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爱之殇

第一章　天空是灰色的（六）

　　四月的天气有些反反复复，降温的时候还是会感到很冷，但是再冷也比不上冬天了。日子的确变得平淡很多，葛楠没有再约我去过酒吧，也没有再找我聊天，好像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现在只能靠自己走出这团阴影。她几乎不和所有人说话，每次朝她望去都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偶尔流鼻血的时候才会找我帮忙。也许是以前自残的后遗症，每次流过之后脸色无比苍白。我劝她回家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她总是摇头。最后我说：“那你答应我好好生活，我就不管你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好像我是三岁小孩一样，然后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

　　这段时间晶晶总是给我报告印小枫和林悦之间的状况，一会说吵架了，一会说分手了，一会又说复合了，我真懒得听。不过，有件事倒是事实，林悦跟李健关系比以前好很多，经常看见两人坐在一起言谈激烈，丝毫不掩脸上的笑容，我跟晶晶只能干瞪眼。

　　说来也巧，一天晚上该遇见的不该遇见的人竟然同时出现了。那天晚自习后，我和晶晶早早回到宿舍，因为下午没吃好便又一起去学校超市买点零食。快到男生宿舍门口时意外看见林悦和李健肩并肩朝我们这边走来，晶晶兴奋地抓住我的胳膊，意思是看吧，他们真的在一起了！这时，印小枫突然从男生宿舍门口走出来，迎面撞上林悦和李健，我和晶晶看得惊心，不知道印小枫会有什么反应。然后我们这几个人都同时愣在原地了，林悦怔怔地盯着印小枫，不是紧张反而好像就等着他看见一样，李健看看林悦又看看印小枫，等着林悦的举动。我们站在印小枫身后，不知道此时他是什么表情。按说人家情人相遇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还傻站在那里干吗？可当时就不知道为什么动也动不了，脑子里完全没有了思想。过了一会，印小枫抬步向前走去，路过林悦，似乎当没看见一样。印小枫刚走，晶晶就拽着我的胳膊逃开了。

　　“刚才我们怎么跟傻子一样？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喜欢看热闹！”我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后悔死了。

　　“别自欺欺人了！打破你的头可没人心疼！”

　　我瞪了晶晶一眼，到了超市又遇见印小枫，原来他也是出来买东西。本以为他会非常气愤或者伤心，总之一定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和晶晶决定假装没看见他，买完东西就走人。谁知，又是一只有力的手拍在我的肩膀上。

　　“干吗假装没看见我？”印小枫问，依旧是一脸明媚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受过伤，他也太开朗了吧！

　　“我……是你啊！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撒谎了，我顿时感觉脸颊发热，心“突突”地跳，晶晶小心翼翼地躲在我身后。

　　“不是吧！我从宿舍出来就看见你们了，难道你们一直没看见我吗？”面对质问我抓紧晶晶的手，该死的晶晶，平常不是很能说吗？关键时刻也不出来帮我圆个慌，就知道躲在后边默不作声，看我等会怎么教训她！

　　“不好意思，真的没看见！”我羞涩笑笑，只能硬着头皮撑到底了。

　　他明白地笑了一下，转身出了超市，那笑可真是意味深远。

　　“晶晶！”我气愤地盯着她。

　　她松开我的手立马逃跑，边跑边说：“我是在给你制造机会！”

　　要命，我一路追着晶晶跑回宿舍，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我多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我还不到十八岁，却感觉自己犹如八十岁一样苍老。

　　我和晶晶嬉闹着回到宿舍，却感觉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宿舍里的人异常安静，仔细听还有一阵细微的哭声传来。我疑惑地看着大家，肖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指了指阳台。我和晶晶悄悄走近阳台，原来是林悦在打电话。

　　突然听见她喊了声“小枫”，我便知道她是在与印小枫通话，于是假装心不在焉地回到床边坐下，一边竖起耳朵听窗外的动静。

　　“我做不到，我不能离开你……李健和我只是普通朋友，他是喜欢我，可是我爱的人是你……我也想多一个朋友，难道你不能理解吗？”林悦断断续续的声音，不知道电话那头小枫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林悦又说：“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肯相信？”

　　“……”

　　“那是为什么？”

　　“……”

　　“没关系，只要你不离开我就好！”

　　声音没了，过了一阵林悦哭哭啼啼地进来。肖情赶紧上前安慰，我和晶晶互看一眼，洗漱睡觉。

　　第二天早晨，刚走出宿舍大楼，就看见印小枫正在门外来回踱步，他抬头看见我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微笑着说：“早上好！”

　　“好！那个，林悦还没出来？”该死，为什么老是遇见他！

　　“没有，其实……我是在等你，我想跟你说点事。”印小枫眨眨眼睛，长长的黑睫毛比女孩子的都漂亮，我的心又加快跳动，他在等我？他要跟我说什么？晶晶捏了捏我的胳膊，冲我使了个眼色坏笑着说：“那你们聊，我先去教室了。”

　　我随他走到一边，局促地站在他面前，等待他要说的事。此刻我只求老天保佑千万别是他知道我喜欢他！而他也显得有些不自在，低着头。

　　“那个，怎么说呢？我想约你去喝酒。”

　　“什么？”我瞪大了双眼，他是不是糊涂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最近特别烦闷，心里憋着很多不开心的事，怕真的承受不了。我们认识好长时间了吧，虽然平时没怎么相处，但我觉得你很亲切，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他看着我，眼里充满真诚与渴望。可是为什么我给所有人的只是亲切的感觉？李扬也是，葛楠也是，现在又换成他，他们知不知道我心里隐藏太多别人的秘密自己也会承受不了。

　　“你把我当朋友？”我问。

　　“当然，一直都是啊！你看每次我见了你有多热情，而你却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的表情不置可否。

　　“哪有，我只是不敢多看你一眼……”我低下头小声回答。

　　“什么？那你答应吗？”他问。

　　我刚想点头，林悦突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而且已经站在印小枫身边，跟一阵风一样。

　　“小枫，让你久等了，你们在说什么呢！”林悦问。印小枫看见她面朝天空呼出一口气，而我只觉得很尴尬。

　　林悦很自然地挽住印小枫的胳膊，望着我索要答案。

　　“没说什么啊，随便聊聊。”我回答。

　　“是吗？以前怎么没见你们一起聊过？什么时候你们关系好到这种程度了？”她竟然露出一幅很疑惑的表情，什么意思？就算他们结了婚，跟她丈夫说几句话都不可以吗？我“唰”地一下脸红了，心中怒火慢慢升起。

　　“林悦，你在说什么！”印小枫低声责备道。

　　“本来就是嘛，我才跟李健说了几句话就让大家都误会了，而你们一大早在这边亲亲密密的，不让人误会才怪！”

　　她吃醋也不用吃得这么厉害吧！完全是侮辱我，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此刻我应该愤怒地立马走开才对，可是我偏不，我就是有这种迎着风上的劲头，你林悦能平白侮辱我，我就活该承受吗？

　　“林悦，我跟你男朋友站在相距一米远的位置说了几句话就让你吃醋到这种地步吗？好歹你也快成人了，怎么还如此无理取闹，你……”

　　“嘉宝、嘉宝，出事了！”我话还没说完，晶晶突然出现并用力抓住我的胳膊摇晃起来，神色慌张，双眼充满恐惧。我内心一颤，预感到肯定有大事发生。

　　“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葛楠她……她……你快跟我去，快！”晶晶已经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拉着我朝教室跑去。刚才的怒火顿时被一种强大的恐惧盖过，来不及想我说那些话时林悦的表情，来不及想他们的反应，头脑里只重复着一个声音：葛楠出事了，一定出大事了……

　　飞奔到教室，眼前的景象已经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一脸恐惧和难以置信。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抓着晶晶问，到现在她还没能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人说葛楠自杀了，在操场，早起跑步的人发现的。”晶晶向来胆小，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得语无伦次。

　　“什么？”我不相信，谁这么恶毒，传这样荒唐的谣言！

　　我随便抓起前桌的一个同学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听说葛楠在操场外的一棵树上上吊自杀了，具体不清楚，现在都只有这点消息。”同学回答道。

　　全身血液顿时冲进我的大脑，令人头晕目眩，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我突然想到操场，如果她真的自杀了，尸体是不是还在操场？我立马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等奔跑到操场中央，我才意识到这里有多么安静。四周没有一个人，微风吹起我的头发，突然又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幻觉世界，周围的一切那么不真实，随时会消失。然后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铃声通过耳膜传到我的大脑，终于把我从幻觉中拉了出来，这才想起已经到了上课时间，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在操场呢？我苦涩地摇摇头，又转身跑向教室。

　　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我打了报告走进去。老师照例让我们背背英语单词，然后同学们开始大声背诵起来，而他却若无其事地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我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们都怎么了？一个同学自杀了他们半点反应都没有吗？谣言，一定是谣言！但是葛楠的位置却是空的，她去哪了？我张张嘴想问老师但最终没发出声音来，每个人都看似认真地背着书，但心里肯定都藏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尤其是我。

　　后来的每节课老师走进来时，我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希望能听到一些有关葛楠的消息，可每个人都像往常一样只顾讲课。一切都按正常次序进行着，却又有哪里不一样，就像暗藏杀机的感觉，一定是那个让人发慌的谣言。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吃饭时间，我跟晶晶回宿舍拿饭盒，晶晶问我：“你说这是真的吗？怎么什么变化都没有？”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学校的保密工作总是做得非常好，但这么大的事，老师总会给我们一个答复的。”

　　还没走到宿舍门口就听见有人哭泣的声音，我跟晶晶相互看了一眼，小心推开门。只见班主任神情沮丧地坐在我的床边，一对中年夫妻在收拾着葛楠的衣物，两个人的年龄都应该在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却像八十几岁的老人，憔悴不堪。我的心咯噔一跳：完了，这是真的！

　　班主任朝我看了眼，示意我把门关上，我关上门，和晶晶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李老师，葛楠她，她怎么了？”我小心地问，生怕他会说出那个让我恐惧的答案。

　　李老师叹了口气，那位妇女听见葛楠的名字抑制不住又啜泣起来。

　　“这两位是葛楠的父母，这两个学生是葛楠的舍友，她们平时相处得不错。”李老师帮我们做了介绍，又说：“嘉宝啊，今早有人发现葛楠在操场外的一棵树上上吊自杀，发现后我们赶紧送往医院，但是抢救无效……已经死亡。”说完，李老师垂下了头。我呆呆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再说一遍，他刚才说什么了？葛楠自杀？她不是已经好了吗？不自残，不抽烟喝酒，怎么突然跑去自杀呢？不，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我喃喃地说。谣言是真的，让我怎么相信？怎么接受！不知何时，眼泪已经如流水而下。晶晶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双眼泛红，葛楠啊，你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呢！

　　“李老师，现在葛楠她……她的尸体在哪里？我想见见她！”我拽住李老师的手祈求道。

　　李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压抑着眼角的泪水，说：“还在医院。她父母收拾完东西会去医院，你要想看她就跟他们一起去吧！”

　　我转过头看看葛楠苍老憔悴的双亲，更觉得心痛难忍。

　　“这位同学，葛楠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啊？她前两天还给我们打电话说她一切都好呢，怎么会，怎么会去自杀呢？”葛楠的父亲询问我，声音哽咽，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母亲已经哭得死去活来。

　　葛楠，你为什么要去寻死？你看见了吗？你的父母被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倒是来看一看啊？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生活么？怎么可以骗我！你扔下他们，让他们今后如何生活啊！他们就只有你一个女儿，只有你啊！

　　“叔叔。”我一开口便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赶紧捂住自己的脸，感觉心痛地快要被人拽下来。“叔叔，阿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自杀，我真的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走了……”

　　“这孩子，到底哪里想不开？在家里，我们什么都依着她，她却这样狠心，让我们怎么办，让我怎么办！”葛楠的母亲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父亲赶紧抱住妻子，今后也许只有他们俩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了。

　　李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晚一点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大家，派出所会派人来做些调查，你们不要声张出去，知道吗？”

　　我跟晶晶同时点点头。李老师说他还有事要处理，让我们在这里陪陪两位老人。然后他转向葛楠的父亲，握着他的手说：“人死不能复生，保重身体啊！你们收拾好后，我再来送你们！”

　　李老师带着惭愧离开宿舍。

　　我走到葛楠床边帮她父母收拾东西，可她的东西却少得可怜，除了几件衣服和书再无他物，这样一个简单的人上天却给她安排如此波折的命运。

　　葛楠的母亲哭得渐渐没有了力气，我真怕她挨不过这一关。两位老人搀扶着起身准备去医院，我问晶晶要不要一起去，她哭着说她怕，于是我让她先回教室，不要一个人待着，然后拿着葛楠的东西跟随她的父母去了医院。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忙碌，没有人在意我们这群伤心的人。他们每天要面对多少生离死别，也许已经麻木了。李老师也赶了过来，当我们站在停放葛楠尸体的床边时，葛楠的母亲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父亲捂着脸蹲在地上。我本想去搀扶他们，可刚想迈步却发觉双腿已毫无力气，也许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又是这般要好的朋友，我始终没有勇气揭开盖在她头上的白布看她最后一眼。也许是太痛，我竟然忘了哭，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渐渐一片黑暗。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倚靠在医院外走廊上的椅子上，李老师紧张地坐在旁边一个劲喊我的名字，原来刚才我晕了过去。我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刚清醒一点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哭出来才有了一种实实在在存在的感觉，越哭越收不住，竟然变成了嚎啕大哭，为葛楠、为我、为我们残酷的青春、为这不可改变的事实。

　　李老师静静地看着我，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他又说：“我觉得很对不起葛楠，作为班主任，竟然一点没察觉到她的异常情况。”

　　他在我耳边说了很多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很多我都没有记住，等我哭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我告诉他：“这件事也不能怪你，班上有那么多人，你又如何能知道每个人的心思呢？何况很多人，思想又那么奇怪！”

　　回到宿舍后我蒙头大睡，葛楠的身影一直在梦中盘旋。住在我对面床的女孩，那个跟我躲到操场一角抽烟的女孩，那个跟我在酒吧听两个小时音乐不说一句话的女孩，一声不响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走了，留给我一片灰色的天空。

　　睡了一天后，我和晶晶去了葛楠自杀的地方。学校操场后边的田野，一片被我们形容为荒郊野外的地方，散落着几株高大的白杨树。我们绕道走到操场后边，看着这幅算得上美景的景色，不知道葛楠是在哪颗树上结束自己生命的呢？她为这次自杀预谋很久了吧，准备绳子，选择时间，选择地点，最后还得用多大的勇气把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啊！

　　“晶晶，你打我一下，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我恍恍惚惚地说。

　　“哎，我也想是一场梦，其实她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倒不是很吃惊。你看她以前总是伤害自己的身体，到处流血，好像一点都不在乎生命。只是觉得很难过，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看来晶晶已经恢复理智。

　　“她没有露出一点破绽，我以为她想通了，是我太疏忽！”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要承担很重大的责任。

　　“不要这样想，她是有意要隐瞒你的。她有意隐瞒所有的人，她已经做了选择，没有人能改变！”她依旧握住我冰凉的双手，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

　　“我觉得人生苦短，活还活不够，更不会自己结束生命。”晶晶继续说。

　　“人跟人的想法差异太大，你认为的道理别人就不那样认为。你笑别人傻，别人笑你傻。也许她太痛苦想解脱吧，也或者只是不想在这个世界待下去。”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还是理解她的。风把我们的头发和衣服高高吹起，我们手臂环绕，抱紧了自己。

　　“哎，没想到我的高中生活会经历这样的事，真是世事多变幻。以前都是在小说上看到那些叛逆啊、自杀啊什么的，没想到还真有这样的人。”晶晶又发出一阵感慨。

　　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看天空，乌云一片，好像暴雨即将来临。我说：“就算是万里晴空，朵朵白云的时候，我也觉得我的天空是灰色的。所以我很少看天。”

　　“也许等你高中毕业后，天空就会亮起来。我们回学校吧！”晶晶拍拍我的肩膀，算是安慰，我们朝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