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30日凌晨。
是有意安排,还是巧合?相似的时间,相似的场景,莫言同样在两名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的监护下,被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送进了同一家医院的同一个病区——SARS隔离病区。
因为诊治程序上的规定,在还没有确认莫言的发烧原因之前,或者即使确诊他感染了SARS病毒,在还没有确认病毒的同源性以前,他不可能与别的病人住在同一间病房,所以,他也享受到了与艾清相同的待遇,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像宾馆客房的高档病房里。
在他刚刚安顿下来的这半天里,好几名医生、护士一直围着他不停地忙碌着,为他换病号服、量体温、抽血采样、打吊针等等。
莫言从没住过医院,不懂医院的程序,更没见过如此全副武装、阵容庞大的医生护士队伍围着自己一个人转,弄得他晕头转向,只有乖乖地听任他们摆布。
好在这几天SARS新闻看多了,他还有点心理准备,没被这阵势吓倒。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自我解嘲。我是一块放在砧板上的肉,你们就是游刃有余的屠夫,想怎么割就自便吧,只是不要把我弄得太痛苦,最好让我没知没觉。
这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恐惧感,心里很坦然,但因为发烧,莫言感觉自己的身体还是像被放进了绞肉机,浑身酸痛无力不说,头疼得仿佛要爆炸了一般,喉咙口也像被卡住的下水道,上不上下不下,只有不停地咳嗽。
一个多星期的隔离生活,他已经对SARS的症状了如指掌。他清楚,自己这个样子是典型的SARS病征,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这一定是前几天折腾得厉害,没好好休息,心力交瘁的结果。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没命的。我还不想死,要好好休息,配合治疗。他这样对自己说。
虽然症状表现很急、很明显、很严重,但他的思维还是很清醒。现在,只有一件事还在他心里一直哽着,怎么也放不下。艾清在哪里?她也住在这家医院这个病区吗?她现在怎么样了?我能去看看她吗?
刚才护士们都在忙,没好意思打岔。这会儿,她们都忙得差不多了,何不问问她们?
他发现这些护士都很年轻,虽然都戴着大口罩,看不到她们的相貌表情,但他感觉得出来,她们多半都性格活泼,态度真诚。其中一位个子小巧的,一看到她就会使人联想到艾清,只是她似乎更亲切、温柔、热情,莫言对她特别有好感。
“哎……同志,我想问一下……”莫言吞吞吐吐地,显然还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位护士打交道。
“噢,你叫我小芹吧。我就叫你莫言好吗?以后这些日子,我们天天会见面的。哦,你想问什么?”
莫言被她这种热情大方的态度弄得很不好意思,遮遮掩掩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打听一下你们病区有没有一位叫艾清的病人。”
“艾清?是SARS患者吗?”
“我不清楚你们这儿是怎么分的,她可能是疑似病例吧。”
“哦,真不好意思,我也是刚调进这个病区,比你早到十分钟,所以,不熟悉这里的病人。我帮你打听一下再告诉你好吗?”小芹的回答虽然令莫言失望,但她的话很动听,莫言觉得跟她说话很愉快。
“没事的,我只是随便问问。”莫言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干咳了两声,他又没话找话地问:“你只比我早到十分钟?那就是说你是专门为了对付我才调过来的?”
“嘿,你真逗。这话又对又不对。我们医院有应急预案的,只要有病人来,这回就轮到我调进来了。今天如果来的不是你,我也会进来的。不过,既然你来了,当然就是为了对付你啦。这说明我们有缘嘛。”
莫言心里一动,又想起了艾清。也许是情绪有点亢奋,他一阵连续的干咳,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你太累了,体温也不低,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吧。等你醒来,我再来陪你聊天。”小芹善解人意的口吻由不得莫言不乖乖地听她的。
也确实很累了。莫言已心无大碍,不一会儿,便呼呼地睡着了。
其实,艾清的病房就在莫言的隔壁,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当然,艾清也不知道隔壁住的就是每天使她七上八下定不下心来的莫言,她甚至不知道莫言也已经发烧被送进来了。
艾清的症状正在逐渐加重,连续多天的高烧已使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甚至也没有胃口吃东西。除了喝点流汁,她每天就靠输液维持生命,然后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觉。当然,她也有清醒的时候,但清醒的时候也是迷迷糊糊的,不过,迷迷糊糊中在心里不断念叨的还是莫言。
她内心的负疚感始终无法释怀。她实际上是在等待宣判,等待对自己的宣判,等待对莫言的宣判。
对自己的宣判,艾清已经看得比较淡了。俗话说,债多不愁,虱多不痒。艾清就是这样的心态。反正病区的庄主任对她说了,她的SARS血液检测已呈阳性,也就是已确定受到了SARS病毒的感染。因为病毒量不大,她的症状指征还没达到世界卫生组织规定的新标准,所以,并没给她定为“SARS临床诊断病例”,而作为“SARS疑似病例”处理。
按照庄主任的说法,艾清年纪轻,身体免疫力强,只要配合治疗,完全可能在没达到标准规定的指征前就恢复过来。这样,她就不用被统计在“SARS临床诊断病例”之中。
艾清才不在乎怎么统计呢。她也明白了庄主任的意思:第一,再没什么可侥幸的了,自己已正式得了SARS,只是叫法上或统计上的问题;第二,自己还有救;第三,自己其实已经被判了“死缓”,至于接下去的宣判,那是“以观后效”的事了。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愁的,愁不愁都一样,关键还是靠自己身体内的细胞们的努力。
至于对莫言的宣判,她的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方面,她还心存侥幸,但愿他没被感染,那样的话,她觉得自己的罪孽就轻了;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莫言的消息,担心着可怕的结果被证实。如果他真的过不了这一关,那一切的罪责都在自己身上,她怎能不忧心忡忡?
现在,她已经自顾不暇,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除了在心里默默地为莫言,为自己祈祷外,她别无他法,连向护士打听情况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