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萨斯的八月,又一如既往地灼热热地铺展开了。骄阳流火,空气中并无一丝风的呼吸,草尖已开始发黄。
阿瑞开车送嘉雯从克里斯蒂去休斯顿飞机场。一路上,收音机里播放的乡村音乐时而粗犷激昂,时而婉转忧伤,把嘉雯的思绪拉得悠长。
如果生活允许她重写自己的历史,她还会来美国吗?
在休斯顿国际机场的美国航空公司的柜台前取飞机票时,她在心里问自己。
她还会的。
为什么呢?
因为美国梦,是滚滚红尘中难以抗拒的诱惑。
还因为,生活在远方。
总以为真正的一艘理想的白帆船是在天涯,不料一寻便是九年。
也许在潜意识中她想把这次远行当作一场普普通通的州际旅行,她习惯性地把驾照递给了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一位皮肤白皙,有着满头银发的女人。
“我可以看看你的护照吗?”女人彬彬有礼地问。
这时她才惊觉过来,知道自己面临的是跨国旅行了。
很快就托运好了行李,茫茫然地走到了机场大厅的中央,手里攥着护照,还有一张单程机票。
她慢慢地翻开自己的护照。护照还是九年前从中国入境美国用的那一本,只不过照片上的那个年轻的眼神明亮的女人对她已然陌生。九年中,年少时飞扬的梦想已经云散,只留下一颗静看浮沉成败的平常心。
德克萨斯八月的阳光从美丽的印花落地窗涌进来,温暖着她的脸颊。
就这样,在美利坚的太阳下,如一滴露水,做了一回不留痕的过客吗?
“不知道这次你走了以后,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阿瑞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不信奉海誓山盟的,所以在此刻许诺是可笑的。我只是很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真有一种力量可以强大到把我们分开,因为失败和监禁都没能把我们分开。”
“既使你一去不回头,我也不会怨恨你。”
“为什么?”
“因为你受了这么多教育,走了这么多弯路,你应该换一个环境,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你生来不是做餐馆生意的,尽管你可以做得很好。我不想这样把你拢在身边,免得若干年之后你怨恨我的自私。”
“我以前不知道命运会敲两次门,但现在知道了,而且我很清楚这是第二次敲门,如果我不把握这个机会,也许我的生活再也不可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我会非常想念你的。我不敢想象下去……”
“这几年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你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孤独。”
“勇敢一点。”
在机场的安全检查口,他把她轻轻地拥进了自己的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当他的唇触到她的,就几乎吻去了她全部远行的勇气。她渴望在生命中重复一个个接近完美的早晨:缱绻在他的臂弯,倾听他的心跳,注视阳光在他的脸上舞蹈。
她的眼泪滴到了他的唇上。他们的吻刹时变得湿润,浸满分离的苦涩。这一别,她和他之间就隔了一道国界。她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申请到一张签证,与他相聚,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
这时一个手里提着检测棒的身材高大的安全检查员有几分不客气地问她:“你是走还是不走?”
她已经无法再拖延。她将要搭乘的飞机即将起飞,而她必须在当天登陆加拿大,否则她的移民签证就会过期。
去,是心碎而去;留,却又无法安宁。命运是一个多么冷酷的巫师,只发给了她两张牌,一张是爱情,一张是自由,而她必须在这两张牌中间做出选择。
她去留两无奈,却是一样伤情。
他终于放手让她离开。当他的指尖脱离了她的,她的心却留在了他的手上……
通过安全检查口的短短几步路,她披枷戴锁般,走得缓慢而沉重。
她走上了飞往多伦多的客机,透过舷窗俯瞰德克萨斯博大的草场,碧蓝的海水,还有高高低低的建筑。因为在绝望的时候没有放任自己的绝望,她才有机会再欣赏这样风景。
她的美国之旅,一无所有而来,一无所有而去,不过在最纷攘的红尘中,做了一场梦。她真要为此扼腕叹息吗?人来到这个世界,哪一个不是一无所有而来,一无所有而去呢?生活归根结底是一个过程,她为什么要刻意寻一个结局?
她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受天神惩罚,必须把一块巨石从山底推到山顶。每一次当他费尽千辛万苦把这块巨石推到山顶时,巨石就自动滚落到山底。他又从山底开始推起。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西西弗斯,整个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推动的过程,他是否想到过放弃呢?
生活总是给人太多坠落的理由,因此她时时刻刻需要寻找一股促使自己的精神上升的力量。幸存下来的不只是她的身体,更重要的还有灵魂,一颗永远看重辛勤的劳动,真诚的热爱,和精神自由的灵魂。
她在心里一次次告诉自己:“Sometimes you have to be bigger than life。”(“有时候你必须比生活还要博大。”)
飞机慢慢地贴近地面,璀璨的万家灯火已渐渐明朗。她终于到达了本次旅行的目的地:多伦多。
入境时,她把护照递给了移民官,一位戴眼镜的黑皮肤的女人。移民官在她的印着枫叶图案的签证上画了个圈,微笑着说:
“你几乎等到了签证过期的最后一分钟才登陆。”
“大概是因为我到了最后一分钟才明白,每一片土地上的春风都暖人。”
她把护照还给了她,以柔和的低音说:“欢迎你到加拿大。”
“谢谢!”她说。
于是她很快推着行李,通过了海关,向机场大厅的门走去。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坐同次班机的旅客早已散去,海关通道上静悄悄的。在那一刻她发现她在美国九年的生活浓缩成了三只旅行箱、两行泪,和一页简历。
潮水般的记忆突然决堤而来,所有的惊喜、愉悦、辛苦、委屈、失落同时涌到心头。悲欢离合竟是生命中最婉转低回,最挥之不去的音乐……
如果生活允许她重写自己的历史,她还会离开美国吗?
她还会的。
为什么呢?
因为梦会醒,戏会落幕,红尘中的诱惑会失掉魔力。
还因为,生命对于她,早已不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场漫游。
在她推开机场大厅的大门的那一瞬,她想起了亚历山大·格兰姆·贝尔说过的一段话:
“When one door closes another door opens;but we so often look so long and so regretfully upon the closed door,that we do not see the ones which open for us。”(一扇门关闭,另一扇门敞开;但我们总是长时间地悔恨万分地注视那扇关闭了的门,以至于看不到那些向我们敞开的门。)
那位戴眼镜的女移民官以柔和的低音对她说:“欢迎你到加拿大。”
一扇新的门向她敞开了,而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没有料到门外是被铁栏杆隔开的一条清晰的通道,而栏杆后面站满了接下一班飞机的人。他们大概是被她开门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嘈杂的人群刹时静了下来。
谁人知道她流泪的缘由?
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条通道。忧伤、窘迫、绝望、希望……千百种感受都化成了眼泪的滴滴咸涩。
她不可以回头。即使回头,她也再见不到纽约上州的青山,马萨诸塞的白帆,和德克萨斯的艳阳了。她在心里低声说:“别了,美国。”
當她走出多伦多国际机场,夏日习习的晚风扑面而来,四周的点点灯火燃起新的希望。她在过去的几千个日日夜夜里所经历的,只是一场焚烧,而一个全新的她终于蝉兑而出……
她在多伦多很快找到了一份白领工作,并在安大略湖畔租了一个公寓安定了下来。黄昏的时候,她会在碧水边坐下来,守着青草、红枫,享受生命中的宁静。这时她会常常吟咏泰戈尔的诗句:
“静静地坐着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
一年之后,嘉雯乘飞机到北京,又从北京搭火车到故乡冰城探望自己的父母。
那是八月里一个明丽的日子,铁轨旁铺满了芳草和野花。当火车慢慢驶近冰城,嘉雯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站在铁轨旁守望火车,神往外面的世界的小女孩。
岁月如流水,而往事成尘……
火车进入了冰城的小火车站,行驶得越来越慢了。列车员打开了车门,让她站在门口,这样她可以早一些看清火车站内的一切。
她看到了她父母苍老的面容,看到他们挥着手踉跄着向她跑来,仿佛跑得快些,他们就会把十年分离的光阴缩得短些。
当火车完全停了下来,她走下火车,双脚终于踏到了故乡的黑土地。她庆幸自己在戴着脚镣走过了德克萨斯南部小城昏暗的监狱之后,又感受到了故乡土地的厚实和温暖,找回了意志和力量的源泉。
她突然蹲在了地上,泗泪横流,哭得象个迷路了多年的孩子。
她终于回家了……
——2002年8月动笔于德克萨斯,2004年12月完稿于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