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未到哭声先到,不一会儿就听见一个妇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过道里传来,一群人搀扶着她跌跌撞撞地朝手术室奔跑。还没走到,妇女一跟头跪在了地上,哭喊着:“小枫啊,小枫啊……你千万要活着啊!”其他人连忙扶她坐到椅子上,含着泪劝慰。只看见妇女哭得死去活来,那情景让我想起了葛楠的母亲,这真不是一个好的预感。
“小枫,你的亲人来了,你不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吗?可千万不要丢下他们独自去了,你不会的,对不对?”我头抵在墙边,一个人喃喃自语。
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转过头,面前是一个警察。
“你是苏嘉宝吗?”他问我,我木讷地点点头。
“我们了解到打架的那群人里有一个是你的男朋友,你能跟我去所里了解下情况吗?”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看着他不想说话。
“小姐,请配合我们好吗?”
我还是不开口。
“听说,里边的人是你的同学,你不想你的同学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吧?”
“什么!”我彻底被他的话激怒,一把抓住他质问:“你说谁死掉?你怎么能咒别人死掉!”
他也感觉到不该在此时说这样的话,按住我的肩膀让我镇定点,他说:“实在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尽快弄清事情真相。”
“可以等小枫做完手术吗?”我祈求道。
“他一做完手术我们就通知你好吗?你还是跟我回局里吧!”
印小枫的亲人已经哭成一片,他看了他们一眼,叹息一声,拉着我走出医院。
到了派出所,坐在他们录口供的房间,面对着三个警察,居然感觉自己真成了犯人,甚至不敢正视他们的眼睛。
“不要紧张,我们知道此事与你无关,因为其中一个是你男朋友,而你又昏迷在现场,所以找你了解下情况。”其中一个人说道。
“了解什么呢?我还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我到的时候就已经是那副情景了!”我无奈地回答。
接下来,两个警察轮番问着问题,一个人做着笔录。
“你是叫苏嘉宝?”
“对。”
“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黄埔振南。”
“你们跟李勇强是什么关系?”
“我很讨厌他,从来不跟他接触。阿南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认识,偶尔去参加他组织的赛车比赛。很多人参加的,阿南去的次数也不多。”
“那你知道跟李勇强在一起的人都有些谁吗?”
“他身边的人我只是偶尔看见过几个,但见过就忘了。”
“你们常去那家酒吧吗?”
“阿南以前在那里唱过歌,后来因为要高考,只是偶尔去坐坐。”
“是这样,李勇强那伙人打完架都跑了,围观的群众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斗殴。因为当时事发突然,被打的这些人并没有看清所有人长相,应该说有几个人是完全不认识的。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劝阿南投案自首,帮助我们抓获所有罪犯。”
“好。不过,你们可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打架吗?”
“从我们现在收集的资料看,双方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怨,只是一点口舌之争引起的不快。”
“口舌之争?难道是因为赵梦婷?”我此时突然醒悟,印小枫跟李三刀无冤无仇,他怎么会下如此重的手!那只有是为了女人,当初他能为了一个女人偷跑进别人宿舍砍人,现在他也能为了另一个女人拿刀,早该把他送进疯人院!
“你在说什么?”警察看我自己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便问道。
“我想起了一件事。高二年级有个女孩叫赵梦婷,李勇强喜欢她,曾经求阿南做过说客,后来是我找的赵梦婷,她说她很爱印小枫,不可能答应别人。李勇强曾经为了一个女生砍过人,这次他是不是蓄意报复?不过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说的情况我们会去了解,希望你能尽快联系阿南。”
问话到此结束,问话比较多的那个警察带我走出口供室,他说:“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他们会来局里接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下吧!”
休息?印小枫还躺在手术台上不知是生是死,我怎么能安心休息!我摇摇头说:“谢谢。”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这是我的电话,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过来。”
我接过名片直接揣进兜里。
本来想去医院,刚走到派出所门口就看见匆匆赶来的父母,因为有了支撑的力量,强装起来的坚强瞬间瓦解,我抱住母亲痛哭。
“没事了,没事了!吓到你了吧?”母亲不明所以地安慰,心疼地抚摸着我的头。
“不是的,妈,受伤的那个人是我的好朋友,伤得很重,还在抢救,我得去医院看看。”
“那我们陪你去!”母亲说着就示意父亲打车,我赶紧制止。我不想让他们在身边看见我伤心的样子,我说让我一个人去吧,这样我会坚强些。
父母无奈,只好目送我远去的背影。
印小枫的亲人还坐在急救室门外的椅子上,这场手术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从头到脚都在往外冒冷汗,心里全是祷告的声音,早就把警察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医生终于推着印小枫出来,他的亲人迅速围到他的床边,边哭边呼唤着他的名字,跟着床进入病房。我一直在后边跟着走,我也好想冲到他身边,看看他,看看他的伤,握着他的手呼唤他,可是我只能站在病房外,看着他依旧昏迷不醒的脸,无声地哭泣。
这一夜,我在病房外呆呆地坐了一夜。他们打架时的情形一遍遍在脑海里闪现,几次,我狠命地掐自己,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我们都还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疼痛又硬生生把我拽回现实,小枫的确是躺在病床上了。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真是应了变幻莫测这句话。人群中为什么会有阿南呢?他为什么要逃跑,难道他真的动手打人了?他现在在哪呢?为什么不来找我,不来给我一个解释?
想到这里,我又止不住地哭了,好像全世界都遗弃了我,全世界都欺骗了我,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我是那么可怜,我的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抓住的。
一整夜,思想没有一刻停止过,却惟独没有想印小枫的病情如何。事已至此,我想无论他变成怎样我都可以接受,在我心里,都跟从前的他别无二样。所以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向医生询问了他的伤势,医生说他的右小腿被砍数刀,又遭遇重击,伤势严重,只能截肢。我想我是做好了准备的,可在听见这个结果之后,还是觉得眩晕。
印小枫的亲人一直守在他的床边,寸步不离,我不敢进去,只能远远地站在门口张望。他睡得那么安详,跟平时的每个夜晚一样,以为痛苦也只是在梦中,当他醒来看见自己失去的腿,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时林悦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惊叹消息传得真快,看来学校那边又多了一个震惊耳膜的新闻,看热闹的人一定比惋惜的人多。
林悦看了我一眼,可能很不明白为什么我也会出现在这里,但她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直接冲进病房。当她看到印小枫被截肢的腿,不顾一切地大叫一声,那声音犹如看见万分恐惧的事物,令听到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印小枫的父母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疯女孩,连忙把她往出撵。
林悦彻底发了疯,突然把所有矛头都指向我,她狠命地抓住我,说:“你还有脸站在这里?打他的人是你的那些狐朋狗友,你们为什么要把他打成这样?你们太狠心了……”林悦声泪俱下,可见她爱印小枫有多深!可是她怎么能这样责怪我,我尽力按住她疯狂摇曳的胳膊,说:
“你冷静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印小枫现在只是昏迷,没有生命危险。”
“你让我怎么冷静,你们把他变成这样,让他以后怎么生活?你还我的小枫,你还我……”
林悦说着说着突然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噎着了一样喘不上气来,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还没挣扎几下就扯着我的衣服滑下去了。我大惊失色,慌忙喊医生,附近的医生闻讯而来,拨弄了下林悦的眼睛,迅速把她推向急救室。巨大的恐惧向我袭来,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我想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如此害怕过。
此时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我又挣扎着爬起来,因为心里太明白现在不能倒下。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联系林悦的父母,然后又坐在急救室外守候着另一个人。
很快,林悦的母亲神色慌张地赶来,看见我又是不由分说地抓着我询问林悦的情况。我肉体上的疼痛已经直达内心,简直就是锥心刺骨。
“她只是情绪激动,晕过去了,不要紧张!”我安慰林悦的母亲,希望她能稍稍平静一些。
“怎么能不紧张?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晕过去就不知道能不能醒得来!”林悦的母亲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担心、害怕让她都不敢真正放声大哭。她终于把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走到急救室门前焦急地向里边张望。
原来赵梦婷并没有骗我,可是林悦这么重的病竟然都没几个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刻意隐瞒?
“对了,林悦是在哪晕倒的?是你对她做了什么还是别的原因?”她母亲又返回到我旁边坐下。
“因为……因为……”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想来也瞒不住,只好原原本本把事情始末说了出来,她的母亲听完始终不敢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吃惊良久才拍打着自己的胸脯万分懊恼。她说:“我是怎么当母亲的,她谈恋爱我竟然都没察觉出来。真是作孽,她不晓得自己的身体不能谈朋友吗!她要有什么事留下我一个人还怎么活啊!”
此时就算想劝慰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对于林悦的事,我是完全不知道的,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的母亲如此痛苦。过了好长时间,急救室大门才终于打开,医生推着林悦出来。我扶着她的母亲奔赴床前,她此刻正在靠氧气瓶呼吸。医生说病人身体很虚弱,让她好好休息,不要再受任何打击。
安顿好林悦后,她母亲让我带她去见印小枫,我把她领到另一个病房门口。此时印小枫还没有醒来,他的一些朋友来看他,父母统统不让进,他们只得在门口站一会又离开。
我看见了晶晶,她估计我会在这里。我终于感到一丝安慰,抱着她流下泪来。她说阿南没有去学校,她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摇摇头说现在我也很糊涂,然后让她帮我给老师请几天假,我要在这里等印小枫醒过来。她点点头,突然哭得比我还厉害,为我感到心酸。
晶晶走后,林悦的母亲跟我长谈了一次,从她嘴里,我才了解到林悦古怪的性格是因何而来。
林悦从生下来就换有先天性心脏病,父母小心翼翼照顾着她。在她十岁那年,有一天父亲带着她出去逛街,可是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晕倒,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停止了呼吸,医生检查才知道是脑血管断裂。林悦根本不敢相信一个好端端的人说走就走了,还是她最亲爱的爸爸,她开始怀疑一切,逃避这个世界。从此不肯迈出房门半步,过起了完全自闭的生活。她的母亲找了心理医生定期开解她,治疗了一年多时间,她终于肯出门活动活动,最后发展到愿意继续上学。可是她的性格却变得古怪起来,其实她是努力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只是她父亲的事在她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所以她在陌生人面前总会极力掩盖自己,让人觉得她再正常不过,可是在熟悉的人面前又是本性暴露,阴晴不定,脆弱不堪。
如果早知道林悦有这么伤心的往事,我一定会更加疼惜她,想起曾经还跟她发生过不快,真是后悔万分。她的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道:“她的情况好转之后我就没有再让她看过心理医生,她经常对我耍些小脾气,我反而很高兴,有脾气发总比自己闷在心里好。可是我没想到她会喜欢上别人,她的身体处处需要别人照顾,而那个人现在又成了残疾,他怎么能照顾我女儿呢!”
林悦的母亲因为担心而流下泪来,我想递纸巾给她,可是在身上摸了摸,什么都没有。我非常能理解她的痛苦,一个女人独自带孩子本来就很艰辛,何况还是这么脆弱的孩子。我安慰道:“林悦的病还是要好好看看,你不能陪伴她一辈子,将来你离开了谁能来照顾她呢?”
她点点头,说:“这也是我最担心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想带林悦离开这个城市,换一个环境,找最好的心理医生给她治疗。”
“那她肯吗?”
“所以我现在要给她办转院手续,等她醒来过去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了。我希望能把最美好、阳光的东西给她。”
“可是……”我还是很担心林悦醒来后无法接受母亲替她做的安排。
“没有别的选择了,这本来就是一场青春时期的错误恋爱,只有断掉她现在的生活才能接受新的东西。麻烦你帮我告诉那个男生,谢谢!”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虽然我并没有实质性地帮上什么忙,但在这种时候,她把我当成了自己的感情寄托,或许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倾诉会减轻压抑已久的负担。
林悦的母亲很快为她办理了转院手续,她们去了上海。我没有去送她们,害怕把自己置身于世间悲凉之中,可我还是深深感受到了这份巨大的承受力。在苦难面前的隐忍,像一首哀歌,知道痛却还要唱下去。
第三天,印小枫终于醒来,他的父母喜极而泣。
醒来之后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被截肢的右腿,小枫看了一眼便一句话不说,呆呆地望着窗外。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进病房。这是我三天来第一次走进病房,走到他的身边。他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我突然不敢去打扰他的宁静,怕喊一声又把他拉回现实之中。我站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轻轻滑出一个名字:小枫。这一叫泪水就那么流了出来,所有坚持的东西瞬间崩溃。那一刻我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内心:我爱他,从未停止过的爱。以为已经消失的伤口哧溜一下划开,迅速蔓延到全身上下,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里。
小枫缓缓地转过头,呆呆地说:“我的腿……没了!”
我猛地扑到小枫床边,握住他的手,赶紧劝慰道:“没关系,没关系的!”泪水却如泉涌。小枫双眼泛红,终于没有忍住,一颗颗水珠滑出眼角。第一次看见他哭,不,那不是哭,是对不公的质问,无力的反击。此刻我愿意,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他的健康……
“小枫,这位是你的同学吗?从出事到现在,她一直守在这里!”小枫的父母终于认出我。
小枫的手缓缓从我手心抽出,转过头,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小枫,你已经昏迷好几天,身体这么虚弱,必须要吃点东西。”我劝慰着。
“你们都出去!”他固执且冷静地再次驱逐我们。
“这孩子,听你同学的话,吃点东西啊!”小枫的母亲一直眉头紧锁,为儿子的伤感到无比揪心。
小枫没有开口,此时我们的话对他没有一点作用。也许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件事,也许他说的“你们”只是指我。从他的手抽出我手心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他不想看见我,我的心只是又往下坠了一截,反正已经落入深渊,再往下坠多少都是没有关系的。我站起来对小枫的父母说:“叔叔、阿姨,你们好好照顾小枫,我先走了。”
我已经三天没去学校,老师那边一直是晶晶在顶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学校,甚至整个市几乎都传开了,而我竟然因为这件事成为大家聚焦的对象,说什么嘉宝的男朋友砍伤了人,说什么是为了争风吃醋才动的手,谣言越传越离谱。大家都像看从动物园里跑出的大猩猩一样看着我。晶晶总是小心翼翼地陪在我身边,生怕我被这些谣言击垮。其实我根本不在意这些,他们的话只是说说而已,能改变什么呢?只是我突然变得沉默,似乎对一切都失了兴趣,一切都没有意义。
从出事到现在,阿南一直没有出现过,奇怪警察也一直没再来找过我,难道阿南他们已经被警察抓住?我突然意识到阿南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坐牢,会被判多久,心里又开始恐惧起来。在学校里没待完一天,又匆匆赶往派出所。
找到上次给我留名片的那个警察,他对于我的到来感到一丝意外。我问他是否已经抓到罪犯,他高兴地点头,说:“抓捕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其中有些人是初犯,很胆小,审问了几句就全部交待了!”
“那阿南关在哪里?我可以去看他吗?”
“阿南……他,没有参与斗殴,我们了解情况后就立马放他走了。”警察说得有些犹豫,似乎在闪烁其词。但得知阿南没有参与这件事,心里还是感到非常安慰。谢过警察之后便去阿南住的地方找他。
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没有人应答,阿南不在家。后来又去了几次,依然没有看到阿南的身影。在我为他的踪迹十分担心的时候听到别人传来的消息,说其实是阿南的父亲出了很多钱才摆平了这件事,阿南的失踪没有比这个的理由更让人信服。我只是不愿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偶尔摸到脖子上的玉,始终异常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