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凌福彭对叔华说:“我给你找了一个最好的英文老师,咱们现在就去拜见他。”
凌福彭告诉叔华,这位英文老师就是大名鼎鼎的辜鸿铭先生,他在国外留学多年,现在是北京大学教授。凌叔华心想,这位教授,一定是个西装笔挺,领结光鲜,风度翩翩,不同凡响的人物。到了辜家大门口,正好辜鸿铭刚从外边回来,一辆黄包车叮叮咚咚地停在门口,黄包车夫是一个彪形大汉,最显眼的是他头上盘着的一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凌叔华不由吃了一惊。这时从车上下来一位干瘦矮小、鼻梁上架一副玳瑁式眼镜的小老头,他头戴红疙瘩黑色瓜皮帽,身穿灰布长袍,上罩一件紫红色的中式夹褂,最奇特的是,从瓜皮小帽下,垂下一条灰白色小辫,令凌叔华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凌福彭冲着那个瘦老头迎上去,大声说:“鸿翁近来可好。”
瘦老头宽宽的额头下,一双小眼睛漾出笑意,连声说:“好,好。”又转向凌叔华:“这就是你说的要学英文的女公子吗?”
凌福彭点点头,他把叔华推到前边说:“快叫辜伯伯。”
叔华忍住笑,轻轻地说了声:“辜伯伯好!”
后来凌叔华才知道,辜鸿铭是福建闽侯人,祖上移居新加坡并在那里出生。他勤奋好学,少年时去英国爱丁堡读书。他精通六国语言,并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曾在张之洞幕府任职,一干便是二十年。清末任教于北京大学,与他同时期的还有陈汉章等人。
辜鸿铭和凌福彭同为张之洞幕府时期的老朋友,就住在凌家对面的柏树胡同。他与收藏家梁松生,每隔一两天便到凌府小聚,话题涉及古今中外,海阔天空,深夜方才尽兴。
辜鸿铭谈吐诙谐,然而他的诙谐却离不开一种悖论,
逆向思维是他的特性,
要点是以违反常理使人感到意外。
他与梁松生往往意见相左,争论起来互不相让,有时面红耳赤。话题开头总是从那根猪尾巴小辫开始,梁松生认为已经过时,剪下来他第一个收藏,辜则认为留着是一种时尚,给多少钱也不能剪下,那是他生命的所在。梁赞成共和体制,辜则坚持君主立宪,夸它是一条时髦的领带。梁认为仁厚是陈腐教条,辜说他对儒家有天然亲近,那才是足够好的哲学。
辜鸿铭的古怪已成天然特性,他以对立为守成,大家接受的,他拒绝;大家喜欢的,他厌恶;大家崇拜的,他鄙视;这已成为他各种话题的定论,并成为他与众不同的乐趣和骄傲。他特立独行,已是家喻户晓的最有趣人物,他走到哪里哪里便陡添情调,把枯燥乏味的世界唤醒。
他不是哲学家,却有着天然的哲学因子;他不是思想家,却有着思想家的某种光辉。他到凌府来,不完全是二人早年在张之洞幕府的同僚之谊,而是为了天然启迪智慧的享受。最后,连梁松生和凌叔华也喜欢上他独有的一份癖好。
辜鸿铭记忆力很强,直到晚年,还能把弥尔顿的《失乐园》背诵如流,一字不错。他对凌福彭说:“学英文最好像英国人教孩子那样,从小学背儿歌,大点儿后背圣经,亦像中国人教孩子背四书五经一样。”
他让叔华到他家去,从尘封的书架上拿出一本英文诗集,挑出两首诗让她背,不一会儿她就背会了。在辜鸿铭的指导下,她背了许多英国的诗文,对于学习诗歌,也得到许多健康的启蒙。
一天下午,辜鸿铭来到凌叔华家,凌福彭正在和叔华看花工老周移栽过来的新竹。辜鸿铭来后,凌福彭备好了茶,便请他一同欣赏,并说:“大思想家,帮我解答个相当困惑的问题怎么样?你说如果邻家的花在我家长出来了,能不能说我家的花匠更精于料理土壤,我家的花园更适于花木生长?”
辜鸿铭笑了,他说:“这问题太简单了,倘若这是在我家,根本不会去想它,你家的花匠是个了不起的大政治家,如果他当总理,中国将会变成美国一样的强国。来,为你的总理、天才的花匠干一杯!”
叔华那时还小,但很喜欢《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便请辜鸿铭讲那里面的故事,还问他去没去过那里。
辜鸿铭说:“我若生在《天方夜谭》那个世界就好了,我可以给你讲上三千个中国的故事。”
叔华不信:“辜伯伯,我知道你去过许多国家,你想瞒我可不成。”
他拿起笔来,给叔华写了十六个字:
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任在北洋。
叔华因年龄小不太明白辜鸿铭写的意思,然而那些英文却像树的根须,深深地扎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总有一天会长出枝干,挂满茂密的叶子,成为一株碧树,开花、结果。
凌福彭的苦心,是希望他的家风延续,并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