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轻携我手带我走过无人的
山径 风声细碎拂过莲叶拂
向密集的丛林 夏夜里我知
道有一种苏醒有一种融化已
经来临 有一种无法控制的
宛转流动 已经开始在我的
心中在冰河之下 缓缓前行
—席慕容《夏夜的传说》
傍晚的布洛尔大街,空气中散发着奶酪和皮萨饼的香气。多伦多,总是以最富人情味的气息拥裹热爱她的人们。
格兰特牵着我的手散步。
他在一家纹身店门口停下来,问我:“我们去纹身,好不好?”
“这么新潮吗?”
“纹身算不得新潮,几千年前就有了。”
“会不会痛?”我胆怯。
“要想留下印记,就会痛的。”
“你在暗喻爱情吗?”
格兰特一笑,拉着我的手走进了纹身店。店主是中东人,30岁出头,身材高大,表情严肃,让我望而却步。
店主直接问:“要什么图案?”
我和格兰特彼此用眼光询问对方。格兰特说:“一个谁也不懂的图案。”
我用力点头,“对。”
店主拿出纹身样本,递给我们,“自己挑吧。”
我和格兰特在翻到第五页时,不约而同地用手指点到了同一幅图案:就是它了!
“你看到了什么?”格兰特问我。
“远看像一对相拥的男女,近看只是几抹莫名其妙的色块。”
“所以一对男女是否亲密,要隔一段距离来看。”
店主和他的助手开始给我和格兰特纹身,在左腰间,同样的位置。我们俯卧在两张相距大约两英尺的单人床上,相视微笑。
“纹身也算是一种誓约吗?”我问。
“不,只算一种疯狂。”
“我不疯。”
“和我在一起,你会疯的。”
“我不知道我掉进了一座什么样的陷阱。”我调侃。
“男女关系总是陷阱。”
“要命的是很多时候我们享受陷落的感觉。”
针扎在皮肉里是痛的,却是爽快的痛。
纹身结束了。我和格兰特从床上爬起来,侧身站到镜前,我们看到了自己腰间相同的纹身:远看像一对相拥的男女,近看只是几抹莫名其妙的色块。
我们走出店门,夏夜的晚风习习。我的腰间突然添了份量,心里竟多了几分沉甸的充实。风撩起我的短衫,让我的纹身显露无遗。
“好性感的纹身。”格兰特在我背后嚷道。
我转过身,被他紧紧拥住。我们当街像大学生一样狂热地亲吻起来,想在双眼紧闭的瞬间,盗取时光,偷窃年轻的感觉。
在两次长吻之间喘息,格兰特说:“真希望我今年30岁,你20岁。”
“你是30岁,我是20岁。年龄可以是生理的,也可以是心理的。”我说。
在这意味深长的拥抱中,我们不知不觉地经历着同一种成长……
这时格兰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我,“这是我家的钥匙,我家的大门是向你敞开的。”
我也掏出一把自己公寓的钥匙,递给他,“我的家门也是向你敞开的。”
“谢谢你信任我。”
“你知道我很独立。送一把钥匙给别人,对我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儿。”
格兰格打趣地道:“有人说,‘女人一独立,上帝就发笑’……”
“谁说女人生来就是男人的附属?男人拥有事业、尊严、权力和欢乐是天经地义,女人一旦追求精神、经济独立,就要遭到嘲笑和怀疑吗?”
“男人在商场、职场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了,除少数成功者可以在经济上完全供养女人,大多数男人还是要精打细算……”
找一个能独立支付账单的女人有什么不好?我替独立女人辩护。
“我就喜欢独立女人!”格兰特口气很坚决。
“女人依赖男人,就等于‘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
“如果爱情、婚姻破裂,这女人的生活立刻就会变得七零八落。独立,是女人留给自己的退路。”
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国家叫加拿大,加拿大有一座城市叫多伦多,在多伦多有一条大街叫布洛尔。在布洛尔大街上,格兰特和我相拥而立。来自不同的国家,被不同的文化熏陶过,走过不同的生活道路……我们是色彩迥异的两团色块,漫延着向对方靠近。
“你去过欧洲吗?”格兰特问我。
我摇摇头。
“你读过那么多欧洲小说,没去过欧洲?”格兰特惊讶地叫道,“我要带你去欧洲,至少你会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
我和格兰特乘坐的飞机在布拉格机场着陆,我第一次踏上了欧洲的土地。随后的行程,仿佛一部以双眸摄制的电影,存储在记忆的胶片上。
画面最初从碧空淡入,渐显的是色彩眩目的城景:翡翠塔尖、明黄树叶、橙红屋顶、描金窗棂……格兰特和我缓缓在一幢幢建筑中间穿行,罗马式的,哥德式的,巴洛克式的,还有文艺复兴式的。“这里简直就是一座世界上最大的建筑博物馆!”我惊叹道。
“对比布拉格的建筑,北美的高楼大厦多枯燥。”格兰特说。
“很多年来,布拉格总被他国掠夺侵占,但委曲求全,留下这么多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没有哪一个城市比布拉格更尊重历史。”
“其实做人,也要尊重历史。”
“你和我有完全不同的历史,但能相互理解,就是因为我们尊重彼此的历史。”
看过了神秘的圣维特大教堂,波希米亚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的辉煌宫殿,我们来到了城堡脚下的一条宽不到一米的陋巷。世间所有豪华,都被简朴所衬托。小巷建于15世纪,名字倒很气派:Golden Lane(黄金小巷)。据说早年为王公贵族打造金饰的炼金术士居住于此,因而得名。在十九世纪之后,小巷逐渐变成贫民窟。这里的11间彩色小屋,间间都有历史意义。
我和格兰特走进22号小屋。小屋蓝墙红顶、低矮窄小,是卡夫卡的故居,现在是一家小书店,成为世界各地游客热衷拜访的地方。
“我不能想象卡夫卡当年怎么能在这间屋子里写作……”我叹息说。
法兰兹·卡夫卡是犹太人,在十九世纪末出生在布拉格,以德语写作,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布拉格。他的作品大多以布拉格的建筑和街市为背景。
随后格兰特和我去参观卡夫卡博物馆,即卡夫卡出生的房子。博物馆收集了卡夫卡的照片、亲笔信、日记、各种证件、作品手稿以及初印版本……照片上的卡夫卡是英俊的,和想象中那个愤世嫉俗的作家相距甚远。博物馆运用多媒体、装置艺术、室内设计艺术展现文物,营造出卡夫卡作品独有的恍惚、梦幻、无奈的氛围。在这里能体验到《城堡》中的荒诞,《变形记》中愤懑,还有《饥饿艺术家》的执着……
博物馆以最富创意的方式表现卡夫卡生命中的每个阶段。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摆着他童年的照片。我似乎随着敏感内向的他一次次走过老城区去上学;大屏幕上放映的上一世纪初的街景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仿佛在水中摇动;在另一展室中间悬挂着他生命中四个女人的大幅照片。卡夫卡曾是白日里的公务员,夜晚中的作家,在真实与梦境之间徘徊,时时面临人格的分裂。在一个土堆上插着的是他的死亡证明书和墓碑照片,代表着一个思想者生命的终结。
回到博物馆一层,透过一扇小窗,看到伏尔瓦塔河水平静地躺在忧郁的天空下。这是卡夫卡曾望过无数次的天空和河水,而不远处正是他笔下那神秘莫测的“城堡”。卡夫卡的作品虽然名扬世界,被翻译成几十种语言,但他在故乡的遭遇令人悲哀。他曾被认作是一个标奇立异的怪人。Kafkarna一词已成为人们的日常用语,意思是“痛苦的境况”和“徘徊于荒谬之中”。
一批一批的游客走进博物馆。
“你知道,卡夫卡生前从来没有因为写作荣华过,他的作品被历届捷克政府禁了80年,最近终于首次出版,重见天日,捷克人才逐渐开始以他为骄傲。”我对格兰特说。
“布拉格已经变成了他梦想的样子,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博物馆会成为布拉格名胜。”
我的眼泪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你怎么啦?”格拉特问我。
“心里难过。我只要见到一个为文学挣扎的人,就难过。”
“你心里对文人有感应。我也能理解卡夫卡。”格兰特说。
“为什么?”我问。
“卡夫卡恐惧与他人亲近,因为世界太复杂了,与他人接近只能让他受伤害,而得不到安慰。”
“因此他恐惧,他的不安全感太强烈了。”
“他是孤独到了骨髓里,他的几段爱情都没有结果。”
“他不敢承担责任。”
“我觉得他是怕婚姻夺走他的真爱:文学,所以总是临阵脱逃。”
“他天生有种悲剧心理!你也有!”格兰特说,“你白天工作,夜晚写作,像卡夫卡一样,把孤独当作自己的标签。”
“悲剧心理!用这个词儿形容我太准确了。”
“其实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
“我以前一直觉得独处总比两个人相处要好。”
“我也这样想过,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改变了想法。”
每人心中都有一座城堡需要攻打,但幸运的是,格拉特和我再无需孤独作战。
我和格兰特踱入老城区。
“这条街好熟悉。”我说。
“在电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出现过。”
“我记得米兰·昆德拉说,‘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
“每个人都可能活得沉重,但不可以被沉重压垮。”格兰特说,随后牵起我的手,慢慢地握紧。
夜幕的薄纱为布拉格增添神秘。难怪尼采说,当他想以一个词来表达音乐时,他找到了维也纳;而当他想以一个词来表达神秘时,他只想到了布拉格。
身穿燕尾服的警卫推开镶金大门,把我们引进Lobkowicz,布拉格唯一私人拥有的宫殿。观赏过飞扶壁、水晶灯、波希米亚风格的装饰,还有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品,开始精美的晚餐。乐队奏起了Rod Steward 的深情歌曲:Have I told you lately that I love you,格兰特站起身说:“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我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宽大的手掌,随他旋舞起来。
格兰特附在我耳边说:“你穿这身深蓝色的夜礼服,银色皮鞋,像公主。”
“从来没有人把我当公主。”
在这个童话般的夜晚,一个男人把我叫作“公主”。
“你是小女孩时,想象过在布拉格的宫殿里跳舞吗?”
“没想过。”
思绪也随音乐旋舞。小时候家里买不起新鞋,穿的总是邻居送的旧鞋。三九天走在路上,鞋帮突然掉了,鞋里灌满了雪,一双脚立刻被冻僵了。在雪地上跋涉的日子,难以想象在自己布拉格皇宫里跳舞。
轻松是相对沉重而言,喜悦是相对悲哀而言,每一种经历都可以被称作体验。谁说生命的过程不是体验的过程?
格兰特牵着我的手走到阳台上,俯视布拉格的灯火。布拉格的夜静谧、神秘。战争、政变、大洪水,都已融入了夜的记忆。街上柔和的灯光,把许多个世纪的沧桑都包容了。
“没有哪座城市能比布拉格更能见证历史。”我说。
“对于你和我,布拉格还见证了我们的爱情。”
“经过那么多苦难和悲哀,布拉格还是布拉格。但愿很多年之后,我们还是我们自己。”
“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的出现多么短暂。”
“所以我应该珍惜生命,珍惜对方。”
布拉格在记忆中有了双重意义:爱与神秘。想起电影《卡萨布兰卡》中那句著名台词:“我们永远都有巴黎”,不管故事如何继续,弗兰克和我永远都有布拉格……
格兰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礼品包,“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拆开礼品包,看到一个精致的Ipod。戴上耳机,Ipod中传出真情的歌声:
I can't pretend anymore
That I'm not affected,I'm not moved
I can't lie to myself,that I'm not,always thinking of you
You make me strong
You show me I'm not weak to fall in love
When I thought I'd never need,now I can't get enough
I always made it on my own
I always thought that I would keep control
You changed everything I believe in
Now I just can't fight this feeling baby
“这是谁唱的?”我问格兰特。
“Laura Pausini,歌名叫Surrender(投降)。”
“就像专门唱歌我们听的。我们以为自己很坚强,其实一直希望向真爱自己的人投降……”
“从现在起,这就是我们的歌了。”
Laura的歌还在继续:
I raise my hands and I surrender
'Cause your love is too strong,and I can't go on
Without your tender arms around me
I raise my hands and I surrender
I don´t wanna resist,'cause your touch and your kiss
Have shattered my defenses
I surrrender
I have to admit that I
Never thought I'd need someone this way
'Cause you opened my eyes,so that I can see so much more
突然一阵剧痛向我袭来,我的额头立刻渗出冷汗。我不得不坐到椅子上。
“你怎么啦?”格兰特关注地问。
“这里痛,好像是肝……”我把痛的部位指给格兰特看。
“你要找医生检查检查。”
“可能我得了卡夫卡综合症,痛苦而荒谬……”我故作轻松地说。
“为了我,你的照顾好你自己!我找了这么年才找到你!你答应我!”
我点点头,“我答应你!”
到了阿姆斯特丹后,在RIJKS博物馆,格兰特和我看到了一组几百年前的瓷器展览。原来荷兰著名的皇家蓝瓷源于中国的景泰蓝。
“你看!”我指着展览柜中的一个精美的细颈瓷花瓶说,“这是中国的景泰蓝!”
“从十七世纪,荷兰人就开始大量购买中国的瓷器了。”
我们在另一个展览柜中看到了最早的荷兰德尔夫特白釉蓝彩瓷盘。
“德尔夫特完全模仿中国的景泰蓝,你们荷兰人‘偷’了我们的技术。”我几乎叫起来。
“模仿不等于‘偷’。”
“现在德尔夫特闻名世界了,该到中国去寻根。”
格兰特一笑,“你是不是暗示我也该到中国去寻根?”
“这就看你的情不情愿了。”
格兰特说:“你注意到没有,有的景德镇的青花瓷器上,画的竟是荷兰的水车和磨坊,但在德尔夫特的瓷器上,画的景是中国的亭台楼阁!”
“这说明在很多年前,刀叉就遭遇筷子,西方就遭遇东方啦!”
“看来你和我相遇已经算很迟了。”
“迟来总比永远不来要好!”
“对!”格兰特拥住我的肩头,“我们应该亲吻,庆祝相遇。”
于是,格兰特和我,站在整排的价值连城的景德镇瓷器和德尔夫特瓷器中间,亲吻起来……
品尝激情的水果,永远不会太迟。
高远碧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平坦至极的绿色田野,和伫立在田野上的彩色风车,构成了荷兰乡村迷人的风光。
格兰特和我驾车来到了他的故乡,荷兰北部一个仅有两千人口的小镇凯丹姆。小镇上只有一条主街,一座教堂,一所学校,处处都整洁,且非常安静,街上少有行人。我们在一座红砖的二层楼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房前的庭院中,有两棵枝叶茂密的橡树。
“我就是在这座房子里出生的。”格兰特说。
“你还记得吗?”
他摇摇头,“我两岁时,我们全家就搬到了加拿大。”
“这里多安静啊。”
“但我不能想象自己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退休以后住在这里,应该是舒适的。”
格兰特摇摇头,“寻根,不一定是为了落叶归根。”
“在很多中国人眼里,海归比留居海外的要高尚得多。”
“高尚,是个被夸张了词儿。归和留,都是生存选择,和高尚与卑贱无关。”
“就像守候并不等于保守,漂泊也不等于洒脱,都是生存姿态。”
“我知道你偏爱漂泊。”
“以前我以为漂泊者有勇气,其实落叶生根也需要勇气。”
“设想一下,如果大家都不移民,每个国家该多封闭呀。”
“你和我要是没移民加拿大,认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格兰特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肩头,“谢谢你,和我一起来寻根。如果不到这里,我就不知道自己的路走出了多远。”
“故乡,其实是一个坐标。”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一个中国女人来看老家的房子。我要是早一点遇见你该多好啊!前半生就这么匆匆过去了。”
“我们还有后半生。”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为格兰特写了一首诗:《许我半生》
许我半生
不必
不必许我一世
一世太倦
太长
只许我半生
后半生
孤独过孤独
痛过痛
前半生
竟被幸福疏忽
不必
不必许我一世
一世
太繁复
太夸张
只许我半生
后半生
静静地牵手
相凝注
后半生
时光滴成明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