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未见,凌叔华几乎认不出这位当年风韵潇洒的诗人朱湘
了。他穿一身破旧的短装,面容憔悴不堪,连长衫都没有穿。
凌叔华说:“子沅,我们从二七年别后,已有五年不见面了,
听雪林说你在皖大教书,生活得很不错。”
朱湘打断凌叔华的话:“瑞唐,别再提皖大了。我这个人的性
格你是知道的,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我不懂,也做不来。”
凌叔华说:“你说的对,这个社会对我们文人真是不公道,武
大有些事不比皖大强多少,西滢有时也为此呕气。这个社会,逼
着你也得学点为人之道,不然你就无法生存。”
朱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凌叔华说:“你途中被窃的事,那天雪林也和我说过,我也很
同情你,我这里有几十元钱你拿着,也帮不上太大的忙,你做个回家路费吧。”
朱湘接过钱,道了声“谢谢”。
凌叔华领他到合作社吃了顿晚餐。分别的时候对他说:“子沅,
今天就不留你在学校住了,你知道近来战事频繁,国民政府发了
剿匪区保甲训令,谁也不敢留客。”
朱湘说:“晓得,晓得。”
朱湘走后,凌叔华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音讯。对于这位有
才华的青年诗人,见到他穷愁潦倒的样子,她爱莫能助,心中十分惋然。
过了几天,朱湘的夫人刘霓君来访。她告诉凌叔华,听说朱
湘在路上被窃羁留武汉,就从长沙赶来了,可是他先一天走了。
刘霓君于一九二三年在上海与朱湘结婚,先后生了一男一女。
以前夫妻感情极好,现在常常吵嘴,朱湘闹着要离婚。她现在带
着孩子住在长沙的娘家。这段时间刘霓君到处找他,偏偏事不凑
巧,朱湘去了,她来了;她去了,朱湘来了,走马灯似的转,彼
此总是碰不上头。她结婚时的一条金项链,当了三百元,就在追
逐中花掉了。
刘霓君还告诉叔华,朱湘有时也很伤感,他对我说:“我们不
该生下小沅来,让他在人间受苦!”他又说:“恐怕我要走在你们前
面了!”有时他半夜醒来,对刘霓君说:“你要替我抚养我们的小沅和
小东啊!”
凌叔华对刘霓君很有好感,她不仅通情达理,而且长得非常美丽。听了刘霓君的诉说,凌叔华隐隐感到朱湘近来的思想变化有些不对头,她也只能劝刘霓君多照顾朱湘和两个年幼的孩子。
翌年的十二月,上海朋友传来了朱湘从由上海去南京的船上跳江自杀的噩耗。
朱湘的去世,凌叔华非常伤感。这个驰聘文坛的青年诗人,因穷困只活了二十九岁,像一颗流星,转瞬间便也陨落了。
凌叔华又失去了一个挚爱的文友。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日,胡适应邀到武汉大学讲演,因还有其他几所学校要去,日程安排很紧,武大的讲演只好安排在下午。
胡适与凌、陈夫妇的关系非一般人可比,中饭便安排在凌叔华家里。饭前,凌叔华拿出她的绘画作品给胡适看,尤其是不久前去衡山的那些画稿,令胡适大为感叹此次到南方却没有机会到衡山一游。
凌叔华常向胡适诉说自己的痛苦。眼前居住条件虽然改善了,她的“家属”地位却没有改变,憋在心里的怨气常有发泄,“可怜活活的一个人,整天关在三四丈大的几间小房里,除了吃睡之外,看书看得眼都发黑了。”
胡适在上海时托陈西滢安排沈从文的事,尽管超出陈西滢的职权范围,竟然意外的办成了,要知道他对妻子的事都不愿向学校领导张口。凌叔华知道西滢为人的态度,加之小滢出生等事,他也爱莫能助。不久前她还在信中给胡适诉说:
一个女人是怎样心乱得可怜。尤其是不甘心光做主妇的人……他们要你怎样你怎样,一不留神便有别扭出了。一个有丈夫的女人真是公仆。因为自己名义上没有按月按日的正当收入,故一切人都把你当作被人豢养的。
凌叔华是知识女性,她的想法不无道理,而陈西滢结婚前恐怕没有想到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