦啦”、“突突突”的声音统治着耳畔空间,搅碎了秋夜的宁静,什么声音也别想在这个空间里压住它。天空稀稀疏疏的星光,面对着这灯光、火光交织的神奇大地,显得逊色了几分。微微感到寒意的凉气从高空偷偷袭来,吹拂着千里沃野,凉丝丝的空气里飘荡着大片大片麦翻地破犁后发出的庄稼人闻了几乎心醉的泥香,没有花香那样扑鼻,没有草香那样沁透肺腑,那种湿漉漉的腐质酸掺拌泥涩味儿,北大荒人却永远闻不够、恋不够……

  远处黯然的星光下,小兴安岭甩在这里的余脉,灰突突、黑黝黝蜷曲着身影,在那看不清、猜不透的黑茫茫中,间或传出狼嚎熊嗷和虎啸,和这繁闹天野交织在一起,告示人们,这是一个文明与荒蛮紧紧交织的世界。

  郑风华坐在大拖挂的边沿上,双腿垂搭着随着东方红拖拉机的突突突颠簸轻轻悠摆着,若在往日,他总会借机问问知青们的生活,探索一下思想的脉搏……可今天竟没理会挤坐在他周围的都有谁,甚至刚刚思忖着今晚带班如何组织姑娘们竞赛时,思想也很快就溜了号。想起薛文芹转告的星期天能和白玉兰推心置腹地谈谈的事,兴奋的心像跳荡的火焰一样,比初恋受约时还甜蜜和微妙。那时纯真挚爱,他爱她善良、纯美、漂亮和那百灵鸟般会唱歌的甜甜的嗓子;她爱他勤劳淳朴、性格沉稳、好学上进、有思想、有见的,是个不随波逐流、柔中有刚的有主见的男子汉。他们俩在一起可谓名副其实的郎才女貌,每每相见,即使谈的多是理想、工作,也感觉全是甜甜蜜蜜的爱。如今,心里产生的一种失而复得的甜蜜,仿佛优质小麦里的湿面筋一样,由过去甜蜜的津津有味变得筋筋有味了。他思忖着、遐想着:倘若不是她将关闭的心灵之门打开一道缝,自己又该如何去说那说不清的心绪,去解那解不开的疙瘩呢?想着想着,思绪又沉入茫茫雾海之中……

  拖拉机一直驶到平顶山南侧的玉米地边上,知青们纷纷跳下大拖挂,按分工寻找自己的位置。往日带班,郑风华总是抢先在脱谷机喂口的传送带旁占下需要出大力的岗位,脱掉上衣,只穿一件衬衣,甩开膀子,一下接一下地挥动木权。而今天,他的行动迟缓了,甚至有些木呆,他真想把薛文芹拽到一边问个仔细,无奈她正像一盆火一样,精心地分配着、算计着怎样干才又快又好、不窝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挤到脱谷机喂口的传送带旁埋头干起来。

  打成捆归成堆的小麦秆棵堆得像两座并列的小山一样,脱谷机坐落在两座“山”中间的豁口处,镶装有传送带的铁板槽像滑梯一样,从脱谷机上斜立地面,随着拖拉机马达轰鸣,传送带在铁板槽里飞速地旋转起来。知青们挥舞木权,挑进铁槽里的小麦捆“咔嚓咔嚓”响着被运进脱谷机喂口,瞬间变得粉身碎骨。小麦粒进入小小贮粮仓经过风筛后,哗哗响着喷流出吐口,像一条金黄色的飘带在灯光映照下不断地摔落进了接斗的汽车板厢里。白班脱谷的沸腾和喧闹刚刚结束,这片田野又变成了不夜天。两个女排八十多名知青,除二十多名挑权喂槽外,其余有的跟着两台拖拉机牵引的大挂车从远处继续往这里归垛小麦秆捆;有的跟着接斗车往队场院里卸粮;有的归垛粉碎的麦秸,准备运回去烧火或放火烧掉。在脱谷机顶端明亮的大灯泡照耀下,女知青们分兵把守,各负其责,成龙配套地形成了脱、送、归等一幅紧张而又有节奏的夜战图。很快知青们都变得汗流浃背了。

  “风--华--”薛文芹挑了一阵权子,停住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对埋头挑杈的郑风华说,“你在这儿,我去装车归垛吧!”

  郑风华一杈扎起两个麦捆送到传送带上,“好,你……去吧……”

  他又有些结巴,要不是薛文芹提高声音压住了拖拉机的轰鸣声和穿送槽里的嚓啦啦声,他是不会听见的。他的思绪仍随着拼命挑权的动作在爱情的苦恼中翻绞着。他在进步成长的道路上虽经历了种种磨难,最终毕竟都打了胜仗,就是在爱情的漩涡里始终盘旋着挣扎不出来。

  “喂--”他实在憋不住,紧追几步,一手拎杈,一手拽住薛文芹问,“白玉兰还说些什么啦?”

  “哎呀,”薛文芹感叹一声,“我们的大书记呀,我真纳闷儿,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中,你从来是主意正、办法多、不畏难,怎么在爱情这篇文章里就没章程了呢?”

  “是啊,”郑风华拄起木杈,摇摇头,苦恼地说,“你是不知道滋味,我的情窦里装的是一团理不着头、顺不出缕的乱麻,在心里堵了一年、二年……有时都有些灰心了!唉,我真佩服你对爱情的执著劲头……”

  “不不不,”薛文芹感觉出自己说话有失分寸,也拄起木杈,亲切地说,“你和我不一样,别看我当年装疯卖傻,像怎么的似的,当然是痛苦又难堪,那只是去冲破一种阻力,说难也不难。可你呢,我们旁观者清,政治的、爱情的、人际纠葛的,都纠缠一起了……”她停停又说,“风华,背后我们女知青都赞扬和敬佩你高尚的爱情情操呢……”她说得郑风华心里委屈伴着心酸,眼泪在眼眶里转起来。世上,没有什么比委屈更令人心底不平静的啦。

  “风华,”薛文芹接着说,“你一再问我白玉兰还说什么了,我知道告诉你你心里会难受的,你这次见到她,一定要把疙瘩解开。其实,玉兰姐很爱你,她失身后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激你继续爱她,现在,中了邪似的说你是伪君子、另有新欢……”

  郑风华一使劲儿把木杈把插进地里很深一截:“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她说的到底是谁呀?”

  “是啊,我一再追问,她才说,有位姑娘给你写情书,从情书内容里看出你们没少来往,且感情已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了。”薛文芹照实说了开来,“我再追问,她就不说了,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转,最后我一再劝说,她答应要和你好好谈一次。既然你真心地爱玉兰姐,就拿出些时间和心思来好好思考思考,让她相信你。我一再说你不是那种人,从未发现你和哪位姑娘有爱情来往,她就是不信呀……我相信,你会有办法让玉兰姐相信你的,祝你星期天成功!”说完拎着木杈走了。

  “好吧,谢谢你了!”郑风华瞧着薛文芹消逝的背影。刚才她说的“政治的、爱情的、人际关系的……”那番话在耳边重新响起,深深地提醒了他。他深信自己绝不是堕入情网而不能自拔的弱男子,可偏偏表现得又这么束手无策和软弱。李晋几次讥讽自己唯唯诺诺,抨击白玉兰过分,而自己多次扪心自省,觉得还是不能毁掉真诚培育的爱情之花。彼此苦苦折磨了五年之久……这回,误会该出头了。白玉兰向薛文芹道出真言,有姑娘给自己写过情书,那么,就是廖洁,确确实实接到过她的情书,一次是邮到自己手里的,另一次是通讯员转交的,这两封求爱信都被自己毁掉而且直言谢绝了廖洁,不可能会在白玉兰那里出现纠葛……那么,还会有什么其他名堂呢?再说,廖洁的求爱信是近日的事,而与白玉兰结成的疙瘩已很久很久……

  他想着想着,呆呆地站了一阵子,突然打了个寒噤,这才觉得解汗后贴身的衣衫凉滋滋的,回头瞧瞧脱谷机那儿一片繁忙,才意识到几年来带班参加劳动,这是第一次脱岗谈自己的事情。他急忙隐进灯光映不到的夜幕下,打算解下手立即返回投入紧张的脱谷。

  他解完手系好腰带,转过身来往回走,发现灯光与夜幕的交织处,隐隐约约走来一个身影,以为是来解手的女知青,急忙往旁边闪去,想远远绕个弯子回脱谷机旁,不料,那人影却直对自己的绕弯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

  “喂--”奔来的黑影说话了,“不就是个队书记嘛,何况又是同学,为什么躲着我?”

  郑风华听声音,端详越来越近的身影,很快就断定是廖洁。

  “不是躲着你,躲什么?”郑风华心绪立即乱糟起来,“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以为你是要……”

  没等郑风华把话说完,廖洁便截断他的话:“我不解手,就是来找你的!”她口气很刚硬,像谁欠她东西要讨还一样。

  郑风华听出了滋味,迎上去耐心解释说:“廖洁同学,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我和白玉兰不过有点儿小小的误解,没有告吹,仍然相爱着。看来刚才你可能看到了,薛文芹给我捎来口信,白玉兰约我星期天去场部,希望你理解我。”

  “呵--”廖洁一下子现出了气恼而轻蔑的口吻,“这些日子报纸电台天天揭批‘四人帮’,批判的东西你倒当经验来学了。林彪那家伙说,谎话说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看来,你并不全像我敬重的那样忠诚老实,也会睁着两只大眼撒谎了。你骗谁呢?我不是三岁两岁小孩子,”她说到这里,像有满肚子委屈,深呼出一口长气,恼中加火地说,“你瞧不起我就说瞧不起我,或者就说不同意,何必这么拐弯抹角,还拐到了秃脑瓜子上明摆着的虱子上,全队谁不知道白玉兰一次次把你涮得无地自容呀……”

  郑风华急忙拦话解释:“不不不,廖洁同学,你很不了解情况,我和白玉兰之间的爱情有些误会和微妙的东西不便向你讲。我不是瞧不起你,是因为我和白玉兰没有解除恋爱关系,就不应该接受你的求爱,你对我的敬重,我表示感谢,可是,我……”

  “可是什么?你不要老可是可是的,”廖洁眼里,郑风华是当年的同学,很不耐烦,有点挖苦地说,“七品县太爷才被老百姓称是芝麻绿豆官儿,你当了几天还没有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就学会玩轮子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小心眼,不就是我没有白玉兰的脸蛋漂亮吗?可我毕竟是姑娘呀……”她终于把要和白玉兰比的下一句话咽下去了,“你真埋没我对你的一片真情真爱呀!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给你写了几十封信,最后才鼓起勇气给了你两封。我夜里睡不着想的是你,白天闭上眼想的是你。”说着说着双手一捂脸呜咽起来,那么委屈,“除了脸蛋儿外,我哪点比不上白玉兰,在学校时考试成绩我排在她前头,唱歌比赛她得一等奖,我也得一等奖……”

  对于廖洁来说,让郑风华拒绝求爱,这是下乡来到北大荒自尊心受到的第二次较大的打击。第一次是王肃提议成立场文艺演出队来挑选队员,演出试唱时,她的演唱博得一次又一次热烈的掌声,最后还是没被选中。不少知青说她是具有文艺天才的“丑小鸭”,传到她耳朵里,她反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端详一遍体形又端详一遍脸,思忖多次:就算貌不出众,做舞蹈演员不可以,做声乐演员总可以吧!从此,她嫉妒被挑选走的白玉兰、姜婷婷等,又恨亲自把关挑选的王肃。后来,王肃奸污文艺队知青的罪行败露引起极大愤慨,要被推上断头台的消息传来,她心头大快,由愤慨变成了暗暗侥幸。这第二次精神上的打击,便是冥思苦想后,郑风华拒绝了她的求爱。要说起来,刚从城里来到农场,扎根口号刚开始喊响时,她就悄悄地爱上了郑风华,只是觉得他和白玉兰相爱的风声太大,又不甘心,便悄悄写起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

  面对廖洁,郑风华实在是难为情已极。他忽地想起刚才薛文芹从白玉兰口里得来的说自己什么“另有新欢”、“情书”……心里烦躁不安起来,放大声音严肃地说:“别这样,大家都在起劲地干活,我们俩不能在这儿唠闲嗑儿呀……”说着就要走开。

  “风华,老同学,我实在是太爱你了!”廖洁止住哭泣,猛地扑向郑风华,一跷脚,使劲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在他脸上吻了一大口。

  郑风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紧张,猛一使劲挣开:“廖洁,你怎么这样,你……让别人看见像什么玩意儿!”他迅速地退一步,往后闪了下身子。廖洁用力过猛,挓挲着手又没抓住郑风华,往前扑了个嘴啃泥,一阵委屈,趴在地上呜呜呜哭出声来。

  郑风华想喊来薛文芹或其他女知青解围,一扭头,听得“东方红”拖拉机马达轰鸣,高高闪亮的脱谷机顶端的探照灯光芒四射,夜幕下开拓出一片亮地,随着金黄灿灿的小麦飘带流淌出脱谷机粮斗口,细碎的屑末漫天飞扬,脱谷场地很快变得混混沌沌一片,迷离的情景使他茫然了,把薛文芹或别的姑娘招来,这围又该怎么解呢?说白了,伤了廖洁的自尊心;说含混了,弄不好又将成为说不清的谜。

  廖洁乍一向他怀里扑来的时候,他并不理解,以为这是疯人才能做出的事情,细细又一琢磨,也就理解了她:她也是六六届老高三的毕业生,和自己是同校同届不同班,是班级的团支部书记、当时报考文科的高才生,又是学校已选定的政治保送生。当时都认为,她被录取省立大学艺术系是没问题的,论综合水准,她远远强于白玉兰,内在艺术细胞特别浓,什么复杂的乐器到她手里很快就能拨弄出美妙动听的曲调,而且善谈。当过一次学校汇演中大合唱的策划和指挥后,威震学校,不少人断定她将来可能会成为出色的音乐艺术家。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国务院发出了关于延期半年高考的通知广播后,她大哭一场。上山下乡来到这里以后,春节前她也被选进了连队的文艺宣传队,精神也振奋起来,可无论如何也与这里不合拍,她自幼的家庭教师教的是钢琴、小提琴等,学是的阳春白雪类曲子,这里是三句半、锣鼓群、对口词、表演唱等等,远远没有白玉兰和姜婷婷能发挥得好,加之长相不如她们,没被选进场文艺宣传队,她像遭受了又一次沉重打击……她思想颓废了,玩世不恭了,怪话连天了,行为放肆了。有人劝她说:你这“阳春白雪”,对不上“下里巴人”的天地,早晚会有用场。今年这恢复高考的第一年,黄晓敏等都动员她报考,她认为年头变了,考也是瞎扯淡,什么分数不分数的,什么本领不本领的,白的可以硬说成是黑的用,黑的又可以说成是白的用,鲜花开路边,狗尿苔进金銮殿,当官的让谁上大学谁就上,考试是装门面,干脆没报考。苦闷中追求乐趣的恋情越来越浓,她觉得论郑风华的才气,远不该只做这么点小官儿,比张晓红强得多,又情场失意,于是下定决心要追求他。

  郑风华走上几步去扶她:“廖洁同学,你真的不了解内幕,我和白玉兰确确实实没有告吹,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不信,你可以去问薛文芹……”

  “真……的……”廖洁被搀扶起来,颤着嗓音,有气无力地问,“你不要骗我呀?”

  郑风华坚定地回答:“真的,是真的,我下决心要和白玉兰和好,不会骗你的!”

  廖洁静静地、痴呆呆地听着。

  夜色更黑了,星光显得更亮了,远处阴森森的山坳里不断传来野兽的嚎叫声,流散又消逝在茫茫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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