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好奇白杨为什么会以树来取名字,我问过她,她笑着说:你去问我爸啊,这是他取的,我叫白杨,我弟叫白桦,都是树名。
有一次看书,我看到一句“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就呆住了,整个人都沉湎在伤感的情绪中,那时我尚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想来,白杨的结局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我将这句话写在我日记本的扉页上,有一次被旁边的女同学看到了,她对白杨说:你看,梁瑞生把你的名字写在日记本里了。
我一把夺过日记本,脸早就红透了,而白杨也是,只顾捏着拳头打那个女同学。
我同桌趁我不注意,将我的日记本偷拿了过去,高声念着: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接着说道,我看不是这样,应该是:白杨多美丽,慢慢想死我。
他刚说完,全班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而白杨也早伏在桌子上,脸深深地埋着。我再一次心生愧疚,白杨再一次因为我而受辱。我从同桌那里夺过日记本,想撕掉,但是刚准备撕时突然止住了。对我同桌说:你真无聊。我同桌慢慢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
白杨许久都没有抬起头,我几次想和她说话都因不知道说什么而止住了。
白杨的同桌不断地向白杨道歉,差一点就急哭了。这时白杨突然抬起头来,我听见她同桌笑嘻嘻地责骂白杨:你原来是装的啊。
我这才知道白杨并没有哭,也就放下心来。
快下晚自习时,白杨说要借我的数学书看一下。
我说:你有不懂的我给你讲好了,看书也看不懂。
白杨没答话,将我的书拿了过去,刚拿过去一会儿就又还给了我。这时下课铃响了,白杨临走时跟我说:书里。我的脑袋仿佛一下子灌进了热水,热烘烘的,连白杨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了。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时,我才颤着手打开书。白杨给我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就只有一句话:把那个撕掉,别让人误会了。
我刚才还热烘烘的脑袋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嘶嘶地抽着风,心里既委屈又不解。我将日记本的扉页撕下来,揉成一团握在手里,拳头想打出去却又不知打哪里,只好一拳一拳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我倒不是感到难过,而是感到屈辱。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没和白杨说一句话,她也看出来了,所以也不来惹我,这反而让我更加生闷气。我开始想的是只要白杨先和我说话,我就服软,就是屈辱我也服,然而一天下来,白杨始终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我这时才恍然明白我对于白杨来说简直毫无分量,而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以为我和白杨的关系非同一般的呢?思来想去,是在我知道白杨对于我非同一般时开始的,我想白杨以同等的待遇对待我。
而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白杨对于我非同一般的呢?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人生是最大的出谜人,他在我们的一生中设置了无数道无解的谜题。
直到快下晚自习时,白杨又像昨天那样对我说:你的数学书借我一下。没等我同意她又把我的数学书拿了过去,然后又还给我,这次她的纸条上写的是:你撕了没有?
白杨并没有像昨晚那样离开,而是闷坐着,估计是在等待我回信。
我在纸条下面写了两个字:撕了。然后递给白杨。
白杨十分小心地将我的数学书接过去,像是和我讨论题一样。这个细心又胆小的女孩儿,现在教室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何必再这样呢?白杨看了我回的信后,半天没动作,然后就趴在桌子上了,脑袋埋在手臂里。我们就这么可笑地坐着,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学校断电了,教室瞬间漆黑一片。这时班长回来关门,看到我们两个依旧坐在教室里,打趣我们说:你们谈恋爱也不能这么黑灯瞎火地谈啊。我连反驳班长的力气都没有了,心思全在白杨身上。白杨开始收拾东西,然后默默地离开。我跟在白杨身后,也是一言不发的。班长在后面喊我说:梁瑞生,记得寝室关门时间啊。
白杨是走读生,她每天下晚自习后就会和朋友一起回家,但是今天她的朋友已经先走了。
我跟在白杨身后走过学校梧桐树茂密的夹道,走过操场,走过一段阶梯,就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白杨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快回去吧,晚了就进不了寝室了。
我没有说话,就那么站着,这时我看到我的影子和白杨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白杨的头刚到我的肩膀。
白杨急了,推了我一把说:快回去,不然寝室关门了。
我第一次用沉稳的声音告诉白杨:我送你回去。
可是你们寝室关门了啊。白杨说来说去都是这句。
我知道白杨回家的方向,所以默默地走在了前头。白杨没办法,只得跟在了我身后。城市的街道此时终于从喧闹中解脱出来,很是安静,夜风习习地吹着。
白杨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了。
我知道她是想让我能够按时回寝室,寝室门晚上十一点关。但我现在一点也不关心晚上住哪里,只要把白杨送回家,我就是在街上溜达一晚也无所谓。
我想开口问她写纸条那件事,那时我始终觉得奇怪,她若是真的希望我撕掉纸条,为什么在得知我撕掉之后变得不开心呢?然而那时我太不经世事,并没能理解她的小把戏。
学校到白杨家不远,才十五分钟的路程,当我们站在白杨家小区前时,白杨停了下来,对我说:我到了,你快回去吧,用跑的。
我像是点了火的火箭一样,“再见”都来不及说一声就拔腿往学校跑,那次也许是我跑得最快、最陶醉的一次。我脑袋里空无一物,只知道跑,我跑过一个个门面,一棵棵树,一盏盏路灯,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寝室时,宿管阿姨正准备关门。
第二天我去教室时,发现桌子里多了一个笔记本,封皮很漂亮,是一根茅草飞在一朵白色的心形云里,扉页上还极其郑重地写了两行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除此之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我摩挲着笔记本,看了看正在背书的白杨,心里缓缓地流过一阵暖流。
我们班的同学不知何时开始传我和白杨在一起的话,我听后竟然不怒,反而喜滋滋的。我室友都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小子行啊,悄无声息地就把班花追走了。
我本来有机会反驳的,但是竟然默许了。虚荣心使我享受了这份本不该属于我的荣耀,但是这份荣耀却越来越重,我尤其不敢面对白杨,心里骂了自己许多遍,然而这有什么办法呢?只要能和白杨扯上关系,就算是谎言我也无所谓。
白杨倒像是没事人似的。我有时感觉白杨离我很远,有时感觉白杨离我很近,但我就是抓不住她,她飘来飘去,不留踪迹。
就在这时,外班有一个男生给白杨递了情书,而且不止一封,而我丝毫不知道,这个整天坐在我前头的女孩儿,我整天看着的女孩儿,我竟然丝毫都不知道。倒不是男生递情书给她让我伤心,而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觉得伤心。
我是从她同桌的口中得知的,她同桌取笑我说:你还不快点,不然杨杨就被别人追走了。她的话音未落,白杨就捏了她一把,她立马用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看书了,而白杨尴尬地看了看我,也把头别了过去。我像是被打了一闷棍,一点反应能力都没有。我刚开始无比激愤,然而每过一秒钟,激愤就减少一分,最后全被失落和自卑取代。我和白杨是什么关系呢?有什么资格生气呢?而我又有什么资格和那个男生竞争呢?
这么一想,我反倒得到了一种残忍的安慰。尽管心痛得快要出血,然而终究不是那种深不见底的空了。
第二天,我就找理由搬离了原来的座位,远远地离开了白杨。我在心里奚落自己,我就是懦夫,就是不战而溃的懦夫。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我搬走时白杨一次头都没回过,像是不知道一样。我心里在打赌,只要白杨说一句话,不,哪怕她给我一个不让我走的眼神,我就不会走,然而白杨始终没有回头。
我趁没人的时候将白杨送给我的笔记本还给了她,这是我的一个小把戏,只要白杨再次还给我,我就相信我和白杨并不只是普通的同学。我太需要确定了,像我这样的人,不管是幸福还是苦难,总要反复地确认。然而白杨没有还给我。
我这时才明白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我是个很放得开的人,当我将注意力从白杨身上转开后,便忘记了前面的所有事情。
白杨终究被那个男生追到了,班上的同学在传他们的浪漫史,我一概没去听,像是没事人一样,心也不大痛了。这天他们请几个要好的同学出去吃烧烤,叫我时,我找理由拒绝了。白杨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敢和她对视,低着头走了。
白杨再没有和我一起在教室吃午饭了。我一个人在偌大的教室吃着豆芽、青菜,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那时我迷恋上了小说,一边吃饭一边看小说,许多小说都是在这时看完的。
白杨的成绩开始下滑,已经跌落十名以外,而我的成绩终于超过那个留级的学生,我变成了第一名。我选了中间排的第一个位子,只有在这个位子我才能除了黑板什么都看不到。因为我发现我依旧控制不了我的眼睛,它们老是越过所有的人锁定在白杨身上,这让我十分屈辱,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就是屈辱,是最大的屈辱。
后来我看顾城的一首小诗,里面说“为了避免一切的结束你拒绝了所有的开始”,我觉得这就是写我的,我因为害怕不被别人爱,所以拒绝了爱别人。我就是这么可悲,我终于明了。
白杨从那次和那个男生吃烧烤后就再也没和他见过面,我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原因。
市里的作文竞赛我得了第一名,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我的获奖作文,我在下面满面通红,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语文老师念完作文后当着全班同学说:这梁瑞生可要当作家呢。全班有人哄笑,有人鼓掌。我脑袋嗡嗡地响,如坐针毡。
终于挨到了下课,平时玩得好的人就围过来打趣我,和他们闹了一番后,白杨却走了过来,低声对我说:恭喜。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她接着说:能不能把你的笔记本给我看看。
我将作文本递给她,她摇着头说:不是这本。
我说:我只有这个本。
白杨笑了笑,弯下腰从我书桌的最里面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我一看,愣住了,这是她送我的那个笔记本,一根茅草飞在心形白云的那个本。
我……我不知道……我吞吞吐吐地说。
这时我听见了一句极不应该由白杨这个年龄的人说的话,她竟然说了:命运啊。
然后她就默默走了。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一句话。
没多久之后,我在小食街遇到了白杨和那个男生,后来我才知道白杨这次之所以出来,是准备要和他说清楚的,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恋爱过,可是还没说就遇到我了。那个男生执意要请我吃饭,我本意是拒绝的,然而看了一眼白杨,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那个男生似乎很有钱,可劲儿地点肉。我虽然很久没吃肉了,但是这点东西倒是不稀罕的。我冷冷地看着那个男生耍宝,白杨在旁边很尴尬,一直说:够了,三个人嘛,吃不了。
想不到那个男生大手一挥:我们梁大作家多久没吃肉了?这顿得补上。
白杨听到这句话后立马看向了我,我低着头没说话,那个男生继续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掩饰是徒劳的,我们班早就有很多人知道我躲在教室吃青菜了。我笑了笑说:没事的,他说的是事实。然后转向那个男生说:谢谢兄弟,这顿我全吃了。
那个男生一时找不到话来说就沉默了。我大啖其肉,吃得肚子圆滚滚的。
白杨第二天将我叫了出去,红着脸跟我说:梁瑞生,我没有和他恋爱,我只是想气气……她说到这里突然就不说了,咬住嘴唇,望着我。
我笑着说:小两口吵吵架很正常嘛,别放在心上。
白杨愣愣地看着我,哽咽着说:梁瑞生,你变得让人好恶心。
我回敬道:你不也是吗?
然后白杨就走了,这一走,我们就很久没说话。
白杨和那个男生再也没有联系。后来我才知道白杨这么做只是想刺激一下我,可是年幼的她无法操作这么复杂的事情。
可是我也笨得可以,白杨这么拙劣的把戏,我竟然没看出来,也或许我是当局者迷,无法看透局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