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色的影子溶和了,
声音或沉寂,或变得喑哑,
色彩、生命、运动都已化做
模糊的暗影,遥远的喧哗……
蛾子的飞翔已经看不见,
只能听到夜空中的振动……
无法倾诉的沉郁的时刻啊!
一切充塞于我,我在一切中……
—丘特切夫《灰蓝色的影子溶和了》
旱了一夏的多伦多,在深秋的一天意外地下了一场暴雨。下午还不到四点,天就无所顾忌地暗下来。风紧接着出笼,像和雨预谋好了似的,吹打冲刷,要把人心苦守的一些温存剥光掠走。
三个人的心境因为这场雨发生了改变。这三个人是格兰特,茜溪,还有我。我们彼此的生活在当时并无关联。大约一年以后,我无意中和格兰特、茜溪分别谈起那个雨夜,发现我们不约而同地把它看作精神转折点。
生活随时荷枪实弹,而命运猝不及防地勾动扳机。我们不知道子弹会从哪个方向射过来,只听到自己的心倒地的声音。
那天我撑着伞,一个人走在街上,路比平素似乎骤然长了许多。雨伞太轻薄了,骨架几乎散去,无助的女人般,颤颤地摇摆着。我不由得歉疚了起来,怎么可以让比我还弱的伞遮风挡雨呢?
走近邻湖的公寓楼,我张望了一眼自己的窗户。窗内没有灯光,和昨天一样,和上个月一样,甚至和几年前无异。我突然有些理解婚姻中的女人。不管婚姻中有多少冷漠、争吵、伤害,毕竟还有个男人在风雨之夜点燃一盏灯,递过来一条干爽的毛巾,运气好一点的女人,也许还会得到一个印在额头的怜惜之吻……
在不见归人的雨夜,心湿漉漉地,找不到阳光的去处。
在开门锁的时候我问自己,究竟是我把世界锁在了门外,还是世界把我隔在了门外?
走进公寓,面对的仍是三面墙、一扇窗。如果墙能说话,窗能倾听,日子会轻松得多。
我开电炉煮饭,却打不着火,不知哪一条线路出了问题。终于把电炉打着了,电炉下的烤箱竟莫名地冒出浓烟,只好打开厨房和起居室的窗户。窗户是上下开的,旧了,生了锈,费尽力气才推上去。烟散尽后,却怎么也拉不下来。
风愈发地猛,把雨大片地卷进来,打湿了地毯。当我手忙脚乱挪地毯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惊讶自己在风雨声中敏锐地捕捉到电话铃声,或许我一直隐隐地在期待。如果有期待,心是善于聆听的。我看一眼号码显示屏:是阿瑞。我抓起话筒,像落水的人挣扎着抓起一根稻草。
“Hello。”只说出一个单词,眼眶先湿了。
阿瑞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端响起:“是我。”
“你快来帮我。”我声调委屈。
“你怎么了?”
“关不上窗户,正下大雨。”
“我离得这么远,怎么帮你?”
“我……我……”牙齿打颤,不知是因为风冷,还是心冷。
他的声音开始磕绊:“其实,你……该在多伦多找个人帮你……”
“你什么意思?”我立刻敏感起来。
窗外有一道雪亮的闪电掠过,电话里是一小段沉默,我和他似乎不约而同地等待闪电的消失。
阿瑞说:“我们现实一点吧,不要再拖下去了。”
“为什么?”我问。其实在这样的时刻,有多少人能解答这个“为什么”。
果然,阿瑞沉默。
“我昨天刚把申请加拿大的公民的资料寄出去,再过几个月,我就成公民了,就能去美国看你了。”
“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呆几天就得离开?”
“看来你早想明白了?”
阿瑞叹口气,“我一直没有勇气跟你说,不过今天说出来,就轻松了。”
我的心突然尖锐地痛起来,仿佛被人随手撂在了苍白的手术台上,被切割……
阿瑞在我搬到多伦多之后,一直住在美国。我和他之间六年的感情,通过电话又维系了三年,现在连电话线都承受不起了。我和他像两个演员,在戏落幕之后,还一直沉湎于患难与共的剧情,在不同的舞台上自言自语,其实在不知不觉中彼此的生活已经没有关联了。
古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爱情也许真的要朝朝暮暮,在记忆中的相会毕竟虚无。
阿瑞还说:“我想有个家,不想飘来飘去。找一个打工妹,生个小孩,每天下工之后看看电视,以后开个夫妻餐馆,我就满足了。我不想去加拿大,人生地不熟。”
我无言以对。在美国当一个没有身份的打工妹,对我没有吸引力,因此我移民了加拿大。餐馆,我以前开过的,以失败告终,永远不想再开。我和阿瑞之间没有了共同梦想。一对没有共同梦想的恋人,是不是一定要以分手告终?共同梦想真比感情更重要?
阿瑞比我勇敢:敢爱也敢分。日夜的牵挂,早织成了一张网,我哪有坚强的手指,把一个个的结打开?阿瑞是曾与我无限靠近的人,也会疏远。在与岁月、距离的搏斗中,我是一个输家。
一个相濡以沫的童话结束了。一千个夜晚的空自等待,只是一场从身体分离走向精神分离的漫长旅行。
“你怎么不说话?”阿瑞在追问。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没有语言可以确切地形容破灭和无奈。
“我不希望你恨我。”
我摇摇头,突然意识到阿瑞看不到我,便说:“我不恨任何人。”不料眼泪却涌出来。
阿瑞磕磕绊绊地说:“我知道我以后会后悔今天的决定,但今天只能这样决定。”
“祝你好运!”我哽咽地说。
“也祝你好运!”
我挂断电话,放弃关窗的努力。钻进被子里,蒙住头哭起来。哭得很用力,想把心吐出来。像醉酒的人,吐出来就解脱了。我口干舌燥,但没有力气爬起来,去给自己倒一杯果汁。
在生活中拥有一个能给自己倒果汁的人,那将是怎么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我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打电话向公寓管理员求救。大约一刻钟后,公寓管理员,一个希腊裔的生着一头卷发的大男孩,帮我关上了窗户。临走时他对我说:
“我希望明天你感觉好一点。”
“After all,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说。那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歇尔的小说《飘》中最后一句话。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郝思嘉在经历了种种起落、爱恨,热情与冷酷,沉迷与悔悟之后,再一次不得不从头开始时,这样告诉自己。
雨终于停了。安大略湖上铺满了刚被风雨打落的树叶,其中很多片还是青翠的。一个漫长的冬天在不远处冷眼候着,还有四季不变颜色的孤独。
我打了个寒颤,随后抱紧双肩,自言自语:“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同一天傍晚,格兰特和妻子多萝西来到了继子埃里克的墓前。天幕压得低低的,似乎就挂在墓碑上。空气沉闷,让格兰特有些喘不过气来。
格兰特在第一次婚姻失败后,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十分辛苦。他在教会里认识了同样离异带着两个孩子的多萝西,很快便和她重组了家庭,至今已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们在多伦多附近的密沙沙加拥有一幢三层楼的房子,其中包括五间卧室,三个洗手间,可停两辆车的车库,房后还有花园。他们过着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一年出外度假两次,每逢节日或家人的生日会举办晚宴。
他在和多萝西结婚的第二年,就明显地感觉到了两人个性的不合,但他一直希望个性会被时间慢慢磨和。多萝西骨子里有一种冷漠的东西,让他每每触到,就会不寒而栗,但他以为滴水可以穿石,柔情就可以化解冷漠。
三年前,埃里克因心动频率失常,导致心脏供血不足,猝逝家中。格兰特和埃里克的生日恰好在同一天,所以每逢生日,到墓园看望埃里克,然后吃一顿晚餐,便成了格兰特和多萝西的固定节目。
格兰特把一束鲜花轻轻放到墓碑旁。
“你怎么把花摆得歪歪扭扭的?”多萝西的口气中透出明显的不满。
格兰特看了多萝西一眼。一身黑衣的多萝西立在灰色墓碑中间,脸色像此刻的天空,阴郁得几乎滴雨。格兰特心里似乎有一把尺,量得出多萝西的每一寸悲哀,而他又何尝不难过呢?
“埃里克不是你的儿子,你为他做事就漫不经心!”多萝西提高了声音。
“你这样说太不公平了!我为他尽了爱心!”格兰特试图为自己辩护。
“哼,尽了爱心?你看你的表情,一点都不够悲伤!”
“我的悲伤越深,越不会把它摆在脸上。”
“我比你悲伤多了,要知道,血永远浓于水!”
这句话多萝西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让格兰特听得腻烦。
格兰特和多萝西结婚那年,埃里克只有13岁。这些年来格兰特把他看作亲生儿子。可多萝西太宠爱埃里克了,常抱怨格兰特付出的不够多。埃里克吸毒,为买毒品多次偷盗、变卖家里的贵重物品,格兰特一次又一次原谅了他。后来埃里克得了心脏病,格兰特为他四处求医。
“埃里克走了三年了,我还要继续生活。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和你先来看望他,你还要我怎么悲伤?”格兰特忍不住替自己辩护。
“你心里并不想来,只不过尽义务罢了。”
“你!”格兰特一时语塞。
“你要表现真诚,就把花重摆一下!”多萝西用的是命令语气。
“要摆,你自己摆!”格兰特的口气突然变得坚决。
多萝西吃惊地看着格兰特。在十年的婚姻中,格兰特极少违背她的意志,尤其在她心情烦闷的日子,但他今天的态度太出乎意外了,难道烈火燃烧的地狱结冰了吗?
凝聚的乌云终于把握不住,把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来。
“你存心要破坏我的心情!”多萝西嚷道。
“你原本就没有好心情!”
愤怒使多萝西的脸变了形,她掉头便向墓园大门走去,随后竟跑起来。
滂沱的雨终于泻了下来。
格兰特跑到停车场,发动了汽车,去追多萝西。多萝西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跟随,便转进了一条汽车无法通过的窄小街巷。这是多萝西多年来屡试不爽的游戏。每次格兰特和她争吵,她都会掉头而去,然后格兰特焦急万分地追赶她,请求她的原谅,载她回家。
格兰特把车停在了路边。他注意到多萝西无意中拐进的是一个死胡同,揣测着她将如何把这出游戏收场。他呆坐在车里,腿沉甸甸的,像刚完成马拉松长跑。十年婚姻,如一场马拉松,终点不是幸福,却是一个漠然的死胡同。这似乎是一种征兆。
半年前,他和多萝西为挽救日益陷落的婚姻,一起去见婚姻顾问。婚姻顾问是位60多岁的白人,做这一行几十年,看多了恩恩怨怨的夫妻,也弥合了不少婚姻。他在和格兰特、多萝西交谈了一个小时之后,礼貌地把他们送到了办公室门口,说了简单的一句话:“祝你们好运!”过后,他竟没有支取格兰特付给他的支票,无疑表明对他们的婚姻爱莫能助,并谢绝他们再次上门。
那张未被支取的支票也是一种征兆。
雨下得更狂了。雨刷一下下扫着玻璃,制造出单调的噪音。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格兰特透过车窗,看到浑身湿透的多萝西从胡同里走出来。价格不菲的名牌女装皱皱地贴在她身上,一头金发凌乱不堪,失去了平素的骄傲。精心化的妆被雨水无情地冲刷掉了,露出一张苍白、疲倦、悲哀、恼恨的面孔。格兰特被这张真实面孔惊了一跳。多萝西每年花大笔的钱做美容,购买高级化妆品,对自己的面容百般呵护,却挡不住一场暴雨的冲击。
格兰特打开车灯,多萝西就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了。
这个女人难道是他多年的妻子吗?还是一个喜怒无常的陌生人?格兰特问自己。
多萝西愤怒地望了一眼格兰特。两人隔着车窗对峙了片刻,似乎同时在考虑如何结束这个特殊的夜晚:格兰特和埃里克的生日夜晚。
终于多萝西扭转头,伸出手,拦住了一辆黄色出租车。
格兰特望着出租车远去,突然虚脱般把头靠到了驾驶座的靠背上。
他对自己说:“这样的日子,不想再过了……”
同一个傍晚,茜溪预约了一个住在多伦多邻近城市贝瑞的客户,驾车两个多小时前往,希望能卖出一份人身保险。没想到谈来谈去,客户因为保费太贵,拒绝购买。茜溪失望地驾车返回,快到多伦多时遭遇了风雨。因为雨大路滑,在高速公路上她突然控制不了汽车,随车跌进了路边深沟。
世界霎时被黑暗笼罩了,茜溪陷入了昏迷。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闪电突然惊醒了她,她的求生意念骤然变得无比清晰。
茜溪从车里艰难地爬出来,惊吓和寒冷使她全身不停地发抖。她在多伦多无亲无故,此刻能想到的唯一的人便是激流。她从裤袋里找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激流的电话。
睡意浓浓的激流压低声音说:“你疯了?这么晚往我家里打电话?”
“我……我出了车祸,你快来救我。”
“我怎么救你?你打电话找警察!”激流的声音几乎是恼怒的。
茜溪语噎了。警察能在此刻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吗?
激流接着说:“我现在是在洗手间里,如果被任平听到了,我这个家就全完了。”
“你……你就不念念我们的情份吗?”
“我要挂电话了。”激流说罢,立刻挂断了电话。
茜溪可以想象激流蹑手蹑脚地回到他和妻子任平的卧室,钻进温暖的被窝。想象中的情景强烈地刺激了她的神经,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抓自己的头发,结果却触到一缕粘稠的东西,她知道那是血。
茜溪拨通了911,向警察求救。
立在风雨里,茜溪想自己和激流十年来的感情纠缠,就像这场辛苦的长途汽车旅行,最后以跌入深沟为终点。
如果说在一个女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个改变她情感轨迹的男人,那么对于茜溪,这个男人无疑是激流。
19岁那年,茜溪在海津大学校园第一次见到激流。激流当时是颇有名气的青年雕塑家,被学校邀请来主持艺术讲座。激流的才气、傲气、俊秀、潇洒,再加上谈吐不凡,让茜溪立即晕倒在情网里。
讲座结束后,一群女生围住了激流,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其他女生高出半头的茜溪站在人群之外,眼波像太阳的光点般投射到激流的脸上,引起了他的注意。美与沉默的组合最能打动作为雕塑家的激流,何况还有她眼中闪动的爱慕。
捕捉美,难道不是艺术家的使命吗?
激流拨开人群,走近了茜溪,用深沉动人的声音问:“你有问题想问我吗?”
茜溪怔住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脸绯红起来,看上去愈发动人,“我……”她口吃起来,“我想知道,你……你喜欢看电影吗?”
几个女生轻笑起来,这个问题和激流的讲座有什么关联呢?
激流似乎立刻听出了茜溪的潜台词,说:“我喜欢,艺术都是相通的。”
几天之后,激流牵着茜溪走近了一家电影院,坐进了红皮包厢座位。茜溪特地穿了一件桃红的真丝衬衣,映衬出一脸的含春带俏。电影刚开场,激流的手指便开始在她的背部轻轻游动,像鱼在水中游戏,漾起一圈圈亲密的涟漪。茜溪侧过头,嘟起嘴,期待地望着激流。
激流在黑暗中不无得意地微笑了,却目不斜视地盯着荧屏,不回应她的期待。他的手继续移动着,加大了力度,靠近了她的腰间,随后突然转向腹部,卷动起一叠又一叠激荡的波浪……茜溪随着激流的手扭动着身体,不能自持地把脸贴到激流的肩胛上。
激流低声说:“茜溪,跟我回家吧。”
茜溪顺从地随激流回到了他的家,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平房。房间里堆满了雕塑材料和工具,堆出艺术家典型的杂乱不羁的风格。一张硬木的单人床被摆在房间的角落,床上的被子被零乱地裹成一团。
激流就在那张单人床上把她从少女变成了女人。她的身体在刺痛中还没有学会享受,但她的精神却陷入完全的陶醉。激流,这个令同班女生着迷的雕塑家,此刻缱绻万分地停留在她的身体里……
在和激流恋爱的日子里,茜溪几乎时时都是醒着的,她以为陷入爱情的人不需要睡眠。白日里,她做激流的模特,使他把一截截木头,一块块石头变成了自己的身体;夜里,在床上,激流变换着花样,让她的身体一次次升温、跌宕……他教给她的生活内容超过了她读过的任何一本书。
“你把我塑造成了一件艺术品。”茜溪喃喃地说。
“你命里注定是我的。”
“我相信你的作品会一直流传下去。”
“我的雕塑抽象、神秘,其实在中国没有几个人能懂!”
天才都是孤傲的,茜溪想,而和一个孤傲的天才在一起是多么令人神往。
六个月后,激流的女朋友任平从美国回来探亲。在她抵达海津的前一天夜里,激流向茜溪提出分手。当时茜溪裸着身体躺在激流窄小的床上,沉默不语。过了几分钟,茜溪扯过一个白床单遮住自己,竭力阻止身体的颤抖。
“我和她恋爱几年了,她这次回来,要帮我办陪读签证。”激流说。
“任平说,我的雕塑在美国会大受欢迎。”他试图解释。
茜溪默默地穿上衣服,走出激流的家门。因为没有足够骑车的力气,她推着自行车向校园走去。眼前的路突然长得有些不可思议,也不可承受。
茜溪对激流的迷恋似一张绷得过紧的弦,突然间断裂了。她羡慕那些一失恋就能哭闹打骂的女孩,因为她们的宣泄方式很有效,但茜溪宣泄得更彻底,她从宿舍楼十层的阳台上跳落。她不知道前一天学校的园林工把楼门前花坛的土松动了,为种花做准备。松软的黑土地接纳了她,随后医院里松软的白病床又接纳了她。多年后她依然清楚地记得整个身体下坠的感觉,而灵魂却上飘,飘入云中……
在昏睡了一个星期之后,茜溪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她在病床上读到了一首诗,诗名叫作《燃》:
一场燃烧
挥霍了半生的火焰
没有灰烬留下来
生命薄如蝶翼
不能承载风的往事
不能承载记忆
灰烬只是黯淡的多余
燃烧中的笑靥还有吗
前尘融入不远的雾里
……
病房的门被突然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冲进来,走到她床前,伸出手打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女人是茜溪的母亲:秦旭。
秦旭怒发竖立,语气强硬地说:“我不许你再和激流有任何来往!”
茜溪立刻捂住被打疼了的左脸,望着秦旭,一言未发。母亲的这一巴掌让她痛下了决心,要到离母亲远远的地方去,最好是天涯海角。谁说逃避不是一种勇气?
茜溪大学毕业后果然去了纽约,激流生活的城市。有一天,她在唐人街一家店铺门前看到一个蹲在地上的男人,正专心地铺地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那人是激流。街上车水马龙,过往行人似乎个个野心勃勃,充满活力,但在激流的脸上,野心和活力却被无奈和倦怠掩盖了。
在纽约一个繁忙喧闹的午后,茜溪的泪静静地落下来,又被吸引回到了激流的旧日磁场,只不过这一次心怀同情。
激流的雕塑在纽约没能像他期望的那样卖出好价钱。他放下身段,到一家装修公司打工,收入微薄。女儿桑桑出生了,全家几乎靠任平在一家设计公司当绘图员的薪水维持生活。不久,设计公司裁员,任平丢了饭碗,决定举家移民加拿大。
激流建议茜溪办加拿大技术移民,这样两人还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你是我的红颜知己,我不能没有你。”激流不止一次说。
茜溪拿到了社会学的学位后,就业没有着落,便鬼使神差地追随激流搬到了多伦多,最初和国内的朋友做家具进出口生意,后来生意倒闭了,只好当起了保险推销员。
任平在多伦多开了一家小型设计公司,激流半路出家,学了些平面设计和绘图的课程,成了任平的帮手,三口之家的日子终于走上正轨。
茜溪在华人的聚会中见过任平两次。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任平,就像桑椹和苹果,截然不同。激流需要任平这样的女人,平静、务实,但是她不能满足激流所有口味。激流还需要滋味特别的桑椹般的茜溪。
也许爱情这个词,对于男人是复数的;对于女人,却是单数。
多年来,茜溪像一个港口,而激流是水手。当他漂得倦了,或者受了伤,就会到茜溪的港口暂时歇息,然后再意气风发地重新出海,直到茜溪咬牙拆除港口。
“红颜知己?!”茜溪想,“那不过是男人创造出的词儿,哄哄女人罢了。”当激流在她出了车祸却拒绝露面时,“红颜知己”一词变得无比虚幻。
多年前在电影院里,激流说过一句“跟我回家吧。”,使茜溪心甘情愿地献身于他,此后便再没有重复过这句话。在激流和茜溪之间,“家”这个词是永远不存在的……
警察和保险公司的调查员先后赶到了。茜溪的汽车完全报废了,茜溪从此也断了卖保险的念头。她大难不死,但在她心中有一样东西却没有幸存下来:她对激流的爱情。
女人常把没有结局的爱情看作心中一份美丽哀愁,其实卸掉哀愁才会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