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晨,嘉雯强迫阿瑞留在家里休息,自己去“华美食品店”开门。到了十点钟,“华美食品店”开张了,虽然顾客盈门,但是货架有一半是空的。嘉雯只好向每一个顾客解释,因为出了一点意外,货没有及时运到。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矮胖的五十左右年纪的女人大步跨进门来。女人两眼炯炯,走路的姿态风风火火。女人穿一件宝蓝色肥大的毛衣,一条肉色紧身健美裤,仿佛刚刚在家里打扫过卫生,拍拍身上的尘土就赶来了。她的头发是烫过的,但因缺少打理,蓬乱得有些象一团梅干菜。女人声调夸张地大声嚷道:“你们这到底是开门了没有啊?”
“开门了。”嘉雯低声说。
“怎么货架都是空的?你这不是害我们白跑一趟吗?”
“昨天运货的卡车出了一点事故。”嘉雯的声调逾发窘迫了。
许多客人都聚集过来了,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你的广告说得那么好听,什么货物新鲜,品种齐全,为雪色佳的中国人竭诚服务,原来都是空话。”女人仍然不依不饶。
这时在人群后面传出了一个男人的清晰的声音:“嚷什么?你以为阿瑞和嘉雯自己愿意出事故吗?”
说话的人正是梁盛。
众人安静了下来。女人看了看梁盛,翻了翻眼珠,不再多话。
梁盛从柜台旁推过来两个购物车,对嘉雯说:“来,帮我把这两个车装满,随便什么我都买。”随后他又对女人说,“好了,你要是打算买东西就抓紧时间吧,不要耽误了嘉雯做生意。”
女人有些无趣地走出了店门。
“这个人你认识吗?”嘉雯问梁盛。
“她叫王洪英,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听说她也在准备开一家东方食品店呢。”
“天哪!小小的雪色佳哪里需要这么多家东方食品店呢?”嘉雯叹了一口气。
到了星期一,卫生局的检查员打电话给嘉雯,要求她和阿瑞尽快处理掉卡车里的货物。嘉雯只好联络垃圾公司,请他们立刻送一个大垃圾箱到“乔治拖车公司”门口。
嘉雯和阿瑞费了几番周折才找到了这家坐落在一条偏僻而衰败的街上的拖车公司。当拖车公司的老板,一个老态龙钟的犹太人,哆里哆嗦地打开了车库的大门,他们借着车库里昏暗的灯光,看到几天前还雪白簇新的卡车趴在潮湿的地上。卡车身全身沾满泥浆,车头早已凹陷,窗玻璃破碎,而车身也被撕裂了,露出里面七扭八歪的食品。
阿瑞打开了车厢后门,一股海鲜的惺臭立刻冲了出来。阿瑞看到自己在唐人街精心挑选的一箱箱的食品,心里又不由得难过了起来。这时垃圾公司的卡车把垃圾箱卸到了车库门口,两个人开始把卡车里的货一件一件地扔进垃圾箱,水饺、油条、豆浆、豆腐、鲜虾、鲜鱼……每一件都是用他们自己辛苦赚来的工钱买下的,现在全被当作废物抛弃了。他们并没有购买卡车货物的保险,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坚硬的车身会被撕裂。
当站在车厢里的阿瑞试着把一筐螃蟹直接扔进垃圾箱时,因为用力不够,筐子碰到了垃圾箱角,碎裂了,里面的螃蟹刹时撒了满地。
而那些螃蟹居然还活着!
在经历了翻车,又被锁在昏暗的车行里整整三天三夜之后,它们还活着,而且很快便在地上活跃地爬来爬去。
这便是生的力量、生的意志、生的神秘了。
嘉雯和阿瑞同时落下了泪来,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
阿瑞原本计划在卖掉第一车货之后,收回资金,使生意运转起来。现在他的第一车货被没收了,卡车也成了一堆废铁,保险公司的赔偿最快在三个月内才能拿到,他已经没有了周转资金。
好在“华美”的生意还很兴隆,总算给阿瑞和嘉雯一些安慰。
阿瑞和嘉雯为了降低营业成本,便尽量少雇人,店里的大多事情都自己做。进入了冬天之后,因为雪大路滑,阿瑞去纽约唐人街买货需要的时间便越来越长了,每次等他回到了店里,常常就到了深夜。这时独自一人在店里忙碌的嘉雯就开始帮阿瑞卸货。
“你不要再搬了,嘉雯,小心感冒。”阿瑞疼惜地说。
“如果只让你一个人搬,你要搬到天亮的。”
“我真希望我们的生意能成功,让你不再受苦,现在看起来我的希望要破灭了。”
“不要那么悲观,希望总是有的。”嘉雯安慰阿瑞。
一个月后,王洪英的“亚洲食品店”开张了。最初“亚洲”的食品因为价格昂贵,生意十分冷落,但王洪英很快便改变了策略,开始降低食品价格,从而吸引了一些客人。
王洪英当年也是陪读来美国的,在一家衣厂做了十几年的工,伴随吴庆走过了读博士、当助教、当教授的整个过程。现在夫妇俩有了一些积蓄,便希望赚些大钱,同时也使王洪英有一份事业,与她为人师母的地位相称。于是他们便和两个朋友合伙,投资五十几万美金,开起了“亚洲食品店”。他们从来没有把阿瑞和嘉雯放在眼里,无论从财力到人力,他们都占绝对的优势。他们已在雪色佳住了多年,吴庆的学生和同事,碍于面子也要到“亚洲”去购物,但即使这样,“亚洲”的生意仍然不能达到让吴庆夫妇满意的程度。
雪色佳中国人并不多,而“华美”和“亚洲”做的都是同样的面向中国人的生意,那么就意味着谁争得了当地中国人的人心,谁就会在竞争中取胜。
王洪英除了每天派人到“华美”来侦察商品种类和价格之外,还频繁地打电话给在“华美”的店员,打探进货途径,但她知道这些都不足以打击“华美”,因为“华美”房租低、员工少,再加上阿瑞同时为很多家餐馆进货,批发商总是以尽可能便宜的价格卖货给他,所以在价格战上“亚洲”很难占上风。但是王洪英抓住了“华美”最大的弱点,那就是阿瑞和嘉雯之间令人非议的爱情。
王洪英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抨击嘉雯当年的婚外情,她在“亚洲”,在中国人的各式各样的聚会中,在中国人教会的礼拜活动中抨击嘉雯和阿瑞;她不但自己抨击,还要号召她的生意伙伴,她的所有店员,王庆的所有学生一起抨击。
她说:“这个舒嘉雯不是个好东西,在‘金阳’打工时就和夏晨瑞偷情。我们中国人是讲诚信的,像她这样对自己老公都不忠诚的人,在做出生意的时候也一定不讲信用。”
她还说:“夏晨瑞只是一个打工仔,他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他有什么资格和我们竞争?我们是大学教授,美国公民!”
王洪英的宣传很快起了作用,“华美”的顾客们转向了“亚洲”,“华美”的门庭一天比一天冷落了下来。
阿瑞并不死心,还希望有奇迹出现。他把店里剩下的三千块钱全带到了身上进了赌场。如果他能赢一些钱,有一些资金周转,他就可以把生意维持下去,他就还有信心,无论多苦多累他都可以忍受。
他输输赢赢,最多的时候他赢了六千块,但这远远不够他还清送货公司的欠款,他还是无法让生意继续运转,他又接着赌下去,到了午夜时分,他输光了最后一个筹码。
他猩红着眼,跌跌撞撞地走进了电梯,靠着玻璃墙站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开电梯的开关。电梯终于缓缓地上升了,透过玻璃墙望下去,赌场大厅里依然是喧嚣繁华,而他已成了一个凄凉的看客。
他回到了五楼自己的房间。大厅里的鼎沸的人声和疯狂的音乐已经听不到了,房间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头痛欲裂,浑身忽冷忽热,口干舌燥。他看到自己早晨装到咖啡壶里的水还摆在床对面的圆桌上,可是他没有力气爬起来去拿。
如果嘉雯此刻在自己的身边该多好啊。她会给自己拿水、拿药。可是嘉雯并不知道他滞留在赌场里,也不知道他输光了他们最后的一点资金。
他觉得他再也见不到嘉雯了。也许明天早晨旅馆的服务员打开他的房间的门,就只看到他的尸体了。他渴望生命的结束。他无颜再见嘉雯,他给她增添了太多的忧愁和烦恼,他希望她忘掉自己。
但同时他又多么想见到她明丽的笑容,她的心无芥蒂的笑容。
他要活下去,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她的笑容。他挣扎着下了床,想给自己拿水喝,昏乱中却被床腿绊倒了,他摔倒在地毯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一只柔软的小手触到了他的额头。他不用睁眼就知道那是嘉雯了。
她最不能忍受的是亲眼看到一个人毁灭自己的健康和精神,尽管她知道这世界上每天都有许多人在缓慢地自残。她无法为所有的人担心牵挂,但她可以牵住阿瑞。
嘉雯慢慢地把手从他的额头滑到了他的脸颊上,轻轻地说:“跟我回家吧。”
他被嘉雯扶着昏昏沉沉地走出了赌场。赌场外清冽的空气让他清醒了许多。他躺倒在车后座上。嘉雯拿出一床棉被给他盖了,然后开动了汽车。
他伸出右手,扶住了她的右臂,随着她调整方向盘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而转动。虽然隔着滑雪衫,他仍然可以感觉得到她的手臂柔软而温暖。
“原谅我这一次吧。”他小声地说。
“先回家养好了病再说吧。”她并不回头看他,只是专注地开车。
一个星期之后,阿瑞的病好了,但他并无意再去纽约进货,何况也没有钱再进货了。
“‘华美’原本没有多少生意了,货源不足,在加上‘亚洲’的竞争,生意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嘉雯那天在店里整理完货回到家,对阿瑞说。
“那就关门好了。”
“说得轻松。你知道如果我们现在放弃,我们在装修和进货上花的钱,就等于丢进了水里了,我们要几年才能还清欠下的债。”
“无所谓了,我对这个店厌倦极了。”
“可你也要替我想一想吧?我的一生还有多少年呢?”
“谁要你陪着我受苦呢?”
“你想说我选择错了。”
“不仅仅是错了,而是大错特错,致命的错误。”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嘉雯一怒之下打开家门走了。
她开车到高速公路上转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等她平静了下来,回到家里,已不见了阿瑞。她打开壁橱,发现他带走了他所有的衣物。
从此“华美食品店”倒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