摹的刊头画
十月八日,《京报副刊》发表了重余(陈学昭笔名)一篇题为《似曾相识的<晨报副刊>篇首图案》,对凌叔华所绘的这幅画像提出指责,说这是一幅公然剽窃他人的作品。论者言之凿凿,一时弄得满城风雨。
不久,《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又发表了凌叔华的又一篇小说《花之寺》。十一月十四日,又一署名陈牧的在《京报副刊》上发表的《零零碎碎》一文称,“最近文学界抄袭手段日愈发达……现在某女士竟把柴霍甫(即契诃夫)的《在消夏别墅》抄窜来了……这样换汤不换药的小说,瞒得过世人吗?”
接连两次受到指责,对于刚刚走上文坛的凌叔华来说,无疑是两记闷棍,这种羞辱实在让她难以忍受。
第一,所谓剽窃毕亚兹莱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徐志摩主持《晨报副刊》之后,要改变这个副刊的单调刻板,要重新设计刊头,找来找去,找了几个人所设计的画稿都不满意,于是便去找擅长绘画的凌叔华。在凌叔华家里,他们找出一本画册共同翻阅,结果选中了一幅半裸女郎招手的插图,因为时间太紧,徐志摩要把这张画页撕下来带走,凌叔华舍不得毁了画册,徐志摩便让她马上描下来,晚上就交去付印。在刊出这幅作品的《晨报副刊》上,除了徐志摩的一篇《我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的文章,谈了他办《晨报副刊》的态度和方略,还有凌叔华的一篇小说《中秋晚》和梁启超的三首词。没想到,因为徐志摩的一个技术性疏忽,让凌叔华蒙受了不白之冤。出刊的当天晚上,在一个朋友聚会上,大家谈起新出的副刊,徐祖正、邓以蛰说,这幅画是毕亚兹莱的,责怪徐志摩没有写明白,凌叔华更是着急,说又该人家骂了。徐志摩说不忙,他正想作一篇长文,说明为什么想用那幅刊头画,正在找一本卡图勒斯的集子,他记得毕亚兹莱的画是为图解卡图勒斯一首诗而作的,那首诗的内容他不知道,所以得看了书再写,问过几个朋友,都说找不到这本书。
重余在《京报副刊》上发表的那篇文章,不仅深深伤害了凌叔华,也让徐志摩非常难堪。文章先说偌大的一个北京城,学者专家随处皆是,真所谓要一百只焦黄狗不易得,艺术家文学家碰脚走的!这些艺术家与文学家既然是“超狗者”的了,终于没有一点声息,而被我等得不耐烦了。文章末尾指出这幅画是剽窃英国画家琵亚词侣(按:毕亚兹莱又一译名)的:
琵亚词侣是英国人,他现在已变为臭腐,已变为泥土。总之是不会亲自出马说话的了!但这样的大胆是要当的吗?万一有彼邦的人士生着如我的性格一样者,一入目对于这个“似曾相识”起了追究,若竟作大问题似的思索起来,岂不使我觉得难受!
可是仔细想想我又何必着急替人家难受?反正人家有这样的本领做这样的事,呀哟!真——算了罢!!!
徐志摩当天便写信给《京报副刊》编辑孙伏园,说明事情的经过:“幸亏我不是存心做贼,一点也不心虚,赶快来声明吧。第一我先得把重余先生这份骂完全承担在我一个人身上再说,绝对没有旁人的份。”“并且有便时转致重余先生以后多多教正,同时我得对替我摹制图案人深深的道歉,因为我自己不小心连累了她也招人错怪了。”
他要孙伏园将此信刊出,为凌叔华辩诬。
孙伏园于是在十月九日刊出了此信。
第二,所谓抄袭契诃夫小说,凌叔华也是冤枉的。新文学运动初期。借鉴和模仿国外作品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也是新文学发展的必经阶段,不能认为有某些“相似”,就简单地视之为“抄袭”。《花之寺》是否是“抄袭”作品,文学界已有定评。即使在当时,徐志摩、吴宓、阿英等名家均有中肯的评价。
鲁迅(1881—1936)
陈西滢也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他中等身材,面色苍黄,有久坐不起的习惯。一坐上椅子,他百事可为,可以阅读,可以讲课,甚至还可以打上一架。他的相貌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脸能叫人过目不忘,还有点凶相,同事中宁愿看他紧紧绷的脸也不愿看见他笑。那笑是那种阴险的微笑,把目标引进虎穴,在玩弄够了的时候,发出一阵冷笑或者大笑,然后再把它一口吞下。他的一双大眼独具魔力,清澈、漂亮、端正地镶在见棱见角的脸上。头发从顶部中间分开,锐利的目光可以看透一切人和事,
洞察、敏捷、机智,惟独缺乏善意。陈西滢最开心的时候是他与书默默相伴的时候,兴趣之广,藏书量之大,但少有善本,大多是二手货。他博览群书并不表明他兴趣广泛,更不证明他心胸宽阔。这是北大同事温源宁写他的游戏文字。
便是在这个时候,陈西滢失去了往日的绅士风度,他为恋人的无端受辱感到愤懑,他认为攻击文章系鲁迅所作(近年有研究者认为确与他有关),便采取了一个报复手段,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一部抄袭作品,文章整节抄录了日本学者盐谷温《支那文字概论讲话》一书,而且措词十分刻薄:
他常常挖苦别人家抄袭。有一个学生抄了沫若的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得刻骨镂心的痛快,可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的“小说”一部分。其实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书中有那样的声明。可是鲁迅先生就没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也就罢了,何苦再去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尽量的把人家刻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是自古已有的道理。
陈西滢并不曾研究中国文史,而顾颉刚是这方面的专家。抄袭一事原说张凤举所为,近年有资料表明是顾颉刚所说。
鲁迅对此进行了反击,一九二六年二月八日在《不是信》一文中,他详细介绍了自己写作过程的甘苦,有力地证明了诬称《中国小说史略》为“剽窃”与“抄袭”有多么荒唐,愤怒地斥责说:“绅士的跳踉丑态,实在特别好看,因为历来隐藏蕴蓄着,所以一来就比下等人更浓厚。……可怜教授的心中所看见的并不是我的影,叫跳竟都白费了。遇见的‘粪车’,也是境由心造的,正是自己脑子里的货色,如吐的唾沫,还是静静的咽下去吧。”
这个看起来偶然发生的事件,其影响却是深远的,直到十一年后的一九三六年,胡适在给苏雪林的信中,还谈到此事:
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通伯先生(陈西滢)当日误信一个小人张凤举之言(近年有资料说是顾颉刚所说),说鲁迅之小说史是抄袭盐谷温的,就使鲁迅终身不忘此仇恨!现在盐谷温的文学史已由孙俍工译出了。其书是未见我和鲁迅之小说研究以前的作品,其考据部分浅陋可笑。说鲁迅抄盐谷温,真是万分的冤枉。盐谷一案,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最好是由通迫先生写一篇短文,此是“Gentleman(绅士)的臭架子”,值得摆的。如此立论,然后能使敌党俯首心服。
这一事件,实际上也成为了后来发生的“闲话”事件的先声。
一九二六年一月九日出版的《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七期上,发表了陈西滢一篇写法郎士的“闲话”,这篇文章得到了徐志摩的青睐。这也是他自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起为之撰稿,持续了很常时间的一个专栏,在十三日的《晨报副刊》上,徐志摩发表了《“闲话”引出来的闲话》一文,大加赞扬陈西滢的文章:
他学的是法郎士对人生的态度,在讥讽中有容忍,在容忍中有讥讽;学的是法郎士的“不下海”主义,任凭当前有多少引诱,多少压迫,多少威吓,他还是他的冷静,搅不混的清澈,推不动的稳固,他惟一的标准是理性,惟一的动机是怜悯……他的前途是不易有危险的,只要他精力够,他一定可以走得很远——至少可以走到我们从现在住脚处望不到的地方,我信。
周作人立即写了《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对徐志摩的文章予以驳斥,矛头实则指向陈西滢:
现在中国男子最缺乏的实在是那种中古式的对于女性的忠贞……忠贞于一个人的男子自然也有,然而对于女性我恐怕大都是一种犬儒的态度罢,结果是笔头口头糟蹋了天下的女性,而自己的爱妻或情人其实也就糟蹋在里头。我知道北京有两位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名教授,由为愤女师大前途之棘,先章士钊后杨荫榆而扬言于众曰:“现在的女学生都可以叫局。”这两位名人是谁,这里也不必说,反正是学者绅士罢了。其实这种人也还多,并不止这两位,我虽不是绅士,却也觉得多讲他们龌龊的言行也有污纸笔,不想说出来了。总之,许多所谓绅士压根儿就没有一点人气,还亏他们怡然自居于正人之列。容我讲句粗野的话,即便这些东西是我的娘舅,我也不说他是一个人。像陈先生那样真是忠贞于女性的人,不知道对于这些东西将取什么态度:讥讽呢,容忍呢?哈,哈,哈……
周作人一改过去温文尔雅的常态,在文章里写了这样一些恶话、狠话,没有描绘出陈西滢面目,却画出了自己一幅恶人丑态。他的火气这么大,并不是为了什么女师大事件(那时女师大事件已过去半年),而是他提携过的学生凌叔华“背叛”了他,成了陈西滢的恋人,且在背后说了他“闲话”,所以他要给她一个惩罚。文章中所谓“现在的女学生都可以叫局”,说是陈西滢说的,因为张凤举曾经告诉过周作人。此文发表后,陈西滢即致信周作人:
先生今天在晨报骂我的文章里,又说起“北京有两位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名教授……扬言于众曰,‘现在的女学生都可以叫局。’”这话先生说了不止一次了,可是好像每次都在骂我的文章里,而且语气里很带些阴险的暗示。因此,我虽然配不上称为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名教授,也未免要同其余的读者一样,有些疑心先生骂的有我在里面,虽然我又拿不着把柄。先生们的文章里常有“放冷箭”、“卑劣”……一类的口头禅,大约在这种地方总可以应用了吧?先生兄弟两位捏造的事实,传布的“流言”本来已经说不胜说,多一个少一个也不打紧。可是一个被骂的人总情愿知道人家骂他是什么。所以,如果先生还有半分“人气”。请先生清清楚楚回我两句话:(一)我是不是在先生所说的两个人里面?(二)如果有我在内,我在什么地方,对了谁扬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