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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耿耿于怀

  夕阳一骨碌滑下小兴安岭山尖儿的时候,张小康驾驶着解放牌大卡车驶进了三队。

  久居北大荒的人,谁都知道北大荒的风从这初秋的第一场西北风开始就由柔柔的渐渐变成烈烈的,像蚕食一样慢慢地就把树叶吹黄,就把三队场区大大小小的树撸成了光胳膊、赤大腿,吸净沟边路旁那片片蒿丛和野草凝浓的春夏雨季的绿汁,变得淡黄,又变得深黄,又变得灰黄,又变得黝黑。眼下,麦收已经结束,远远那焦炭漆黑的片片土地,是放火烧过的麦茬地,联合收割机集草厢扣翻下的堆堆方方正正的麦秸,统统化为灰烬,正等待着拖拉机深翻。

  好迷人的景色呀。

  解放牌大卡车驶到队大仓库门口停住,张小康随着王明明跳下驾驶楼,说明要等人卸车,告诉他知青大宿舍后第二栋房,就是他的家。

  王明明拎着粗帆布手提兜儿朝张小康指的家属房走去,这一路知道了离开三队后妈妈没曾告诉的许多许多,不像刚下火车那样胆颤心悸了。满眼萧条的景色,步履匆匆的行人,家属区内主妇们呼鸭唤鹅叫猪进圈的嘈杂声,是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那些墙上、墙基上贴的大字块和白粉刷写的标语。“沉痛悼念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热烈欢呼英明领袖华国锋一举粉碎‘四人帮’!”代替了当年“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以及“狠抓阶级斗争!”一类的标语,这些标语虽经风吹雨淋,字迹仍很清晰,昭示着沧桑人间短短几年内发生的喜怒哀乐。

  他朝那栋家属房走去,遇上了行人不是从路左边擦过,就是向房头拐走,他站在房头上一撒眸,发现前栋房山头一棵大杨树下,一帮孩子都斜背着书包吆二喝三地在弹琉璃球玩,还有个穿杠服棉袄,腰里系着绳头,个儿不太高的大人在他们中间一会儿直腰,一会儿哈腰,指指点点凑热闹,那打扮就是当年的“二劳改”。

  “喂--”王明明走过去,冲着穿杠服棉袄的人问:“同志,打听一下,王大愣家在哪儿住?”

  真巧,这穿杠服棉袄的正是王明明的冤家对头马广地,他还一直在木工班当大眼木匠。一到这时候,粗木工活没有多少了,队里把他抽出来给夜班翻地的拖拉机手送饭,傍晚一顿,半夜一顿。媳妇韩秋梅为了让他热乎乎吃得好,用新下来的青皮罗卜和羊肉拌馅包的饺子,加上二两“二锅头”进肚,吃得马广地直打嗝儿,脸红扑扑的……媳妇怕他冻着,又给他找了这件杠服大棉袄,催他快去食堂取饭上路,他走出门快到食堂时一看表,离取饭时间还早,返回家又不愿听媳妇嘟嘟嘟--媳妇怕他耽误工作总是一个劲儿地催,就在这帮小孩子中凑起了热闹。

  马广地一抬头,一打眼儿就认出了是离开农场六年的王明明,因为几次斗殴交锋,这张瘦猴似的脸盘和那对小眼睛是非常熟悉并记忆深刻的。时下,脸已不再那么水润,在暮色下显得皱皱巴巴,黝黑黑渗着蜡黄,两个眼角处过早爬上了两扇细细的角纹,眼神不再那般不可一世,显得有些滞呆干涩。这是后三年加刑的强力劳动和严加管教留下的印记……

  王明明随着对方抬头一瞧,也一眼就认出了马广地。当时,他是连队尽人皆知的“媳妇迷”、“二流屁”、“冒牌知青”,据说,他爸爸是城里一个地方的劳动工资科科长,他的工作挑一样又一样,干一样黄一样,个小体弱,脸色白中泛黄。那次去空军农场交锋那阵子,他根本不是个儿,要不是猴子一样噌噌噌爬上了树,说不定打他怎样个鼻青脸肿。这一打眼就看出,他与那时大大不同了,胳膊和腿粗壮了,脸蛋胖嘟噜的,加之进肚的二两“二锅头”烧酒还没过劲儿,黑黝黝的脸上泛着红晕,往那儿一站墩墩实实,像是浑身都在散发着劲儿,还一眼就能看出,眼神里、嘴角上、表情中仍都闪着那种当年屁流流的机灵劲儿,明显的是,这一打眼就敢断定:自己已不是他的对手了。

  “哟--”马广地两眼稍稍一眯,噘噘下嘴巴,从嗓眼里挤出一种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不是王明明吗?看样子,这是蹲笆篱子回来啦!这真是兔子满山蹦,早晚得回老窝呀!”他接着一挥手间一挑眉变了腔调,对簇拥在身旁的一帮孩子放大了嗓门,“小嘎们,这回呀,咱们队里有了新的‘二劳改’,我起头,你们跟着喊……”他有节奏地喊完像打拍子似的向孩子们发令:“预备--齐!”

  孩子们被马广地一挑逗,蹦高跺脚地,边拍巴掌边哄喊:“二劳改,二劳改,新新鲜鲜的二劳改……”

  随着他们一蹦一跳,斜背着的书包里的文具盒乱响一气,像在给他们哄喊伴奏:叮啷咣,咣啷啷……

  王明明清楚记得,刑满释放那天,狱里召开欢送大会,领导讲得很清楚,出狱后就是公民了,正正当当的老百姓……可眼下,连穿开裆裤的孩子都在嘲笑自己,气得他咬着牙,憋着火不敢全表露出来,眼一斜问:“你们说谁是二劳改?”

  “嘿嘿嘿……”马广地眼神、嘴角、脸色都闪出一丝诡谲的笑,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态说,“说你还没说完呢,说别人能对得起你嘛!”他抹一下鼻尖,耸耸肩膀说:“你老爹王大愣当连长的时候,对人家那些刑满释放的劳改不都是这么叫吗?嫌乎不好听是不是?嘿--跟你老爹学的呀!你也该记得,我们知青谁要是和‘二劳改’说说话,办点事儿,就是混淆阶级斗争,对,叫混线,说什么拉拢腐蚀,弄不好还要开批斗会,这阵子,这么多祖国的花朵--”他说着指指这帮孩子,又拍拍自己胸脯。“还有革命干部子弟,革命知识青年马广地和你在一起逗弄逗弄,没人抓辫子,没人打棍子,宽宽松松,还不是满抬举你呀!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往鼻子里装……”

  讽刺、挖苦、报复……多种苦辣掺在一起向王明明泼来,他是听得出来的,渐渐地,气得像难产的老母牛,呼哧呼哧越喘气越粗,就是没敢发泄出来,心里明明白白:爸爸当连长的时候,这小子都斗胆和自己发拧叫劲儿,自己看上的对象,他也敢去凑乎撬行;眼下爸爸落配,要是惹火了他,说不定当场叮咣二五就会把自己摁倒狠捶一顿。他忍不住气哼哼“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扭头就走。

  “呸!呸!呸!”马广地来了个比他还凶的气头,连连吐了三大口,向孩子们一使眼神,“呸--你--老--妈--一--脸--灰--”然后一挥手喊起号令:“预--备--齐--”

  “呸呸呸……”

  “呸--你--老--妈……”

  ……

  孩子们像唱游戏歌似的冲着王明明灰溜溜走去的身影,拍着巴掌,有节奏地唱叫起来。

  马广地想惹点茬儿让王明明发火,发现没惹起来,觉得很不解渴,又换了词儿教给孩子们喊唱:

  “王明明--新新鲜鲜的二劳改!”

  “王明明--新新鲜鲜的二劳改!”

  ……

  王明明只是装作没听见,走到房山头撒眸行人打听家舍。马广地却觉得没开心,暮色下照着他的背影,脑瓜子一转悠,指使一个小孩子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撕下一页,撕成缀连在一起的一个长条儿,在上面用粗笔写上了“新新鲜鲜二劳改--王明明”十个大字,打着手势给另一个孩子使使眼色。这孩子装模作样,故作慢悠悠回家的样子走过去,借王明明和一个过路人打听家的当儿,用鼻涕把纸条儿贴到了王明明上衣的后襟下端,像根尾巴似的荡悠着,让风吹得轻轻摇来摆去。

  那孩子一躲开,群童们咧着大嘴哈哈大笑着,跳着,拍着巴掌,在马广地的调教下,又换了词儿:

  “尾巴狗,脸皮厚,

  厚脸皮,穿不透,

  ……”

  “加油!加油……”马广地跺着脚,挥着手,像给抬大木头的人喊号子似的一声比一声叫劲儿,开心地喊着,嗓子有点嘶哑了。

  王明明恶歹歹地回过头瞪他们一眼,就是没敢出声,按着刚才过路妇女的指点,气哼哼地朝家里走去。

  他没入狱的时候,对那些刑满后在这里就业的犯人都这么喊,“二劳改”长、“二劳改”短的,没发现他们怎么的;今天,他们这样喊自己,一种说不出口的滋味憋闷在心里,比挨打挨骂还难受。

  就是张小康告诉他的那栋房,在最里边靠房山的一间半房就是他的家。这是一栋普普通通的职工家属房,由于年久失修,加之是大跃进那年抢盖的,质量很差,房山墙从脊顶角到中腰已裂闪开了一条大长缝,那态势,只要雨天在近处炸响一声闷雷,就能把这房山墙震裂成两半儿,轰然间房倒墙碎。不少房瓦残断,用破瓦补缀着,风吹雨淋下,墙砖直掉渣儿。障子是用柞木、桦木杂夹起来的,粗细不等,高矮不一,庄稼人一看就知道是将就材料夹起来的。那院子的树条门更是狼狈相,七扭八歪要哗啦散架的样子,根本挡不严院门口。暮色渐暗,还能看清院地凸凹不平,鸡鸭鹅粪星罗棋布一样,这一摊儿,那一摊儿,有的则刚被踩碾成粪饼,还在散发着腥臊邪臭味儿,直熏鼻子。这和当年爸爸当连长时那黑铁门、高院墙上缠绕铁蒺藜电网、森严壁垒的家是多么明显的反差。那时,他们一家简直是这片土地上的豪门小贵族,家里的一切零活都由“二劳改”来干,粮送到家,烧火柴劈好码好垛,连家里养的鸡鸭鹅等都有专人来喂,庭院也有专人来清扫……

  所谓“二劳改”,就是人下人,这个词儿还真是王大愣当年发明、在全场叫开的。没想到,这个词儿还是在这方土地上让别人扣到了自己儿子的脑袋上。

  王明明十分陌生地瞧瞧这儿,瞧瞧那儿,慢慢地走进院子。几只正抢食吃的鸭子发现有人进来,呱呱呱叫着向障子边躲去。屋门虚掩着,久经风吹雨淋,门框门板儿的片片块块已呈现出掉渣儿的朽烂状,只要稍用力踹上一脚,就会登时散花儿。

  他一手拎着帆布兜儿轻轻推门迈进了门坎。大锅灶膛刚熄火,灶口的柴灰还着着火星星,锅盖的四周不断地缓缓地往外腾绕着热气,看来晚饭还没有揭锅。

  “哎哟哟,瞧你挑担水这个费劲儿,才磨蹭回来……”丁香正在屋里翻腾箱子找什么东西,听到门响和脚步声,以为王大愣挑水回来了,手不停,头不抬,没好气地嘟囔起来,数落着,“你这个老鳖犊子玩意儿,自作自受,好好的官儿不好好当,跟着掺和些破鞋烂袜子事儿,就差陪着王肃那个东西吃枪子儿上西天了……”

  “妈--”王明明大声朝屋里喊叫一声,随即走了进去。

  丁香扣上箱盖急忙转过身来:“哎呀呀--我的儿子,妈妈连着两天到火车站接你,都扑了空儿,就是今天没去,嘱咐小康留神点儿,是坐他的车回来的吧?”

  “是。”王明明往炕上一掷帆布兜儿,见妈妈拉住自己一只胳膊,嘴角直扇乎,眼泪也出来了,不耐烦地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六年的监狱生活、办事处抢车上被甩掉、马广地和一帮孩子的戏弄,加之一进院门看到的一切一切,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滋味翻绞着,怨自己干了不争气的事……怨爸爸不识时务败落成这样……

  他烦恼着,焦躁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怨气从心底升腾起来。

  他进监狱不久,管教给他搞过一个“王明明罪因及有关情况调查及分析”。政委曾就此事找他谈过几次心,首先给他坦率地来了个综合评价,分析犯罪原因,指明方向,认为他生活在掌实权的基层干部家庭里,优越感过强,人上人的感觉过盛,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豪横和二流子气相杂,形成了仗势追求美貌女性的思想,目无法纪,不择手段,因此,喜新厌旧,见到漂亮的姑娘就甩掉旧的恋友……同时又分析指出,他不属于那种地痞二流子,特别给他指出,能够开好车并完成运输任务,而且开车几年从没造成过行车事故,具有普通劳动人民吃苦耐劳和充分发挥劳动技能的精神,犯罪的主观原因除外,双亲帮助钻营并支持破坏他人已构成的恋爱关系,成为构成犯罪的重要客观因素,强调说明,他爸爸妈妈是一种愚蠢的原始式的父母爱。他乍一听,觉得很新鲜,似乎觉得也有道理。后来,丁香来探监透露正托人求情减刑,他又觉得,不管什么式的爱,还是自己的爸爸妈妈才能这样来看自己、关心自己。眼前,政委的话,妈妈的疼爱交织在一起,使他心情非常烦乱。

  “我和你爸爸盼啊,想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丁香似乎没听出儿子的不耐烦。她和别人能够又辣又酸,和王大愣也急溜溜,常唠叨个没完,就是和王明明气不起来,火不起来。

  “我爸爸呢?”王明明进门从妈妈的嘟囔中恍惚知道爸爸干什么去了,还是问了一句。

  “哎--”丁香埋怨说,“老东西成个没用的啦,刚才我叨咕呢,挑水去了,好半天还没回来……”

  说话间,外屋传来了进门的脚步声和铁水桶磕碰地面的撞击声。王明明转身走出内屋,发现爸爸的鞋、膝盖处的裤子、上衣下半截和右袖口处,全都是湿淋淋的,有的地方还在滴嗒水。

  “爸爸--”王明明瞧着王大愣可怜的样子问,“怎么啦?”

  王大愣右脚一跛一跛地走上前几步,拎起水桶,把只剩下的小半桶水往缸里倒。那神情,像王明明不是从监狱里刚出来,而像素常就在家一样,漫不经心地回答:“哎--呀--实在是不中用啦,挑着水跌倒了……”漫不经心里带着唉声叹气,随着拎起水桶,手脚都颤颤巍巍,直打哆嗦。

  王明明急忙抢上一步,接过水桶把水倒进水缸,然后又拎起那小半桶也倒进水缸,看着爸爸这样,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过去,这个家庭里有张显示各自威势的循环图:他怕爸爸,爸爸怕妈妈,妈妈怕他。眼下,爸爸当年身上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神气已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有一副可怜巴巴像。看来,现在成了这样一副循环图:妈妈可怜他,他可怜爸爸,爸爸可怜妈妈。主要是妈妈已瘦得皮包骨一样,两眼凹下去许多。

  “哎呀--”丁香随着王明明身后跟出来,数落着,嘟囔着,“也不知道你还能干点啥,连挑水都不成……”

  她就着灯光,突然发现王明明后背衣襟下粘着一条纸尾巴,一把扯下来:“你们看,这是写的什么玩意儿?谁干的?”

  “他妈的!”王明明一瞧,骂道,“准是马广地那个犊子干的!”

  王大愣瞧着这张纸条上写的“新新鲜鲜的二劳改”几个大字,忽地在脑海里闪现出带领王肃追韩秋梅追到蚕场,马广地搞的那小小恶作剧;他夜宿“香水梨”家,也是这个马广地巧调老伴丁香大闹一通……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这个吃人粮食不屙人屎的二流屁,一肚子花花肠子……”

  “嘿!”丁香气得把纸尾巴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掷,“这帮有娘养没爹管的混球小子,说‘二劳改’说到咱们头上来了,屁话!咱当耳旁风,他们知青才是‘劳改’呢,连文件里都说……”

  王大愣眼皮一抬截住她的话:“胡嘞嘞,哪个文件说他们是劳改呀?”

  “你没学呀?”丁香带有点儿奚落、藐视的口气,“前几天,妇女干事组织家属学习文件,就是说林彪的那一大本子文件里讲的,说叫什么劳改我记不准了,反正说这些知青是劳改……”

  “在家里行,到外边可别他妈胡乱说了,”王大愣一听有点儿火了,“咱在这年头,能憋在心里的就少说为佳。那是林彪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

  “不管说什么劳改,”丁香不服地犟起来,“反正是说他们是劳改了吧?”

  “滚他妈王八犊子!”王大愣破口大骂,“你他妈狗屁不懂,还嫌咱家摊的事儿少呀!那文件里是批判林彪说知识青年下乡是‘变相劳改’,要是和林彪唱一个论调,在外边说出去,别说上边说咱是政治问题,李晋、马广地这帮小子就说不定要搞什么名堂,给咱多大亏吃呢。”

  这些年,他执政时没少在知青中抓阶级斗争,吃过李晋、马广地他们各种各样的亏,其中也有这种和阶级斗争贴边儿的政治亏。知青刚来不久,他一时失口,发现站队出工时,打着旗、前面举着毛主席像的队伍站得横不成排,竖不成行,就骂了一句像出大殡,让李晋等几个小子抓住话把儿,把自己撵得一直跑进办公室锁上门藏到了桌底下,不然,以此为由说不定要把自己打个什么样呢,至今想起来还心寒胆颤。

  “啊--”丁香恍然大悟,大张口又急忙用双手捂住,撒眸一下外边,没发现有人能听着,才松口气。她也知道,这种事情挨整最厉害,最吃苦头;也明白:李晋那伙小子抓住这话尾巴,也会闹你一通的。

  “得啦得啦,”王明明急躁地对王大愣和丁香说,“管说什么了,不碍咱们什么事!我这回在监狱里也看着管教有些治服人的招儿,以后李晋、马广地那帮小子要是还和我过不去,我明里不来,暗里也不能便宜了他们。”他说着一转话题,“我饿了,吃饭吧。”

  “小子呀,这话我赞成。”王大愣突然变得精神头十足起来,“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以后不能明着和他们干了,那样就要干吃哑巴亏,表面上他们胡嘞嘞胡诌,咱就装聋装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抓住机会……”王大愣狠狠一挥手。

  王明明也像冻僵受惊的蛇慢慢苏暖了过来,咬了咬牙:“爸,你说得对,咱们不能白吃他们那些亏!”

  ……

  王明明回家第一顿饭,丁香曾和王大愣策划过,要乐乐呵呵地吃,俩人心平气和时也都互相安慰,以前那些事情都是命里该着,儿子回来了,一家团团圆圆,好好过日子。可树欲停风不止,挑水跌倒、纸尾巴带来了极大的不愉快。如今,丁香成了这个家里里外外的主事人,她更想恢复团聚的气氛。

  “我说你爷俩也别上火了,”丁香放下小炕桌,几个简单菜一摆就转变脸色说,“我不是找人算过嘛,有些事情都是命。卦里说,明明一回来,咱家的日子就又开始抬头了……”

  “对,咱该吃吃,该喝喝,”王大愣接过话来缓和气氛,“明明,你妈说得对,有些事儿也像是命里该着,不信也不行。就说林彪吧,好好的副主席,摔死在温都尔汗,这几年的事情像走马灯似的,再说咱队里钱光华他父亲你知道吧,过去明明白白定的是右派、反革命分子,前几天他们家来个文,呼啦一下子又他妈平反了,还成了国家干部了。”

  王明明听着这些话有点儿顺耳,端起小酒杯:“爸爸,你说的对,说不定以后怎么回事呢!”

  “不管怎么回事,”丁香想缓和气氛,一听又憋不住,多少次埋怨过王大愣,话一挑头,又来了火药味儿,“王肃干的那些缺德事情是板上钉钉,也翻不过个儿了,你……”

  “听我说,你听我说!”王大愣咂一口酒,不耐烦地截断丁香的话,“你根本不了解内情。我和你说多少次了,当初,咱哪知道他王肃那个样,咱在他手下,他对咱有过好处。能有今天这个样子,也就不错了……”他曾经多少次在内心侥幸过,有些微妙的又不能往外说的话在王大愣心里有很多很多。

  了解王大愣内心的人,都知道他和“愣”字并无缘,当连长时,表面又愣又横,甚至粗野,常骂骂咧咧,实际是粗中有细,而且越经风雨越细,内心明白自己的淫乱不比王肃少多少。自打知青刚来连队那年,他去女宿舍发现竺阿妹感冒躺着,露着两只白皙细嫩的胳膊和俊美的脸蛋儿,心里骤然而生淫念,巧调竺阿妹夜去小学校,被李晋等设下圈套险些被擒,急中生智地逃跑后,上级不断来文通报干部奸污女知青被处分的案例,已经发现王肃奸淫的苗头,开始警告自己:远离这种被认为是政治问题的地界,开始勾搭“香水梨”,败露了也不会一败涂地……然而一出一出,都坏在李晋、马广地几个人身上,真使他怨恨不已。

  王明明又何尝不是呢。

  “爸爸,”王明明把举起的酒杯放下,想起了一个新话题,“不是说郑风华当支部书记了吗,那小白脸子怎么样?”他一直嫉妒、嫉恨白玉兰为什么看中他。

  “别说,他还真行,”王大愣深有感触地发起牢骚,“比你那个叫丁向东的舅舅强。他仗着出身好和我那时的面子,当了副队长,本来还想来三队借他点儿光呢,看来是没门儿了,他有今天亏了谁?”

  王明明睁大眼睛:“怎么呢?”

  王大愣像打开了发泄的气匣子:“我和你妈被贬回三队,你那个舅舅管房子,有些人出馊主意,说你是劳改犯,我和你妈妈是劳改家属,就住在就业劳改那几栋土坯房住宅区。那里有户就业农工死了,真有户空房。你舅真就同意我和你妈妈搬到那小趴趴房去。吓得那样,很怕牵连着沾了包。”他说着喘口长气,接着说,“我去找郑风华,郑风华说句话,咱家才住上了今天这个还是不咋样的旧砖瓦房。要是他妈的住进那里去呀,更抬不起头来了!你那个舅呀,入了党,当了副队长,就他妈不知怎么哆嗦好了,原则原则原则,斗大的字认两升,就能装这两个字,都用上了!让你妈说吧。”

  “行啦行啦,”丁香对她这个弟弟也很恼火,不耐烦地截话,“你少嘞嘞几句吧。”

  王明明想起路上张小康的话,问:“爸爸,你没找张队长吗?”

  “哎呀--”王大愣也不满意,“也不能说一点儿忙不帮,树叶掉下来怕砸掉脑袋……当年,我没少帮他忙呀。”

  王明明心想,这他妈的年头真是邪怪邪怪,正儿八经的亲戚不行,对他有过大恩大德的不行,属于情敌的,按说还不得猛踩呀,倒能照顾点儿……

  “不说啦,不说啦!”王大愣长叹一口气,夹口菜送进嘴里,嚼嚼咽下去,“我的事,就该着不走字儿呀,谁让和王肃一条线来着?你们说说,他王肃是小兴安农场一把手,我不维护他维护谁?没说嘛,命里该着,不走字儿。”

  丁香接话:“依我看哪,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怨谁?就怨那些他妈驴马烂子。要是三队不来个郑风华,那白玉兰十有八九也就跟咱明明了。白玉兰她妈来咱三队,我请她家里吃顿饭,没说反对的话。”

  “还有--”王明明“啪”地一掷筷子,来了精神头,丁香的话唤起了他心灵上的同感,“李晋、马广地这帮小子简直不是一般的可恶,扫帚星、害人精、害群之马……”他恨得不知用什么来打比喻了,咬咬牙说:“这口气不算完,早晚我得掂量出点儿花招来教训教训他们。”

  王大愣又何尝不气得心跳气喘呢,他还吃了些丁香、王明明不晓得的哑巴亏。他默认丁香说的“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干点儿这事儿那事儿的人多了,怎么就不这不那呢?他也同意王明明要找点机会报复报复李晋、马广地这帮知青,他没有公开表露出来,就是细琢磨细掂量,觉得在位时有权有势,都没制住他们,何况现在是这副状态,但心里又不服气!王大愣在小兴安大地上服过谁?那曾是站在这头跺脚那头发颤的人物……即使这样,倒也更好,无官一身轻,日后,除了干点活儿出工,就掂量怎么对付这几个小子,不信就治不了他们。好在走的桥比他们走的路多,吃的咸盐比他们吃的米多,一定,一定能琢磨出绝招来教训教训他们,笑在最后,让他们尝尝王大愣的厉害。

  这些想法,他埋在心里,嘴上脸上都没表露出来一点儿。

  这三口吃着唠着喝着,菜凉了,一瓶老白干不知不觉随着各自的闷气儿下了肚。夜色渐晚,晚饭时辰已大过,都觉得话没说透,怨没发够。王大愣盘腿坐了这半天,一伸腿觉得脚痛--刚才跌的--又一动,腰也疼,提议吃饭然后早点休息。其实,他是要躺下,深深地、细细地琢磨,怎么对付李晋、马广地。

  这是一所只有一间半的普通职工住房,和劳改就业农工住宅区的家属房格局、面积几乎相同,只不过是砖瓦结构,内屋一间是卧室,一铺大炕,一家三口只好都睡在这里,外屋半间是厨房。这种结构居室,再原始不过了,大概上推几千年,我们的祖先学会盖房子时,就是这么个简单格式。王大愣极力要求住这种房,为什么,他心里是清楚的。其实住就业农工家属区草房也无所谓,甚至冬天有的比这儿还暖和,但,住在哪里,意义却大不相同,特别是在这曾是劳改农场的底子改造的以知识青年为主体的国营农场,仍残留着这红砖瓦房区是“革命职工家属区”的说法,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连住在这里的家庭妇女、孩子都曾感觉是一种荣耀。

  丁香收拾完饭桌,铺放好被褥,王明明脱鞋上炕解衣扣脱衣服时,揣在兜里的信“嚓啦”一声提醒了他--在办事处搭车时,那个珍珠山农场的知青委托他给李晋捎的信,他气呼呼地掏出来,瞧着信封上写的“李晋”两个大字眼眶顿时发青,眼球像在喷火星儿,大骂一声:“他妈的!”骂着就要撕信,“他妈的,没事儿干了,我给你跑这个腿呢!”

  王大愣问:“谁的信?”

  “路上捡个差使,”王明明一副好后悔、不该管这事儿的态势,“我在办事处等车,珍珠山农场一个叫秦红卫的知青再嘱咐又嘱咐,让我捎给李晋那小子的,”他两手拽住边要撕边说,“他妈的,我伺候这帮王八犊子不是人的东西呢,让他见阎王爷去吧!”

  王大愣急忙伸手抢过来一看,信的封口上印着手戳和大写的年月日,这不让别人拆的昭示,说明里边必有小秘密,脑子里的高粱米花一咕噜,说:“别忙撕,拆开看看。再说,那个叫秦红卫的要是知道你捎的信日后到不了李晋的手,说不定要找咱们什么麻烦,咱不能干这种糊涂事情……”他说着下了炕,一瘸一拐地走到外屋拿来毛巾湿了湿,洇洇信封口,轻轻揭开抽出信瓤,发现有两张信笺,一张是钢笔书写的字,另一张是蜡纸刻版油印机印刷的,他戴上眼镜,先展开钢笔书写的一张,就着灯细读起来:

  李晋同学:

  我一提起,你肯定会很快想起来,我是珍珠山农场的知青秦红卫。那年腊月,咱们同乘一列火车回城过春节,在车上攀谈中相识,并留下很深的印象。你幽默而性格开朗,襟怀坦白,至今栩栩如生,似在眼前,只是其间没能常通讯联系,以多得你的指点,甚为遗憾。

  我多次在报纸上看到你们小兴安农场是农场系统知青工作先进单位。所以,有关咱知青命运一重大情报不知你们知否?特去信沟通:云南、新疆等生产建设兵团的上海、北京知识青年已经行动起来了,纷纷去京请愿,有的联名写信给中央领导同志,要求打回老家去,返城干革命。今随信附上咱们国营农场系统十多个农场知青联名写给国务院知青办领导小组的请愿信,请你们二位组织有返城愿望的知青自愿签名,然后寄给我,我连同其他场的一起寄出。你们场是全国知青工作先进单位,签名的越多,越有返城的说服力。我非常佩服火车上相遇你谈的那些新鲜观点,“再教育”的政治运动随着文化大革命结束已到尽头,我们再也不能忍受怅惘和精神空虚的烦闷了,愿大签名引起中央领导同志重视之日,就是我们返城胜利之时!

  此致

  革命的敬礼!

  珍珠山农场知青朋友

  秦红卫

  一九七×年×月×日

  “不能撕!不能撕!万万撕不得!”王大愣一口气读完,一拍大腿,如获至宝,“好啊,太好啦,这帮兔崽子要搞反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大暴动啦!这上山下乡是毛主席发动的,谁要带头搞暴动,不枪毙也得进笆篱子蹲个无期!”

  王明明接过信急忙看完问:“爸爸,你说李晋那帮小子能那么傻?去组织人签名给中央领导写信闹返城?”

  “他们自己觉得精呀,”王大愣来了精神头,“精大了劲头,比傻子还冒傻气!咱农场那些打成右派的家伙,不就是精大了劲,变成了冒傻气,一个个被打成反革命嘛!”

  丁香也死猪还阳似的:“这么说,咱们不用动手动嘴,就有热闹看了?”

  “当然了!”王大愣就像当年当连长那样神气,“闹腾起来,中央把他们打成暴乱分子,咱们看热闹;如果真的闹腾成了,他们统统滚蛋,咱们也得安宁!”

  丁香说:“哪条咱们都举双手欢迎!”

  “他妈的,”王明明咬咬牙说,“要是按暴动把他们抓起来,最解恨;就这么闹腾闹腾走了,这些年咱吃他们这些亏,太便宜他们了!”

  “走着瞧吧,前面有好戏!”王大愣嘱咐王明明,“快打上浆糊把信封好,明天就给送去。”

  王明明点点头接过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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