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歌刚进广告部的大门,就听见生活周刊的记者围在一起议论,超市里的黄桃罐头全部脱销,土产店的鞭炮也几乎卖空。向天歌这才意识到,海江市一连几天都是鞭炮声响彻夜空,起初还以为是谁家遇上红白喜事,可是放炮的地方不断扩大,震耳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才知道是民间传说今年是灾年,阎王爷下凡专收童男童女,破解的办法就是孩子的爷爷奶奶要亲手买回来鞭炮,还得在上面系上红带子,然后还必须再买一罐黄桃罐头,让孩子吃了,取意逃之夭夭,躲过灾难。
向天歌插话说:“这肯定又是商家为了处理积压的东西编的故事。往年也有这样的先例,什么东西砸在手里了,做生意的就编点传说吓唬老百姓,但是今年不一样,百年不遇的冰雪灾害,整个社会都需要疗伤,人人需要心理按摩。”
向天歌想,人在脆弱时,判断力也是脆弱的,多么站不住脚的说法都宁可相信。日复一日的奔波,层层加码的指标,没完没了的应酬,准时准点的考核,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需要心理按摩的人。
上周报社组织体检,向天歌拉着运营小组的成员都去查了一遍。体检结果下来了,向天歌去年没有的毛病今年都出现了,甘油三脂的数值竟然达到3.66,高出正常值上限两倍多,血糖和血压也接近了异常的临界点,结论是中度脂肪肝和高血脂,建议他戒烟限酒,控制体重,增加运动。五个人捏着厚厚的一叠报告单都有些茫然。郑曙光说:“按说咱们可是够累的了,你看这体重,反倒一涨再涨。”“大夫不是说了吗,胖瘦和劳动强度没有太多的关联,越上夜班的人越容易发胖,关键在于心力的耗费。”“是呀,广告部的指标开始正常了,个人的指标肯定就要不正常了。”“任劳就得任怨,咱们别无选择。我可告诉你们,李暖上午又来了,磨磨唧唧的,怎么劝也不走,还是那档子事,要我说赶紧把钱退给她不就齐活了?”“太阳照常升起是不错的,但是升起之后,不是晃眼就是灼人,已经没有了阳光灿烂的感觉。”“不是有段时髦的话吗,高官不如高知,高知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高兴不如高潮。想想有道理啊,人在低潮,一切都是暗淡的。这才多长时间,你看看哥五个,掉头发的掉头发,失眠的失眠,三高的三高,用不了一年期满,不等把别人逼疯,咱们自己先疯掉了。”五个人坐在体检中心的过道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又从身体说到了广告。
如今的职场是一个只有油门没有刹车的所在,除非大修,不会有哪个司机情愿主动停下来,即使突发一丝偷懒的念头,左右一看,旁边的赛道上车来车往,油门轰得山响,也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之所以人人说累,就是因为没有缓冲。五个人发了一通牢骚,最后的结果仿佛是在议论别人的健康,把体检报告塞进包里,又分头忙去了。
只有向天歌没说具体的去向,他给艾小毛发了一条短信,把她约到了远离报社的一间隐蔽的茶社里。
一碟瓜子,一盘乌梅,一壶金针王,屋里的暖气调得很高,热气逼人。音箱里传出的是许巍《完美生活》的旋律:
体会这狂野
体会孤独
体会这欢乐
爱恨离别
体会这狂野
体会孤独
这是我的完美生活
也是你的完美生活
我多想看到你
那依旧灿烂的笑容
再一次释放自己
胸中那灿烂的情感
我多想告诉你
我多想看到你
那依旧灿烂的笑容
再一次释放自己
向天歌闭眼把歌听完,说:“特别爱听许巍的歌,就两个字,沧桑。不过对于我这个岁数,只有沧桑才能激活青春,只有残缺才能带来完整。小毛,我觉得你不能再这么晃荡下去了,女人三十豆腐渣,虽说你有才华有品位,可也禁不起时光这么打磨。”
艾小毛捏着瓜籽的手指在唇间停住,说:“你这新官刚上任,就怕影响你的光辉形象了。大老远叫我过来,就为了上一堂恋爱、婚姻、家庭课?”
艾小毛是那种骨感的女人,不丰满,但很玲珑,身上的每一处都透着飘逸的风韵。研究生毕业后,直接找到海江日报社自荐,先在特稿部做了两年深度新闻记者,因为文字优美,后来调进副刊部,从见习编辑干到编辑再到责任编辑,把副刊版办成了《海江日报》的金字招牌,版面上名家云集,读者中好评如潮,所以,这些年她好像与世隔绝,一直沉浸在淡然忘我的情调中,做事我行我素,说话无遮无拦,33岁了还孑然一身,属于有房有车没归宿的城市白领剩女。
媒体女性择偶,最难超越的是她们自己的眼光。因为她们接触的都是完成了奋斗过程只见到成功结果的男士,寻找真爱时,必然会把他们当作参照物立在一边。这些年,艾小毛与一个个追求者擦肩而过,她的心里,早已装进了向天歌。
艾小毛对向天歌心生好感说来简单,来报社的第二年,她要做一组关于传销组织内部运作流程的揭秘报道,恰巧遇上市工商局接到举报准备端掉一处传销窝点的行动,艾小毛和向天歌协同采访,路过人民广场时,有一个下肢残疾的乞丐趴在地上,向天歌走过去往那只空碗里放进了十块钱,还有一次,集团组织拓展训练,其中一项科目是跳出真我,主要培养团队精神和协作意识,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将双臂平伸,等待伙伴从两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来接住,遇到身高体壮的同伴,下面人的手臂会砸得很疼,艾小毛注意观察,很多男同事在同伴落下的一刹那,都会不由自主地将手臂缩回去,或者向下一摆做个缓冲用以减小冲击力,只有向天歌坚持着不打一点折扣,当时她就想,有同情心和敢于担当的男人一定可靠,爱上向天歌,艾小毛将感情隐忍了很长时间。她知道向天歌家有娇妻,她不忍心捣毁另一个女人的生活,但是她又不能漠视自己这一份感情的存在,所以,痛苦始终纠缠着她,好在日复一日的写稿、编版冲淡了那些强烈的感觉,艾小毛屈指一算,已经有九个年头从她的手中这么不留痕迹地溜走了。有时候,艾小毛也说不清他对向天歌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类型,也许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欣赏,还没有生活上的依赖。反正艾小毛觉得,她和向天歌之间的情愫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清的,不是秘密情人,但算红颜知己,没有肌肤之亲,但有非分之想,在很多问题上,他们有着惊人的默契,一个眼神能够替代许多语言,彼此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尽可率性而为,无须戒备,好像时下流行的“第四类情感”就是这样一种特征。
“看你说哪去了?怎么敢给海江市的大才女上课,我是来听课的,到你这儿寻找个倾诉空间,这段日子,表面上看横冲直撞的,其实特别的孤独,也只有你能够理解我的心境。”此刻,向天歌仿佛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再没有缩手缩脚的羁绊,也没有瞻前顾后的顾虑,好像一个空心人,暴露在阳光下,接受艾小毛的检阅。
艾小毛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怜惜,她说:“天歌,以前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你的人生比重与众不同,你的定力超越了你的年龄,可是,看看你现在,为了李海鸣的所谓义气,让日报那么多的人议论你,值得吗?”
向天歌说:“这哪里是义气?这是服从组织决定。”
艾小毛撇了一下嘴:“你就掩耳盗铃吧,哪一级的组织决定,还不是他们高层之间太极推手,利用你的血性去补那个连女娲都补不上的窟窿!没有任命,没有名份,你放眼全国,哪一份报纸是靠一帮帮忙的办成的?”
向天歌口气软下来:“这是消极的一面,积极的一面至少证明了我还没有失去好奇,咱们做新闻的,一旦失去好奇,世界就不再有趣。”
艾小毛轻叹一声:“天歌,你听我一句劝,一定听进去,既然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就没必要不管不顾,知道了广告经营四个字是怎么写出来的就行了,等集团的班子变了,还不一定是个什么格局呢?后任肯定要否定前任,但是你要清楚,每一个后任终将变成前任,包括你在内。”
向天歌:“真有那天,李总不会袖手旁观。我算看明白了,人生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广告人更是如此。”
艾小毛接着泼冷水:“只怕那时他都自身难保,再说,简安祥时代的遗留问题都归零了吗?即便账目归零了,那人心、社会上的口碑怎么计算?这些软成本谁来替你买单?一年之内如果打不平,换了班子,你可就是那个替罪之身,败军之将不言勇,谁还会为你说情?你自己申辩又有谁肯坐下来听?”
向天歌摆弄着手机:“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题了,给你读一条短信,是广告部文书小杨子发给我的:爱加爱是非常的爱;爱减爱是爱的起点;爱乘爱是无限的爱;爱除爱是唯一的爱。怎么样,很有味道吧?”
艾小毛不屑一顾:“有什么味道,小孩子的游戏。”
向天歌说:“那你给爱下个最简单的定义。”
艾小毛说:“两个字,惦记。”
向天歌不说话了,这两个字在他的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流。是呀,在这个情感快餐时代,能够成为另外一个人长久的惦记的确是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艾小毛说:“言归正传吧,我们版的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专栏下个月就开了,最终敲定的名字叫春天的故事——海江走笔三十年,历时将近一年,开发区独家特约刊登,我借这个机会,拉着招商局的负责人转了一圈,选定了世界500强企业落户海江的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品牌,最后定下20家,每家做一版,他们对媒体的报价没有太多的概念,我给报的三万五一个版,居然一致通过,我随便起了个系列报道的名字,叫走近世界500强,你看让谁去正式对接一下?”
向天歌感激地望着艾小毛:“天爷呀,你这一出手就是七十万,而且名利双收,如果‘海都’满版写的都是500强的经营理念,还用得着到处标榜自己是高品质吗?小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艾小毛忽然小女人起来:“还不是看你被指标压得那个难受劲,要不然,就是坐在家里写小说,我也没兴趣跑那么远去谈什么广告!”
向天歌点点头:“是呀,3000万预付款、2000万报款是过年前必须进账的,明年上半年全指着这些口粮过日子呢。请你过来,就是想解决‘海都’出手不高的问题,三万五万的,得猴年马月才能凑够这个数?”
艾小毛说:“我可是友情出演啊,不能当长工使唤。我还纳闷你怎么胆子突然大起来,原来是真遇到陡坡了才正式借我过来的。”
向天歌老实地说:“主要还是想通了,人的两片嘴,最软也最硬,想怎么说还不是怎么说?你在乎也没用,你就这么做了,也不一定就有人说什么,你不这么做,也未必就没人说什么。”
艾小毛说:“谢天谢地,我就怕你一直执迷不悟。高庆国从来也没把你看作他的人,勉强同意你过来,一方面是给了李海鸣的面子,另一方面无非是利用你的几个馊主意,你倒自我感觉良好。记住了,被当作筹码的人,即使得到了赞誉,也是言不由衷的,他们永远不会给你真正的权力,甚至包括名分。”
向天歌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紫缎面的盒子,打开来,是一尊剔透的玉弥勒,慈眉善目,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绿幽幽的波动的光影:“小毛,快到你生日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男戴观音女戴佛,是为了让彼此互补,多从异性身上汲取没有的特质。这可和‘海都’一点关系没有,是用我的私房钱买的。”
艾小毛接过来,仔细把玩着,又虔诚地贴在胸口,意味深长地说:“谢谢你天歌,但愿这个生日对我们都是收获的开始。”
把艾小毛送到小区门口,两个人又坐在车里说了会儿话。夜晚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冰冻的味道,艾小毛本想请向天歌上去小坐,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来。他们呼出的哈气给挡风玻璃涂上了一层雾,隔离开车内外的视线,向天歌轻轻揽住艾小毛的肩头,嘱咐她早些休息,然后打开车大灯,两道光柱指向远方,把艾小毛的身影拉长了投在地上。
刚到广告部时,向天歌是没有私房钱的。他每月仅留下些零花钱抽烟买书,其它的进项全部入库。这样做,一是为了显示能力,以便验证谢真真当初的选择是英明的;二是想给老岳父一个安慰,别觉得委屈了他们的掌上明珠;但是后来,向天歌的钱越挣越多,谢真真的管束也越来越严,隔三岔五地查他的钱夹,或者拿走银行卡去刷余额,向天歌渐渐感觉不自由了,就另辟蹊径将一部分钱截留下来锁在办公室,总额在两万元左右,11月份惊险凑数过关的那一万五千元动用的就是这笔私房钱。
限制男人好像是女人天生的爱好。女人在家里掌握了财权就仿佛拥有了天下。所以男人为了避免在外边闯荡时捉襟见肘,只好用私房钱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和尊严。这是很多女人永远看不明白或者看明白了也不情愿做的事情。
头几年,向天歌开着报社配的车上下班,那时私家车尚未普及,谢真真觉得这辆车让她在单位上下、街纺四邻前挣足了面子,仿佛那辆车根本用不着烧汽油,单凭旁人羡慕的目光就可以开走似的。那段日子,本来上班不是很远的谢真真故意让向天歌每天绕道送她,在路上遇到刚下公交车的同事,她总要夸张地大喊一声,然后说“上我的车吧,搭你一段,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向天歌心里恼火,心想这人怎么就这么小市民,一辆车就烧得不会走路了。谢真真却不以为然:“现在的人不都是这样吗,气人有笑人无,好日子不是眼红红来的,是用本事换来的。他们要是生气,得先生气为什么没有投胎一个有本事的爹!”向天歌说:“得得,又来了,三句话不离你爸爸。都奔四十了,指望老爷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得练着自个儿长能耐。”谢真真嘴一撇:“得了吧,你的能耐还不是咱爸给的,就凭你当初那土得掉渣的模样在大城市里混成这份,没有人托着你,就是削尖了脑袋也扎不出这个局面。天歌,到什么时候,你也不能吃水忘了挖井人。”向天歌把话题一岔:“要不让你分管档案呢,口袋里没别的,装的净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向天歌把谢真真的虚荣和任性归结到她的家庭上。他对岳父倒没什么反感,但是岳母修琴是他心里最不敢苟同的一个人。谢真真是她妈妈的一个忠实的翻版,见多识广,却又小市民习气严重,多年来,向天歌一直有个固执的看法,就是官宦人家的子女其实眼皮子最浅,谢真真之所以极力扶植他,无非是要把这种享受惯了的舒适生活继续下去。
谈恋爱时,谢真真也曾有过一段小鸟依人的日子。向天歌的条件当时在学校里还是蛮出色的。连续两届出任学校诗社的社长,而且有几首诗作还发表在国家级文学期刊上,是海江大学小有名气的才子。向天歌长得墩实,口阔鼻方,只是个子有些矮,谢真真最后选择了他,他是心存感激的,毕竟对于他这样一个在海江没有任何根基的外地孩子还说,干得好不如娶得好,第一班搭上的是什么样的车极其重要。但他始终搞不懂的是为什么结婚以后谢真真仿佛变了一个人,除了醉心于机关那套复杂的人际关系外,再无其它爱好。向天歌有时觉得谢真真就像一个怪物,矛盾得叫人哭笑不得,算计得叫人无法忍受。比如买一件她喜欢的文胸或香水,一掷千金连眼都不眨,可每次洗完衣服,她都故意将没有挤净的水滴在阳台的一堆废报纸上,她说报纸贩子们就是这样的窍门,淋湿之后分量会重出好几斤。
回到家,向天歌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谢真真正歪在沙发上看连续剧,飘忽的眼神把向天歌吓了一跳。向天歌知道,这种眼神是谢真真渴望做爱的信号。向天歌有自己的难言之隐,那就是结婚不久的一段时间,谢真真任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每次做爱都要骑在向天歌的上面控制着节奏自我陶醉,让向天歌找不到一点男人的尊严,而且,谢真真因为害怕怀孕,不管多么动情,总要及时刹车戴上套子,让向天歌大为扫兴。到了广告部后,向天歌每天星夜兼程地赶场,两个人渐渐疏远了床第之欢。遇到谢真真强行索爱时,向天歌也是敷衍了事,弄得她半饥半饱。这会儿,谢真真穿一身曲线毕露的睡裙,向天歌侧脸一看,里面好像没有乳罩和内裤,因为没生过孩子,谢真真的体型一如少女。见向天歌不搭腔,谢真真不再说什么,朝茶几一努嘴,说,有一杯热露露,刚温过的,你快喝了吧,暖暖身子。向天歌凑过去端杯子时,被谢真真一把抱住,他没有准备,一下子压在谢真真身上,谢真真喘息着附在向天歌耳边说:“多少天不亲热了,今晚你好好给我一回?”向天歌说了句“我去洗一下”就赶紧钻进卫生间,谢真真在外面催着,快点呀你倒是,就来就来,向天歌不敢怠慢,一扭身出来,抱住谢真真,谢真真“啊啊”叫着,向天歌就开始了播撒雨露。正值情浓,谢真真急促地说:“天歌,天歌,我要来了,让我上去”,向天歌没有搭腔,只是紧紧压着她,更猛地冲锋陷阵,像是在发泄积存的委屈,谢真真也不再坚持,任由他疯上疯下,向天歌快坚持不住时,谢真真使劲顶着他的前胸,说:“先出来,去找个套子”。向天歌戛然而止,他实在不明白谢真真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女人天生的母性,就有些恼火地问:“你就不能给我生个孩子?”谢真真说:“生什么,多受累呀,就咱俩不是挺好吗?你快去呀”。向天歌挪过身子,兴味索然,一时无语。
不知什么时候,艾小毛将向天歌从定福庵请来的《叹世万空歌》分别按两个韵脚套改了一遍,用打印机打出来,压在他的玻璃板底下。向天歌默读了起来,艾小毛是这么改的:
《盼世万满歌》:东西南北走一圈,看得浮生总是满;天也满来地也满,人生得意须尽欢;日也满来月也满,来来往往盼团圆;山也满来水也满,山水常在心中转;田也满来地也满,难得心境总达观;金也满来银也满,金银常把欢乐换;夫也满来妻也满,多少愉悦在其间;男也满来女也满,男欢女爱保平安;生也满来死也满,生死永恒一瞬间;满手来时满手去,但愿时时心自满。
《赞世万好歌》:东西南北走一遭,看得浮生总是好;天也好来地也好,天地之间数来宝;日也好来月也好,日月同辉星光耀;山也好来水也好,山水常在心中跑;田也好来地也好,田地肥沃吃得饱;金也好来银也好,金银常把欢乐找;夫也好来妻也好,夫妻本是同林鸟;男也好来女也好,男欢女爱不可少;生也好来死也好,生死相依全勾销;好手来时好手去,但愿心间存美好。
向天歌默念着,眼前倒像是洒满了阳光,明晃晃的,暖洋洋的,只是这明亮、这温暖一闪即逝,他知道花无百日红,“满”和“好”不过是人们世世代代的渴望,十有八九是不如愿的,就深深叹了口气,感觉有些空落,他知道除了生活里特别的变故,日子每天其实都是一样的,发生变化的只是心情。在向天歌看来,日子就像吃饭,好也罢,歹也罢,只要饿了,总要吃的。人们向往好日子,是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烦恼中度过,所以要用想象弥补无法得到的缺欠。唉,向天歌想,欲望就是人给自己挖的一个坑啊,就是给自己绾的一个套啊,然后还心甘情愿地往里面钻,往里面跳,钻不进去的不但不觉得庆幸,反而好像比别人矮了一头,心里老大的失落。其实,人是活在永远的攀比之中的,都是爹娘给的一个鼻子两只眼,凭什么你就那么牛气逼人?特别是攀到一定台阶的人,只要还能伸得动腿脚,谁也不会主动消停下来。
向天歌的另一个痛苦在于无法预知也无法安排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接纳艾小毛,对艾小毛,他相信自己是真心的,可是,曾经信奉完美主义的向天歌因为艾小毛中途介入他的生活,那种不是原装原配、原汁原味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向天歌怀疑自己被强迫症和抑郁症双双缠住,他害怕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精神崩溃,一直想找个明白人倾诉这种苦恼,但是又迟迟不愿意将这最私密的想法抖搂出来亮给外人,最后,还是心态逼着他妥协了,他选择绳子仁做他的倾听者。
两个人坐在包厢里,和上次见面不同,状态刚好翻个个儿,绳子仁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沉稳中有一种经过稀释的快意往外洋溢着,他说:“你怎么现在成了林妹妹,整天长吁短叹的?”向天歌又叹了口气:“我可不就是林妹妹,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我大概天生就是受累的命,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情人,你看,这下面还没小的呢,就狼狈成这样,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绳子仁笑了:“得了,说着你还来劲了,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你别欺负我写了这么多年材料,就背不出《葬花吟》?那么多风浪你都闯过来了,还能有什么沟坎,你快说吧,别酸了。”向天歌说:“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那个艾小毛,你不是也见过吗,对她,原来还能心静如水,可是现在,突然觉得好多事我也掰扯不开了,累。”绳子仁说:“那是,有情人的人哪有不累的?”向天歌说:“问题是小毛她不是我的情人。子仁,听你这番话,就知道你是没有婚外爱过的,婚外之爱,也许不真不长久,也许瞻前顾后另有所图,可是有味道啊,像我这种情况,婚内之爱又怎么样,真真在外人眼里总像个三好生,家庭好,工作好,脾气也好,你说她有什么原则问题吗,还是真没有,无非就是霸道点,贪图安逸,不愿付出,我受不了的就是她对生育的不正常的抵触,剥夺了我当爸爸的快乐。”绳子仁说:“依我看,婚外恋这东西,和毒品差不多,不能试,沾上后总体算下来,麻烦肯定要比快乐多。你想啊,你爱另外一个女人也许不假,可你爱的实际上是你眼下这桩婚姻的遗憾,前提就是没有把它当作必须要有结果的感情补充,这样的话,时间一久,肯定会有一方不平衡。你说你的那个艾小毛这些年不要名分,不在乎自己默默地躲在幕后,我看未必,情人的情话,酒鬼的酒话,都是不可信的,天底下哪里会有这样的爱呢?名分是干什么用的,不就是保证光明正大享受爱的吗?”
看着向天歌无言以对,绳子仁接着说:“我跟你说,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人君子,要不怎么叫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呢?就是ED的人,看见美色也会动一动心的。在这方面,我不是没有机会,也不是没有胆量,我是没有气力。回家有个人把包给你接过去,喝醉了有个人给你捶捶后背、递过来一个脸盆让你吐、搁杯茶水让你漱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其实已经足够了。情调只能是偶尔的调剂,不能陷得太深的。我告诉你,结了婚的女人没有不变俗气的,因为生活本身就俗不可耐,就是你的那个艾小毛将来也不会例外。天天柴米油盐加孩子,谁还能风花雪月?你现在是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还能推着走,等有一天瞒不住了,推不动了,还不是要做出选择?所以,决断是早晚的事,退一万步说,就算谢真真一直不知道,艾小毛能有足够的耐心等吗,她真的会无怨无悔地慢慢陪着你老?说老实话,我是不信的,因为感情不可能飘浮而生,总得找个依托落下来,而且心思是会随着岁数变的,你不可能永远青春吧,你的心态呢,十几年如一日?所以呀,现在说开了最好,免得到时候接受不了。”
向天歌不说话了,仔细咂摸着滋味:“子仁,你说你这么一个从一而终的人,感情之事,倒比我看得还透。”
绳子仁说:“无所谓透与不透,区别在于局内局外。还有个技术性问题,别怪我多嘴,谢真真不喜欢孩子,是因为她没生过孩子,你就那么笨,不会在安全套上做点文章?”
绳子仁的一番话,在向天歌心里激起了波澜。他不怀疑艾小毛的真情,只是觉得必须有一个选择,哪怕暂时实施不了,也要有个大的方向,不然很可能最后鸡飞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