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东北——第二站
卢作孚把此次考察的第二站选在了东北。当时东北的地位极为特殊,在名义上张学良宣布“易帜”,改换旗号,归附南京国民政府,但实际上仍然是割据政权。此外,1904年日本和沙皇俄国在东北爆发战争,结果俄国战败,将其在东北取得的政治经济特权割让给日本。
随后,日本又逼迫清政府签订条约,租借大连、旅顺作为日本军港,准许日本在东北南部修建一条从山海关到大连并延伸到朝鲜的铁路,并许可日本获得铁路沿线30里范围内的资源开发权和移民权,以达到侵略中国东北的目的。
这条铁路称为南满铁路,成为日后日本在东北渗透的基础。至此,日本凭借在东北取得的大量政治经济特权,开始大肆扩张,整个东北到处都充斥着日本人的工厂和企业,日本人甚至还在东北派驻了军队。
日本对东北的入侵严重损害了中国的利益,但是,单从工业的角度考察,日本人在东北发展工业,确实值得落后的中国学习。卢作孚虽然痛恨日本人的侵略,但是他明白,中国如果不学习外国先进经验,就不可能强大起来,不强大就永远无法赶走侵略者。带着这样的信念,卢作孚强忍愤怒,考察了日本人控制下的中国东北。
由上海搭船到东北,中间需要经过青岛,再由青岛去大连。在途经青岛期间,卢作孚也对青岛进行了一番考察,感触颇深。
1897年德国人占据青岛后开始大规模进行基础建设,当时的德国皇帝计划把青岛建成德国殖民地中的模范殖民地。不过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日本对德国宣战,进攻青岛,最终5000德国守军不敌55000日军的进攻,青岛为日本所占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企图长期占据青岛,但在中国人民顽强不屈的斗争下,1922年青岛归还中国。
卢作孚对青岛码头的秩序井然大为感慨。当船抵岸后,有身穿制服、头戴红帽的力夫,很有秩序地上船来为客人搬运行李。他们将一个铜牌交给客人,另一个同编号的铜牌系在行李上,以便上岸后核对。卢作孚立刻想到长江上码头的混乱情况:“长江船到码头,抢着跑上船来欢迎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栈房接客先生,一是苦力,一上轮船,到处乱窜,就有朋友要来欢迎船客,也拥挤不进来。”
后来卢作孚在全面开拓长江航运时,要求民生公司要特别注意码头秩序,不仅要派船上服务员接送旅客,还要公司各口岸办事处代旅客雇车、订旅馆,令民生公司的码头秩序严整,与别处截然不同。这一点,显然受到青岛码头建设的启发。
在青岛,卢作孚一方面对列强侵略的遗迹耿耿于怀,一方面对其先进的城市建设大为欣赏。在参观德国人建造的炮台时,他想,德国人意在借此建立远东根据地,在军事上立于不败之地,谁料成败无常,图谋他国利益尤其是不可靠的事业。
这些炮台,可以作为帝国主义的前车之鉴,但也绝对不是中国人的光荣。他由此联想到:还有许多这样的地方在外人手中,何时收得回来?一身都是耻辱,何时说清?曾记忆否?
他也不否认德国人在青岛市政建设的成功。当时德国人为了建造青岛的森林,曾经到世界各地寻找合适的树种,全部花费高达110余万马克。整个青岛的建设,都安排得极为合理,建筑都依据地势的起伏而建,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青山碧水相得益彰,优美的景致令人心旷神怡,来时令人向往,去时令人留恋。
后来卢作孚在北碚的建设中,努力把北碚建成一个花园式的市镇,这与青岛对他的启发不无关系。
离开青岛之后,卢作孚一行人便搭船前往大连,踏上东北的土地。
抵达大连之后,一行人首先拜访了周善培先生。周善培在满清时期曾在四川为官,任四川劝业道台,是川江轮船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开启了中国人的川江航运事业。此时周善培身居大连,得益于他的安排,卢作孚等人很快就在大连开始了考察。卢作孚和周善培在此之前未曾谋面,不过,早在四川保路运动期间,卢作孚的表现就引起了周善培的注意,他十分认可卢作孚的人品。对于周善培本人,卢作孚一向很敬佩,他认为“周先生是在四川建设上唯一有办法且有成绩的人”。
6月26日,卢作孚一行人抵达大连,27日就开始了考察。他们首先参观的是港口事务所,登上屋顶,整个港口尽收眼底。他们看到,停泊的船只来自世界各地,但以日本的居多。
为了了解详细情况,卢作孚还做好了花费重金买通知情人套取相关情报的准备。但令他意外的是,当他提出想要了解大连港的要求之后,日本方面的人员居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而且没有任何提防或者为难之处,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早在整顿川江航运时,卢作孚就和日本人有过交锋,对于日本人的蛮横无理卢作孚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此次在大连,日本人反而像招待客人一样对待卢作孚等人。对此,卢作孚认识到,日本人已经把包括大连在内的东北地区当作了自己的土地,他们对卢作孚等人的开诚布公态度源自于他们在“自己土地”上的自信。日本人认为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即使卢作孚等人是中国间谍,他们所套取的情报也不会对日本的实际控制力造成影响,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开诚布公,把日本在东北的实力展示出去。
从日本方面卢作孚了解到了非常详细的数据。比如,关于码头,一个日本职员随口告诉卢作孚等人,轮船进出货物920万吨,其中进口150万吨,出口770万吨,包括煤360万吨,大豆150万吨,豆饼95吨,杂粮69万吨,豆油9万吨。码头上有铁路70英里,马路8英里,仓库74处,每处有50万吨的容量。候车室可容5000余人。码头全部的资产约1亿元,新辟一个出煤码头需1千万元,最忙时的冬天需苦力1万人,平常每天七八千人。这样完备的配置,即使在日本也没有。
日本职员如数家珍一般随口道出码头的详细信息,卢作孚感慨良多。在当天的日记中,卢作孚写到,日本人在大连的经营“前进是何等锋锐”!同时发出了这样的议论:“中国机关的职员,只知道自己的职务,或连职务亦不知道,绝不知道事业上当前的问题,问题中的情况;而这一位日本人能把码头上的一切事项,详举无遗,是何等留心问题留心事实!中国人何以一切都不留心?”
在参观“满蒙资源馆”时,卢作孚受到了更大的冲击。在所谓的“满蒙资源馆”里,凡东北所产的动植物,通通被日本人搜集、陈列,各种物产的出产数量悉数被调查得清清楚楚,列表统计,画图说明,予以陈列。交通、矿产的分布,也被勘测得非常清楚,做成模型展览出来。卢作孚边看边想:东三省的宝藏,竟然已被日本人搜集到这几间屋子里,视为己有,如果日本人都知道了,都起经营之念,中国人怎么办?
尽管这只是一间小小的陈列馆,但是它带给卢作孚的震撼并不亚于大连港。大连港只是一个进出的通道,而这个陈列馆却囊括了整个东北,日本人对东北的野心在这小小的陈列馆里暴露无遗。如果日本人完全霸占东北的资源,进而再以东北为基地进犯全中国,那么以中国当前的状况,根本就无法抵御日本人的进攻。
6月29日,考察团离开大连,乘火车前往沈阳,途经车站,职员都是日本人,还可以看到日本武装警察持枪肃立于站台。车站附近是日本人的住宅区,许多城市也完全由日本人来管理,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是日本人经营的工厂,烟囱上大书“某某株式会社”字样。一直到了沈阳,才算脱离了日本人的势力范围。卢作孚见到这些,愈加不安,“尤疑自己不知到底到了什么地方了”。
其实在这个时候,日本已经把旅大、金州一带划为了它的“关东州”,一切体制与日本国内一样,连地图上这个地区的颜色,也与日本的一样。这里的通用货币也是日本的金票,中国的银元根本无法通行。此后,考察团又去了抚顺、长春、哈尔滨等地。
在旅顺,日本人经营的铁路,给卢作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观察到,火车整洁有序,车厢内没有乱吐痰乱抛东西的现象,厕所尤其洁净,无臭味,站台上则没有呼喊跑跳卖食物的。车站附近常有日本人家,街市亦经营得非常整齐。所见的高耸烟囱,往往是日本人经营的工厂。
日本人在抚顺的市政建设也让卢作孚深致感慨。他眼前的抚顺,市容整齐,道路宽敞,两行树荫,掩映行人,公共交通设施完善,此种情景,不由得让他惊叹抚顺“真像一个大都市了”。在抚顺参观的煤矿、制油工厂,均规模宏伟,日本人提供的资料无不细致、齐全,日本职员对情况的熟悉一如在大连所见。让卢作孚惊异的是,日本人竟打算300年的海军用油都在抚顺这里提取。
卢作孚在东北观察到的另一种现象,是日本人对教育、体育的重视。在大连,日本人开办有一个工业专门学校,一个商业学校,两所中学,一所高等女校,几所小学,都办得很好,尤重军事操。日本人所到之处,都注意建设体育设施。在长春的一个广场,卢作孚看到一队日本兵在努力地演练劈刺,当晚,他在日记中写道:“所谓文明国家,处心积虑,朝夕准备的,才是同人厮杀的事,岂不太可叹息!而且在这里准备厮杀的是谁人,我们岂可熟视?”仅仅一年之后,惊世的血与火便验证了卢作孚的忧虑。
卢作孚观察日本人在东北的所作所为,当然不带一丝旁观者超然的心态,而是处处以中国问题意识出发,将日本人作为一面镜子,既警醒日本人的侵略野心,又不能不佩服其做事之认真程度,而对国人的敷衍、马虎、缺乏责任心则深感痛心。对此,他的出语或许严苛,但出于爱深责切,殆无可疑。
7月11日,一行人到达唐山,在东北的考察告一段落,之后便开始了在华北的考察。考察团在唐山分成两路,一批四人奔赴天津,另一路三人由卢作孚带领在唐山参观。后卢作孚一行又至北平,转往天津,两路会合,于7月20日乘船返回上海。
卢作孚的华北之行,除了参观开滦煤矿等厂矿外,还特别去参观了燕京大学、清华大学、故宫古物陈列所、香山慈幼园等文化单位。卢作孚对清华大学的图书馆、体育馆等设施之完备,倍加赞赏,说清华“是最好的一个读书而无他种萦绕的学校”。
在北平,他还去了位于兵马司胡同9号的地质调查所,拜访了著名的科学家丁文江先生。丁文江是我国地质科学的创始人之一,为地质调查所的第一任所长。在地质调查所的陈列馆,卢作孚看到馆内收藏的矿石、化石和各类岩石标本极为丰富,不禁感叹:我们觉得南北走了一周,难得看出显有成绩的事业,地质调查所总算显有成绩了,几位学者领导一些青年到各地搜集,在里边研究,试问国内这样做正经事的,共有几处?
在故宫文华殿里,他在琳琅满目的书画前流连不去,“不仅欣赏书画中的笔意,直与古来无数事业文章艺术中人晤对一室,而亲炙其对事接物之态度、认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