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进入了胶着相持阶段,全国的抗战出现了许多新情况,新问题。国民党内部分裂,国共合作摩擦,战场胜负难测,抗战初期那种激情渐渐式微,而陈西滢的辞职,给家庭的冲击也影响了凌叔华的心情。
一九三九年四月,凌叔华在《后方小景》一文中,不无调侃地描述:
春天的夜晚“严寒彻骨”,“梦回时,远近都是咳嗽声”的“重伤风”。“天亮了,小孩吵、闹肚子饿,大人心烦了,吧吧批了脸”。
沿河边的厕所,清风传送味气;靠城门的大街上,小贩水一样进城;城门边,两厢的店铺照常开张,但一夜间货物涨了价。马路中心,一长队童子军走过,在衣衫破旧的小贩中“着实显得仪表不凡”。而人们依然故我地谈论着卖主涨价,是因为“缺货”。
街上的童子军“向茶馆借了条结实的板凳”,一个学生站在上面讲,“国家已到最后关头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板凳上的学生嚷得额上鼻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点,脸上通红如喝了烧酒,一直红到脖子根。”而围着听讲的人则诡异“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值得这学生这个样子”。
“听了一会,有三个聪明的听懂了”,原来是“东洋人强占了许多地方,抢劫了许多东西,打死许多‘同袍’”。这个学生“原来是抱打不平的,他要替人家报仇,叫大家帮他”。有的说“这年月真稀奇,花了钱放着书不读,倒派他们出来‘代缘告帮’”。还有的说“我说这叫‘狗咬老鼠管闲事’,报仇,哪里轮到小孩子身上?”
这就是“后方”的抗战。凌叔华用少有的讽喻笔法,通过一个个场景,一段段对话描述,把事关国家命运的严肃话题,弄得走了腔,变了调,令人哭笑不已,甚至成了闹剧。文章题目曰《后方小景》,然小景不小,其背后揭示的,俨然是一个全民抗战动员不深入的重大课题。
在关注全民抗战的同时,凌叔华的家庭“战争”也爆发了。原来陈西滢的母亲和大姐在重庆跟他的弟弟居住一段时间后又回来了。凌叔华本就与她们性情不合,此时因生活条件艰苦,住处又狭窄,家里的气氛就紧张了。自幼被别人侍候惯了的凌叔华,如今去侍候一家老小,跑街,做饭,劈柴,洗衣,心中自然诸多不平。加之不耐四川的气候,又患上甲状腺炎,多方求治,然收效甚微,情绪不好时常常向陈西滢发作。
一九三九年十月,陈西滢刚刚辞职,凌叔华的母亲李若兰在北方去世了。
卢沟桥“七七”事变后,日寇占领了北京,凌家史家胡同的住宅遂成不安全之地。李若兰考虑天津德国租界那所房子空着,相对比北京安全,于是便搬到那里居住。在天津,李若兰很可怜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尽力为他们提供遮风挡雨的地方。有的人生了病,得不到治疗,在这种情况下李若兰感染了肺炎,死在了那些陌生人中间。
凌叔华接到母亲病逝的消息,便收拾行装,告别西滢和他的母亲、大姐,带上小滢,急急赶往北平。叔华告诉女儿是为她外祖母处理后事。小滢不知道,这是不是去北平的真正理由,还是找借口离开乐山。
凌叔华一行回到北平故宅,第二年的钟声已经敲响了。
李若兰(约摄于一九三○年)
那时因中国四处是战区,她便沿着朱东润刚从无锡返回乐山的路径,按图索骥,重又走了一遭。
她带小滢先由乐山乘汽车到重庆。在陈西滢表
舅吴稚晖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买了重庆到贵阳的
汽车票,凌叔华母女很快就上路了。路上经綦江、
松坎、娄山关、遵义、永靖到贵阳。过娄山关时,
秋雨绵绵,山路左拐右绕,路上十分难行,稍不留
心就会滑到山谷,做了野魂山鬼。到贵阳时天色已
晚,他们找了一家简陋的客栈,吃完饭便睡下。
从贵阳到昆明要经过安顺、六盘水、曲靖,路上大约有两天
行程,第三天才到达昆明。从昆明到越南河内的火车票好买,凌
叔华没有停留,稍事休息便登上了去河内的火车。河口是中越之
间的一条界河。过河口的时候,凌叔华望着桥下的流水告诉小滢,
这边土地便是越南了。到河内她们又换乘火车到海防,
那里办手续很简单,不长时间便买到了去香港的船票。
凌叔华和小滢在香港没有停留,买了到上海的船票,第二天
一早便登船北上。船到汕头时,城市早已被日机炸毁,全城一片
瓦砾。到达上海的时候,眼前的景象更为糟糕,四处飘着膏药旗,
港口满是穿黄衣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一个日本兵要和小滢说话,
凌叔华赶紧把她拉过去,叫了一辆人力车,匆匆离开码头,直奔
陈西滢弟弟家。凌叔华在上海稍事休息,让陈西滢的弟弟帮助买
了去北平的火车票。
凌叔华与女儿小滢等(摄于北平家中)
回到史家胡同旧宅,只有同胞大姐淑芝带着十五个孩子在那里度日。母亲死时,二姐淑萍没从上海赶来,小妹淑浩远在美国,丧事自然全由大姐承担。淑芝告诉她,母亲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天津,临死前她才把母亲接回北京侍候。母亲死后,她无力将母亲安葬,只得暂厝法源寺内。
淑芝的丈夫虽是原铁道部长的儿子,但从小娇生惯养,不学无术,此时连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找不到。淑芝丈夫带着他们生的十五个孩子住在这里,只能扎紧裤腰带勉强度日。
没过多久,这两姊妹为争夺剩下的房屋发生了矛盾,整日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叔华设法将庭院租给一家日本人,想逼淑芝一家搬出去。淑芝发现自己中了妹妹圈套,便挥起一把菜刀,怒气冲冲追得叔华满院子跑。小滢被这场景吓坏了,只好钻到桌子底下躲避。
小滢后来说,她怀疑母亲一直和日本人有来往。等房客一搬进来,叔华和小滢就搬了出来,在离开老房子的时候,小滢还看到院子里有辆三轮车,车把手上飘着两面小旗,一面是日本占领的满洲国旗,一面是日本的膏药旗。
第二年春天,凌叔华在西山买了墓地,才把母亲的灵柩从法源寺移来安葬。以后她还打算把母亲的灵柩迁到故乡深井凌家的墓地去,但等到多年之后回来,在榛莽荒草间她已无法找到母亲的墓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