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年,为推行清廷“新政”,凌福彭不仅身兼数职。而且调动频繁。他曾“护天津道,并代理津海关道篆,河工洋务”。那时直隶在“保定设有谳局,为通省刑名总汇,遇有疑难重案,督饬局员,悉心推鞫,务得真理,民不含冤,狱无留滞”。光绪三十二年(1906),凌福彭继上一年署保定知府后,实授保定知府,一度搬家到保定居住,姐妹们无事时,就跑到官邸花园去玩,至今她仍留有四姊妹在花园假山上的合影照片。但没有多久,“因天津交涉事繁,仍调暑天津府篆,以资熟手,并令督办自治局,总理高等审判分厅,以为立宪基础”。
凌叔华四姐妹在花园假山上的合影
这一年,清王朝实行了司法改革,改刑部为法部,专掌司法行政;改大理寺为大理院,为全国最高审判机关;并设总检察厅,为全国最高检察机关。同时又令各省分期筹设各级审判厅。
凌福彭回天津后,一面制定审判章程,一面筹办审判厅。同年十一月,《天津府属试办审判厅章程》在《北洋法政学报》第十期上刊出。这个章程分四编一百四十六条,成为全国第一个地方性试办审判厅的法规,同时还制定了《天津府属试办审判厅员弁职守》等法律文件。第二年三月,在凌福彭主持下,天津率先在全国设立天津高等审判分厅和天津地方审判厅,同时又在县乡设立乡谳局四处,负责审理天津府、县的民事和刑事案件。凌福彭又从留日法政学生中挑选了一批办事人员,使司法人员开始专业化。
凌福彭也亲自开庭审理犯人。
开庭时,叔华姐妹偷偷躲到法厅的屏幕后边偷听偷看。她记得父亲审案时总是穿上满清的官服,公堂装饰着鲜红的窗帘,中央是一张大桌案,上面放着用黄缎子包着的官印,旁边是毛笔和砚台。父亲身后站着许多黑黄制服的兵士,帽子上缀着红缨。文官身穿朝服,按官阶大小站在一侧,整个大厅给人一种肃穆庄严之感。犯人依次过堂,如不抗辩,便让其在供状上签字,不会写字的就画个红十字。父亲审理案件也像平时一样爱笑,他那温文尔雅的微笑,给犯人增添了交待罪行的勇气。父亲有时提醒犯人,狡辩是没有用的。当然,父亲也有发怒的时候,有一次怒叱一个扯谎的犯人时,姐姐竟被吓哭了。父亲遭扰后并没有责怪她,说她还小,不该待在这种地方,错全在让她来这儿的大人身上。父亲还对叔华姊妹们讲,对于犯人总要给他们有生还的机会,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事,即使毫无价值。
有一次,李若兰跟叔华姊妹们讲,一个全区最漂亮的小媳妇,害死了她的婆婆,审案时企图哄骗父亲缓刑。后来父亲对三妈说那个女人的确漂亮时,三妈说话不注意,伤了父亲的自尊,他把刚冲好的一杯热茶全泼到三妈的新衣上。三妈是个性子刚烈的女人,当晚就吞了鸦片,全家人吓坏了,赶紧请了附近医院的大夫来救治,才没有发生危险。后来叔华试着问父亲:“那女犯是不是个美人?”
父亲说:“我看她算是个美人,但那是水中月,镜中花。尽管我很喜欢这朵花,可不至傻到那个程度,这就是你三妈的错。”
一九○六年八月二十九日,袁世凯委任凌福彭和翰林院金邦平筹办天津自治局,这是“新政”的内容之一,也是直隶城乡最高地方自治领导机关。天津自治局成立后,下设法制、调查、文书、庶务四课,“有督理二名,参议三名,法制科员三名,其他科员二名,书记若干名,分掌多项事务”。同时还在天津初级师范学堂设立了地方自治研究所,研究其学理法则,令天津府七县派绅董五十人入所学习,为期四个月,学后一律发给文凭,为地方自治宣传宪攻制度,开启民智做准备。
在这同时,天津还成立了由官、绅、商、学等四十六人组成的自治促成会,仿照日本自治法规,制定了《试办天津县地方自治章程》,使之活动有法可依。光绪三十三年(1907)八月十八日,天津地方自治议会经过选举宣告成立,李士铭任议长,王邵廉任副议长。
袁世凯派人前去祝贺:“今日为天津议会成立之日。可为天津贺,并可为直隶全省贺,不但为直隶一省贺,可为我中国前途贺!”
天津地方自治短时间获得成功,它雄长大陆,比隆三代,迅展全国。由此直隶替代湖南,成为全国地方自治的模范省。
过了一段时间,王竹林告诉凌福彭,他已恢复了天津商会的职务,要回天津去,建议让叔华拜宫廷画师的缪嘉蕙为师。
凌福彭说:“我看她不一定会教小孩子。”
王竹林说:“真不教也没关系,我的意思是让叔华去看去听。让她见识一下丹青高手,不光看她如何作画,还要看她日常生活的一切,言谈举止,艺术趣味,以及一切与画有关的东西。这样,即使不画一张画,她也会成为丹青高手。”
凌福彭说:“你是真想让你的学生成为一个丹青高手?那好,就照你说的做。”
王竹林说:“我真心希望她成为一个丹青高手,而不是一个画匠。”
王竹林去后,凌福彭给叔华讲了这位女画师为人和故事。
缪嘉蕙,字素筠,云南人。光绪中叶,慈禧太后传谕选绘画命妇,那时被选进宫的有两个女画家。一个是王韶,号冬青,浙江人,另一个便是缪嘉蕙。
缪嘉蕙既工花鸟,又能弹琴,字也写得很好,且能善体圣意,深得慈禧青睐,置诸左右,成为终身侍候慈禧太后的女画家。
慈禧太后在宫中作画时,宫女们跪着平托画具、颜料伺候,缪嘉蕙在一旁“指点”。有一次,慈禧在画仙鹤时喃喃自语:“这仙鹤的腿总是画不好。”缪嘉嘉会意,立刻画一只仙鹤的腿奉上去。慈禧见了,很高兴地进行临摹。
缪嘉蕙为人也很好,上自后妃,下至宫监,对她都很亲密,常称她缪师傅或缪太太。她曾特意画了一幅武则天的画,《金轮皇帝衮冠临朝图》献给慈禧,深受赏识。从此以后,慈禧太后赏赐给王公大臣的花卉扇面,大都出自缪嘉蕙的代笔。
缪嘉蕙除给慈禧太后作画外,自己也常作应酬笔墨,京师画店也时有她的字画出售。除月俸银二百两外,出售字画也是一笔丰厚的收入。她不仅给儿子捐了个内阁中书,而且还在后海醇王府旁边买了座房子。
过了几天,王竹林和凌福彭说,他安排好了,带叔华去见缪嘉蕙画师,至于是否收为徒弟,要等见了面再做决定。
那时候,要建立师生关系,学生要给老师送礼。凌福彭为拜师的事准备了一只大红箱子,里面有衣料、山珍海味,钱装在一个大信封里。
李若兰给叔华穿上新棉袄,戴了一顶过年时才用的棉帽。
那一天,在军咨府任职的表哥冯耿光也来了,他和王竹林带叔华去拜会缪嘉蕙。
缪嘉蕙见到叔华和她的习作非常高兴,对叔华寄予了厚望,希望她将来成为一个大画家。这是她第一次对着众人夸自己的学生。
后来凌叔华回忆说,与缪师学画,非常令她沉醉,心里总是充满抱负和诱感。凌叔华在天津女师上学,缪嘉蕙给她的侄儿写信时,常询问凌叔华的情况。
凌叔华没有辜负缪嘉蕙的期望,终于成为她最得意的弟子。
童年时代的凌叔华,还拜另一位专攻山水的画家郝漱玉为师。
郝漱玉学问极好,似乎有些怀才不遇,终日郁郁寡欢,但她训徒极严,要叔华每天至少画两幅山水交她修改。
有一次凌叔华说:“我看过的山水全画完了,怎么办呢?”
郝漱玉说:“哪里会画得完呢?古人说画山远近不同,四时不同,画一山莫可尽悉,要画出山的异同,不是一日之功。画山没有穷尽,绘画也没有止境,孩子,那是一辈子的事啊!”
郝漱玉的话,不仅给童年叔华学习绘画以深刻启迪,还帮助她成了一个终生爱山的痴迷者。
一次汪洋恣肆的挥舞,一次金蛇绕日的涂鸦,透露了她生命深处的天赋之光,而王竹林慧眼识珠,点石成金,跨过时间的长河,镀亮了这个多梦女孩儿的金色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