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久来,我一次音乐课都没有去过,以至于音乐老师都不知道我这个人长什么样。有一次他问我们班的人:高二年级的第一名是你们班的吧?站起来我看看。
下面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老师问:怎么啦?
有人回答说:他一节音乐课都没上过呢。
音乐老师就让白杨来叫我,白杨这才不得不回教室叫我。这是半年来白杨第一次和我说话。她在门口说:梁瑞生,老师叫你。声音低得像蚊子一样。
我将头从书本里抬起来,问:哪个老师?
她说:音乐老师。
我说:等一下。
然后我带上音乐书和她一起去了阶梯教室。在路上,她犹犹豫豫地说:你最好想个理由。
我说:没有理由。
白杨白了我一眼说:死活都是你自己的,我懒得管。
我说:不需要你管。
白杨说:你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没接话,这时已经到了音乐教室,白杨敲了敲门说:梁瑞生来了。
我站在老师面前,心里直发虚。但是想不到这个我一向误会的老师竟然没生我的气,只是淡淡地说:读书很重要,音乐也很重要,不要变成书呆子。找个位子坐下吧。
这个老师万万没想到,他这句话对我一生都产生了影响,我后来的众多兴趣不能不说是受这句话的影响。现在回想起这一幕,不知道是该怨恨这个老师,还是感激他,若不是他让白杨来叫我,我也许就不会和白杨有那么多曲折断肠的故事,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白杨的成绩自从那次退滑后就没再爬起来,而且有越发下滑的趋势。我对此竟然有些幸灾乐祸,觉得这是她和别人恋爱的报应。但是这不道德的快意过后又深深地忧虑起来,说实话,我不想看到白杨这样子,我希望她成绩变好,和我一起考大学。我只能把我和她的未来设想在很久以后了。
那天白杨拿着数学试卷向我走来,有些羞赧地说:这个题他们都不会,所以来问你。
我说:哦。然后就给她讲了起来。
题讲完时,白杨说了一声“谢谢”就准备走,我叫住了她。
白杨问:什么事?
我说:白杨,我们和好吧。
白杨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说:以后我帮你补习数学吧?这句话恰好被旁边的同学听到,他们马上开始起哄。
我以为白杨会拒绝,但是想不到白杨又点了点头。
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我每天都厚着脸皮去给白杨讲数学题,白杨刚开始有些不习惯,最后也就好了。她听数学的时候一脸呆样,把笔杆咬得喽喽响,像是嗑瓜子一样。我说了一遍她不懂,就歪着脑袋,有些担忧地说:这个还不懂哎。一般这时男生都会敲一下女生的脑袋说一声“笨蛋”,而我则是抖擞一下精神,又从头讲起来。有时白杨还埋怨我不懂风情。我撇撇嘴道:“风情”二字不是骂声“笨蛋”就有的。白杨就白我一眼。
我和白杨的关系到了一种很微妙的境界,安全而不突兀,温和而不浓烈。假如我能选择的话,我宁愿永远和她保持这种关系。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失去她,纵然这样的代价是得不到她。
有一天下晚自习后,白杨迟迟没走,一直瞧着我,一会儿深呼吸,一会儿短呼吸的。
我问:怎么了?
她竟然娇滴滴地说:天太黑,我怕。
你以前不是都这样回去的吗?我说。
但是今天怕啊。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好吧,你等一下。我收拾好书包,跟着她走了出去。
走出去一看我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满大街都在卖包装得花花绿绿的苹果,街市上都是崇尚过洋节的年轻人。看得出来白杨很高兴,她走到一个又一个的小摊,弯下腰,一个一个地看着。最后她选定了一个,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叠叠好的一毛零钱,我对她说:我这里有零钱,你这么碎的钱怎么买啊?白杨笑了笑,将钱递给小贩,小贩也没数就把苹果给她了。她像敬神一样把苹果捧到我面前,表情突然柔和得如流过夜色的水。
给你,她说。
你自己吃呗,我不太喜欢吃苹果。
谁让你吃的啊,是给你看的。白杨说。
莫名其妙。我说。
白杨生了气,说:你到底要不要?
我只好接过来,以为这样就完事了,但是白杨却看着摊子上的苹果发呆。我问她:怎么了?
她气呼呼地说: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问:知道什么?
她说:平安夜。
我说:这是洋人的节日。
她说:我不管这个。
我说: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吧。
她指着一个苹果说:你给我买这个苹果。
我笑了笑,将她买给我的苹果递还给她,说:你吃这个吧,我不吃。
她特别无语地看着我,眼皮耷拉着,一副委屈的样子。
我只得给她买了,她抱着我给她买的苹果开心得像个孩子。至今想起那一幕,我总是无比汗颜,对于我这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孩子,这些事情的确没经历过。然而可悲的是,许多年之后,我知道了这些洋玩意儿,却再也不想买一个苹果送人了。
在下一次排位子的时候,白杨事先给我打招呼,让我把同桌的位子留给她。我问:为什么?
她笑嘻嘻地说:这样梁老师才能更方便地教学生功课啊。
我听到白杨这么说之后,心脏像小鹿一样撞着胸腔。幸好没人愿意和我同桌,我也不至于为了白杨拒绝掉别人。
白杨和我同桌之后,越发像是个小孩儿,这让我特别无语。比如,她会给我说一些很弱智的漫画内容,并强行让我看;给我讲一些完全无笑点的笑话,我不笑时她从不检讨自身的问题,而是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说我是个木头。而我对她丝毫没办法。
有一天,冬天的暖阳从窗户射进来,慵懒地洒在白杨脸上,我偶然将头从书本里抬起来,就在那一瞬看呆了。我似乎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白杨的脸,这一刻的白杨正默默地思考着,笔咬在嘴里,安静得像梦。这一帧明信片样的风景就这么刻在了我脑海中,许多年后,都能想起来。
白杨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混着阳光的味道,变成了我记忆里的味道。
高二的时光悠长,没有高一时的青涩,也没有高三时的忙碌,我们可以有许多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白杨站在门外,穿着雪白底儿带小花的羽绒服,安安静静地站着,头发不知道怎么放下来了,悠悠地披在肩膀上。今天是星期六,教室里没有一个人,我因为既不能回家,也没钱出去玩,只能在教室做题。白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那时我正在解一道很难的数学题。
没事,我等你做完题。白杨在我说我在做作业不能出去后说。
我没再多说,又将注意力放在题上。白杨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前面,当我抬起头时蓦然看见白杨双手伏在桌子上,眼睛都不眨地盯着我,头发垂下来,盖住了我的试卷,她的脸几乎要挨着我了,那么近,我甚至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我的脸蓦然红了,而白杨像是沉入了梦中一样,痴痴地发着呆。我就那么看着她,两个人十分可笑地凝视着。只是我是有心的,而白杨则是无心的。
你看我干什么?白杨终于发觉我在看她,红着脸问我。
我说出了这一生中最大胆的一句话:因为你好看。
白杨半天说不出话来,将头从手腕里抬起来,脸上被压出了一道红晕,她用手揉着。
你真的很好看。我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说。
白杨站起,往门口走去,我愣愣地看着她。
你要不要出去?白杨走到门口时回头问我。
我将东西收拾好,就跟着她走了出去。彼时南方的小城还不冷,我问:咱们去哪里?
白杨摇着头说:不知道。那你说去哪里?
我捏了捏口袋里的钱,有了自信,对白杨说:我请你喝奶茶吧。
白杨没有拒绝,默默地跟着我,到了一家奶茶铺前,我问白杨要喝什么,白杨盯着密密麻麻的单子,一时不知该作何选择。我后来才知道白杨是在上面找最便宜的。
这个。白杨说。
我跟老板说:要一杯这个。
老板望了望我,不确定地问:只要一杯吗?
我点了点头说:只要一杯。我说这句话时竟然破天荒地没有一点自卑。
白杨拿着奶茶,握在手里,没有问我为什么只买一杯,只浅浅地喝着,默默地跟着我。
那我们去书店吧。我对白杨说。白杨点了点头。
我有空时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书店,我可以在那里待一整天。
白杨坐在我旁边看漫画,书店寂静无声,时间流淌的声音似乎也能听见。多年之后我看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婚约,上面说: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想那时就是这种感觉吧。
白杨掩着嘴吃吃地笑着,我低声对她说:别笑,吵到人了。
白杨噘起嘴巴嘀咕:可是好好笑啊。
可是她刚说完就不笑了,双手撑着下巴望着我。
你看什么?这次该是我问她了。
你看书的样子好认真!白杨啧啧地说。
废话。
你真的很跩哎。白杨取笑我说。
你不看书了?我问。
不看了。
我说:那你想干吗?
白杨挤眉弄眼地说:看你喽。
我装作没听见,将头埋在书页里,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呢。我看到白杨的弟弟白桦时,他正抱着篮球走过来,我们在白杨家的小区前来了个正面相遇。白杨远远地就看见了白桦,立马躲在了我身后,我问她怎么了,她什么都没有说。这时白桦跑了上来,大声说:白杨,躲什么躲,我老远就看见你了。
白杨这才不得不出来,问白桦:你又去哪里玩了?
我看了看白桦,大概十五岁的样子,长得很清秀。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竟敢把男朋友带回家!白桦似乎将我当成了透明人,只顾和他姐姐打趣。
你瞎说,我哪里带回家了……不……他又不是我男朋友。白杨语无伦次地说。
我才懒得管呢,你别让老妈看到就好了。白桦说完就径直进了小区。这是我第一次和白桦见面,多年以后我们两人时常出去醉酒,说起这件事情时,白桦连连说那时年轻不懂事,莫怪莫怪。
白桦走了之后白杨一脸绯红地对我道歉。我摇着头说:没事,我挺喜欢你弟的,叫白桦吧?
白杨点了点头。
我们一时找不到话来说,白杨就冲我挥了挥手说:那你慢慢回学校,我们周一见。
我说:好。
星期日,我在教室做题,脑海里却时时浮现出白杨的脸,她浅浅地笑着,怎么都挥不去。我便放下笔,干脆享受起来,任由白杨在我的脑海里乱窜。
要是今天是周一就好了。我情不自禁地说。
这时白杨竟然出现在了教室里,她背着书包,安静地走进来,安静地坐下。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白杨撇了撇嘴问我:干吗这个表情?见到鬼啦?
我摇了摇头,问她:你怎么来了?
要期末考了,得复习啦。
我压住心里的激动,看都不敢看她。这时教室里有别的同学进来,见到我们两个时,笑嘻嘻地问:要不我还是走吧,影响你们谈恋爱了。
白杨将手里的书向他丢了过去,然后就一直把脸埋着。我和那个同学说了一些别的事情,他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后,又站起来说:你们分开坐嘛,这么多空位都要挤在一起?
我还真没意识到这点,白杨是我的同桌,一直就这么习惯了,经同学一提出来倒真觉得怪怪的,于是便局促起来。
看来我还是走吧。他抱起一本书冲我比了一个“厉害”的动作就匆匆跑了。
白杨依旧趴在桌子上,我将后面的桌子挪了挪,从她后面出去了,坐在了最后一排。
白杨什么话都没说,我们一远一近地坐着,直到白杨走时,她突然回头问:梁瑞生,你真的就这么在乎别人的想法吗?
我无法辩驳,也不想辩驳,因为我的确不能不在乎别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