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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新闻转眼间变成旧闻,这是信息时代的节奏。

  一条语录进千家,万张嘴巴一齐夸的年代,离人们算是遥远了,只有那些上了岁数的人,还多少保留一些那个年代的往事。如今,哀乐交替的生活,还有充满变数的人生命运,越来越使得人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再大惊小怪了。心情,是普通人的精神财富,更是他们生活的调色板。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懂得,不去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上火,保持一份好心情,至关重要。

  转眼间,立秋已经几天了,上江迎来了秋高气爽的季节。

  邹云来到北京,跟他谈话的两个人,一个是主管干部的副部长,一个是组织部部长老牛。两位部领导的话,没过多地在东能事件以及冯仲身上敲敲打打,倒是对邹云这一段的工作表现,涂抹上了鲜亮的色彩。说他再次在能源局出现危机的关口,显示出了一个年轻领导的成熟心态、把握局势的能力、沉稳的政治立场,对稳定大局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撑住了能源局的骨架。赞誉过后,部领导就把话题,转向了能源局的明天和后天。

  副部长问,邹书记,想听听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们会按照部领导的指示,来布置能源局下一步的工作。邹云说。

  副部长看了一眼老牛,老牛就开了口,邹书记,根据能源局现状,经部党组研究,下一步的人士变动,有三种意向,一是你暂时书记局长一肩挑;二是由你提名局长人选,部里研究;三是由部里来指派新局长。邹书记,考虑一下,看哪一种方案更有利于你今后开展工作?

  来之前,领导层变动这个问题,邹云已经意识到了,但却是没有想到,部里有让自己党政一肩挑的意思。

  副部长点了一支烟道,怎么想,就怎么说,邹书记。

  邹云说,我觉得,李汉一局长,适合重返工作岗位。

  副部长和老牛对看了一下,显然对邹云建议的这个局长人选感到意外。可是没过多久,两位领导再次交换眼色后,脸上就流露出了一种惊喜。

  部里把汉一局长,放了这么长时间,就怕他心里还有什么别扭。副部长说。

  邹云道,我知道李局长,他心里一直想着能源局,回去我尽量做工作。

  也好。副部长看着老牛说,邹书记既然有这个想法,自然就会有办法。邹书记,看看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困难,要我们解决?

  邹云这时想把换车的事说出来,可是念头一过,心里又打了结。意识到这件事在东能事发前说,那是给自己找主动,而此时讲,就是没事找事,给领导出难题,添麻烦了。你让领导怎么表态?于是就把停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老牛说,邹书记,是不是考虑一下,把雷霆钧调动调动?冯仲出事后,邹云也琢磨过雷霆钧。他虽然是冯仲的跟屁虫,可他没有陷进东能事件里,而且在调查冯仲过程中,他还能主动配合,提供了一些新情况。

  虽说他是正处级,可他局长助理的身份……邹云面有难色。

  老牛笑道,既然邹书记从稳定大局考虑这个事,那就这样吧,让他去西北公司,当个副经理,保留正处级待遇。回头,我去一趟上江,找他谈话。

  邹云想想,点点头,然后说,我想占领导点时间,简单把能源局组织工作,向两位领导汇报一下。

  老牛看着副部长,副部长摘下眼镜,揉着鼻梁骨,笑道,部里可是从来没有在时间上跟你吝啬过啊,我说邹书记。

  就几个问题,不会耽误太长时间。邹云说。

  老牛点头,示意冲邹云开始。

  天色阴沉。下午四点多钟,邹云的A6奥迪,开进医院大门,拐过门诊大楼,弯过老住院部,来到了新住院部大楼前停住。邹云这是刚从北京回来,就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了这里。

  邹书记,你看,李局长。司机说,手指着风挡玻璃。

  正要下车的邹云,愣了一下,顺着司机的手指看去。身穿一件黑色碎花T恤衫的李汉一,左手里拎着塑料袋子,站在一辆出租车前,伸出右手从司机手里接过一把零钱。

  李局长可能又去看女儿了。司机不无同情地说。

  邹云心里忽悠了一下,问道,李书记是不是住院后,每次去看女儿都不再坐他的专车了。

  听小胡说,是这样。司机道。

  小胡是李汉一的专车司机。自从李汉一撂挑子住进了医院,小胡就闲着没事干了。因为李汉一的专车,还是李汉一的专车,李汉一不坐,就只能那么闲着。小胡现在都快成了无业游民。

  邹云没好意思下车。

  出租车打着喇叭开走了,李汉一招了一下手,转身走进住院部。

  邹云闭上双眼。工夫不短了,邹云估计李汉一差不多该到病房了,就睁开眼睛,下了车。

  在干部住院部门口,邹云遇上了正往外走的龚琨。龚琨身边跟着一个实习护士。邹书记过来了。龚琨说。

  邹云说,刚从北京回来。李书记在病房吧?

  龚琨往右边看了一眼,实习护士说,龚主任,一号床的病人,刚刚回来。

  他在。龚琨看着邹云说。

  那我先去了。邹云笑道。

  龚琨也笑道,那我们也忙去了邹书记。有什么事,你就吱声。

  好好,龚主任,再见。邹云说,挪动了步子。

  怪不得小红说,邹书记的大鼻子特漂亮,原来是真棒,龚主任。实习护士兴奋地说。

  龚琨笑笑,摸了一下实习护士的头,噘着嘴问,那要不要我找邹书记给你说个情,让我们的小帅妹,摸一下他的漂亮鼻子?

  实习护士的脸,刷一下红了,把头低下去。龚琨笑出了声,然后叹息道,我要是能有你现在的这种浪漫,该多好。实习护士咬着嘴唇,脸色更红了。

  那边,邹云运了一口气,抬手敲门。

  来啦!声音散尽,门就打开了。

  李汉一和邹云的目光,对视到了一起。

  李汉一刚洗过脸,眉毛和鬓角,还都潮湿着。手里拿着一条白色毛巾。

  邹云发现,他左半边脸,还有下巴上,有几条划痕。

  见邹云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问这问那,李汉一就用手里的毛巾,本能地在脸上抹了几下。

  邹云还记得,有一次李汉一看女儿回来,脸上也有这样的划痕,当时李汉一说是女儿跟她撒娇抓的。想到这,邹云心里一格噔。

  李书记。邹云叫了一声。

  你这是刚从北京回来吧?请进,邹书记。李汉一转过身,让出通道。

  邹云纳闷,他从李汉一的口气中,感觉到自己此次进京的内幕,李汉一像是了如指掌。

  我也是刚回来。李汉一把毛巾送回卫生间。出来时,接着说,刚才在路上,部领导给我打电话了。把你们的谈话内容,跟我说了说。唉,邹书记,你这又是何必呢?

  邹云不再猜疑了,笑道,既然部领导跟你通过电话,那我今天来就省事了,李局长。邹云在此,把李书记换成了李局长。

  李汉一坐下来,扭过脸,瞧着邹云。邹云道,李局长,说实话,我很敬佩你,尤其是你对自己的约束力。实不相瞒,我知道你今天去哪了,也知道你是坐出租车去的。刚才我在楼底下都看见了。

  李汉一一摆手,打断邹云的话,邹书记,常言道,家事千斤,难抵国事一两。至于说坐什么车去,那只是个形式问题。好了,咱们就不说这个事了。

  停停,邹云说,李局长,我是为了自己,才请你出山的,你无论如何,也得帮我一把。

  李汉一沉默不语。

  邹云接着说,因为,我害怕自己对不起能源局广大职工,在此成为历史罪人。这是我的真心话,李局长。

  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可李汉一却是没有想到,邹云能把那个意思,用这样的语言表达出来,使得一个很严肃,很不好对接的话题,一下子就充满了人情味,让他心里一热。

  李局长,你的工作经验,就是能源局的财富,我这么说,决不是取悦你,而是冲着能源局现状说的。移交这件事,内外复杂,历史和眼前的问题,交织在一起,有时候我真感到无从下手。

  邹书记……李汉一再次打断邹云的话,你不用再往下说了,我明天去北京!

  邹云点着头,激动之中,就把手伸向了李汉一。

  就算是第二次握手吧,邹书记。李汉一意味深长地说。

  为了等能源局移交工作结束后,重新运作能源局领导班子,部党组在重新启用李汉一时,为下一步人士安排留出了充裕的可操作空间,只让李汉一接替冯仲的现职,也就是说李汉一拿回来的这个局长,也是代理的。

  谈话比较愉快,李汉一对代理这两个字,主动接受。

  一度因这丑闻那丑闻而搁浅的移交工作,随着李汉一的复出,再次走上正轨。

  然而就在这时,能源局职工的心态,因东能事件和冯仲等人腐败问题的影响,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在将要移交出去的那些单位里,一些当初不愿意去市里的职工,现在又渴望离开能源局。这股离家的情绪日益见涨,局域网上那些抨击时弊的帖子,也对能源局的稳定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态势,邹云和李汉一,不知是忧是喜。

  邹云听宣传部长讲,这股离家思潮,源于职工们对能源局的未来彻底寒心了,不抱什么希望了。这叫邹云惆怅不已。

  常委会散了以后,邹云来到李汉一办公室,就当前的形式,分析下一步移交工作走向,还有如何稳定职工情绪等问题。李汉一说,此时群众出现思想波动,我想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就这股民间思潮的本质,我觉得咱们有必要好好反思一下。我的分析是,能源局里有冯仲,可上江市里,还有个范久鸣呢。上江市里的败类,就比我们能源局少?所以说邹书记,职工的这股出走情绪,是嘴上的出走,从心里来说,他们还是不愿离开能源局的。这一点我们必须清醒,不然后面的一系列工作就会受到影响。

  邹云觉得李汉一的分析不离谱,面对这件事,他的心态确实比自己冷静。

  李汉一拿起一张能源报,看了几眼说,邹书记,咱们这张新闻纸,现在应该派上用场了。可以有针对性地搞一些系列报道,配合移交最新工作进展,重点抓几篇深度报道,充分发挥舆论的引导作用和覆盖优势。不知我这个建议有没有道理,邹书记?

  邹云点着头,意识到这一阵子,脑子都用在了移交上,对舆论这一块工作,抓得明显不够。而报社和电视台,在能源局的中心工作上,近来也没策划出什么有新意的重点报道,哼哼呀呀,一直在老生常谈。拿办日报的人力物力,收获黑板报的效果。怪不得有人说能源局办报,头条新闻没时效;政策抄党报。娱乐摘频道,大块文章冒水泡。社长书记窝里闹,总编跟谁都睡觉。大小主任全溜号,编辑记者开小灶。公车私用白消耗,新闻单位新闻多,一般都是俩老婆。

  从李汉一办公室出来,邹云直接去了宣传部布置任务,这叫部长很尴尬。你协调两家的总编,先务虚一下,碰出一个宣传提纲,送我和李局长看看。邹云说,近来宣传工作一直不见起色,要是领导的问题,我可以跟组织部门交换一下意见,整改领导班子。但是业务管理,你们宣传部得有明确想法。部长紧着点头,目光回避着邹云。

  向十六大献礼方面的工作,上面有没有具体任务布置下来?邹云问。

  部长说,没什么重要内容,都是些常规工作。

  邹云没再问什么,出了宣传部的门,又进了纪委书记办公室。陈上早没在屋。邹云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刚想走,陈上早就回来了。一看邹云在他办公室里转悠,马上就找到了环境置换的感觉。像过去一次次到邹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那样,弓着腰,笑眯眯地叫道,邹书记。

  哎呀陈书记,你挺忙啊。看来以后找你汇报工作,还真得提前预约呢。邹云看着他。

  嘿嘿,那个啥,邹书记,你又表扬俄了。陈上早打手势让邹云坐。

  邹云道,我要是有工夫坐,就好喽。

  那个啥,邹书记,我刚从你办公室回来,有事要跟书记汇报哩。陈上早见邹云不坐,也就只好站着了。他打开手里的文件夹,望了一眼邹云,习惯性地笑笑。先一件事,我说北京刚下来的一个会议通知,下星期四在烟台召开部直属单位纪委书记廉政建设会议,务必参加。

  邹云背过手,想想说,你去。

  陈上早过来,指点着通知说,那个啥邹书记,俄没有资格去,瞧,瞧瞧这里,说是让纪委书记去。

  邹云看着通知,故意装糊涂,没错嘛,是写着让书记去嘛。

  陈上早认真起来,那个啥邹书记,我不是副书记嘛。

  噢——邹云一点头,瞧我这记性,忘了,原来陈书记,还副着呢。

  陈上早抓着头,舔一下嘴唇,瞄着邹云说,副,是不假,可俄,一直干着正职的差事,整天累个屁样哩。

  邹云忍了忍,才没笑出来,说,就这么定了,你去。移交到了关键时刻,我脱不开身。下来我给部里打电话解释一下,由我们陈副书记,履行书记的职责。

  哪能行呢,邹书记。陈上早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还有什么事?邹云问。

  陈上早收住笑说,建设公司那封举报信,确实有影儿。我昨天找林副经理谈话了,他承认在俱乐部维修工程中,收了两万块钱好处费。现在那两万块钱,已经退到了纪委办。下一步怎么处理,就等领导说话了。

  还什么领导不领导的,不是有领导干部廉政责任互动嘛。照章纳税就是了。邹云说,陈书记,你先拿个处理意见吧。

  那能行,邹书记。陈上早笑笑,翻着文件夹又说,邹书记,这里还有几个基层领导,触犯了廉政责任互动,我写成了书面意见,您看看行不。

  邹云接过来,边看边问,陈书记,怕不怕得罪人?

  陈上早说,不是我得罪他们,是他们跟王法过不去。

  邹云抬起头,看着陈上早,半天才说,向你学习,陈书记。

  陈上早嘿嘿笑起来,挤了一下眼睛,笑道,哪能呢,与领导共勉呗。

  晚上,邹云给贾地亮老伴请到了家里吃鲅鱼馅饺子。邹云没有空手去,他给贾家的女主人,买了一束金黄色的进口康乃馨。

  那一刻,女主人手捧康乃馨,笑得合不拢嘴,直说贾地亮这个人,没有生活情趣,这辈子还从来没有送过她鲜花,让他忏悔去吧,逗得邹云满脸是笑。

  家宴的氛围,被女主人的嘴三翻两转,就挑了出来。

  小邹,今天你是到家来了,多少也得喝点白酒。我陪你。女主人说。

  喝点就喝点。邹云说。

  六碟荤素搭配的小凉菜,就是今天饺子宴的前奏曲。

  女主人说,嗨,没什么好说的,贪污腐败,行贿受贿,最终都是有代价的。用老话讲,那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辰未到。邹书记,你说我说的对吧?嘿嘿,算了算了,坏蛋也有人权,咱们就不要在家里多说冯局长了,让法律跟他对话吧。我拿酒去。

  邹云冲着女主人的后背道,崔阿姨她,真是性情中人,难找啊。

  贾地亮一笑,脸上的光彩就颤动起来。

  女主人拿来圆肚玻璃瓶装的五粮液。

  邹云觉得新奇,他似乎从来没见过这种包装的五粮液。

  早年的五粮液,能有二十几年了。贾地亮回忆着说,现在市面上,怕是再也找不到这种瓶装的五粮液了。

  邹云拿起酒,摇了一下,心里就有了一种被酒浸透的感觉。

  景德镇造的三钱小酒盅,瓷质上佳,釉色光艳,在邹云看来很亲切,那是因为这些年里酒没少喝,可是像这么小的三钱盅,却是很少碰到,哪里去找今天这种饮酒的感觉呢?酒入小盅,芳香四起,沁人肺腑。再看酒盅里,光影荡漾。

  小邹啊,简简单单几个小凉菜,这是崔姨没把你当外人。女主人端起小酒盅说,来,小邹,欢迎你常来。我敬你一杯。

  谢谢崔阿姨,谢谢。说完,邹云一饮而尽。贾地亮也干了。东家的几轮程序酒走过去,邹云借花献佛,开始往回还礼了,连着敬了两盅。

  我再自己喝一个。邹云说,垂下目光,看着眼前的小酒盅,几分歉疚的口气道,贾处长,有几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贾处长,我让你受累了,谢谢你对我的支持!说完就把酒喝光了。

  女主人插话打圆场,小邹呀,不是崔阿姨说你,你这话就说远了。我们家老贾,把你给他的这个校长干得蛮欢喜呢,这会儿学校都放假了,他还天天去上班。不高兴,他哪来的这股劲?来,贾处……不对不对,是贾校长,来来贾校长,捎带着我也敬你一杯。

  见女主人跟贾地亮这么逗,邹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想,这不仅仅是一个乐观的女人,更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知识女性。

  邹书记,你把话说认生了。来,咱俩喝一个吧。贾地亮的脸,已经红了,舌头也显得有点不灵便。

  后来,酒喝下去半斤的样子,女主人就去煮饺子了。

  邹云身有感触地说,身有千金,不如家有贤妻。真的是这样啊,贾处长。

  贾地亮放下筷子道,过去,我的性格,不是很开朗,这苏部长心里有数。后来认识了她,谈了恋爱,结了婚,有了孩子,我的性格,慢慢就改变了,尤其是遇到不顺心的时候,比从前会劝慰自己了。说实话,我这个女人,叫我把人生想开了,不然我哪能一次次让过转正的机遇呢?人在官场,谁不想更上一层楼?可是想开了,自然就能体会到,不上一层楼,也未必是什么损失。得到和失去,精神上有精神上的说法,物质上有物质上的标准。关键在心态,在取舍角度。其实人,幸福不幸福,全看你在生活中的要求,是否合情合理,恰到好处。冯仲早些年,那也不是这个样子,他的精明和才气,要都是用到正地方……唉,三说两说,就又把话岔道了。来邹书记,不说了不说了,再喝一个。

  来喽——女主人腰间系着一条花格子围裙,两个手掌上分别托着盘子,热气腾腾。邹云连忙起身,接过女主人右手里的盘子。小邹啊,你那一盘,就是鲅鱼馅的,我手里这盘,是香菇鸡茸馅的。

  还包了两种馅?崔阿姨……邹云说,把盘子放到桌子上。

  四种,还有两样素馅。女主人说。

  这让我多不好意思吧。邹云这回不是客气,而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快,两个锅煮,再有一回就完了。快吃吧小邹,鲅鱼馅的,凉了就腥气了。呆会儿,我还等你这个美食家,给我的手艺打分呢。看看我早先,是不是跟你吹牛了。

  邹云拿起筷子,挟了一个鲅鱼馅饺子,咬了一口说,香香,味道太鲜美了!

  女主人乐呵呵说,哄我高兴吧?

  不是,崔阿姨,真是一绝!我以前从没吃过鲅鱼馅饺子。邹云嘴里唏唏溜溜。

  贾地亮挑起一个饺子,还不等送到嘴里,就掉到了桌子上。

  九点钟左右,邹云才离开贾地亮家。虽是初秋,可也能让人感觉出,来来去去的秋风里,夹杂着一丝丝凉意,扑在身上不像前些天那么粘稠了,空气的湿度,照几天前比较,也明显减轻了。邹云没有拦出租车,慢慢悠悠走上了成和路。很久了,难得能有这份独自散步的心情。他记得刚来上江的时候,自己还时常一个人在晚饭后出来走走,去街上看看风景什么的。随着工作渐渐进入角色,这种放松的休闲日子,就不大好找了。每天都是从睁眼忙到闭眼,有时恨不能在梦里也忙碌。

  路过一家灯火通明的摩托车修理部时,邹云没留神,脚踩到了一小块黄油上,身子趔趄了几下,样子就像在钢丝上玩杂技。逗得几个满身油污的修理工,脸上怪笑连连。邹云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哧哧笑他的修理工,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拐上环节街不久,邹云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李越季。

  邹书记,忙啥呢?

  哦,李市长,这个点给我打电话,不会是想请我吃宵夜吧?

  你有那么猫咪的夫人,我还敢请你吃宵夜?李越季笑道。

  邹云也笑笑,感觉胃里那几两二十多年前的五粮液,正在往他四肢上输送轻飘飘的感觉。

  杂音这么大,邹书记?

  我在街上散步呢,李市长。

  哟嗬,你可真有情调啊。到底是大地方来的领导啊。邹书记,我们上江的夜景,还说得过去吧?你要是看什么地方不顺眼,就扶贫一次,改造一下。

  再给你们投资,你们可就发福了,我说李市长。邹云侧了一下身,让过一个领着孩子的妇女。李市长,有事吗?我的手机快要没电了。

  李越季道,邹书记,我是想,蛀虫已经挖出来了,绊脚石也挪开了,咱们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开第二次联合领导小组办公会了。今天我们省领导打电话来,过问这件事了。要上江市的工作,不要受范久鸣腐败事件影响,尤其是移交这件事,一定要按着预定步骤往下走。国务院那里,还等着上报方案呢。邹书记,你们部里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邹云停下来,回了一下头,发觉一辆人力三轮车,好像跟着自己走半天了,心里就本能地悬了一下。他背对着马路说,嗯……那好吧李市长,时间你定吧。

  那你看明天下午一上班行不行?我这人,干什么事都心急。

  哎呀,明天下午……邹云吞吐起来。

  明天下午腾不出工夫,那你看后天上午怎么样?

  后天上午……好吧,那就先这么定下来吧。

  你是不是喝酒了邹书记?别在大街上逛了,快点回去吧。我可不敢保证上江的社会治安。李越季说。

  谢谢李市长。邹云又回头看了一眼。

  后天见邹书记。李越季说。

  邹云收了手机,侧身一看,那辆人力三轮车,正从一盏路灯下经过。蹬车的男人瘦小,看上去有把年纪了。于是身上就不怎么发紧了,反倒动起了恻隐之心,招手喊过三轮车。三轮车像是早有准备,眨眼间就过来了。

  师傅,去能源局招待所。说着,邹云抬腿上了车。

  车夫的年纪,确实不小了。穿了一件红色秋衣,下身一条蓝裤子,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已经很旧了。标准的苦力人行头。

  路不远,没一会儿,三轮车就到了招待所门口。邹云下了车,也不问价,就把十块钱递给车夫。不料被车夫挡了回来。

  邹云笑道,老师傅,您不会是嫌钱给少了吧?

  车夫从车把上,拽下一条汗气味浓重的手巾,擦了一把脸,然后说,是我,邹书记。身份被一个蹬三轮车的人识破了,邹云不由得一愣。仔细一看这个小老头,感觉挺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自己跟他有过什么往来。

  见邹云困惑住了,对方道,我呀邹书记,王师傅,住在农村那个。

  邹云顿时就笑了,抢上前握住王师傅的双手,分开了两片合拢的嘴唇,哎呀王师傅,对不起,对不起,你看看这事。

  这有啥,你这是见外了邹书记。王师傅笑道,有一回我去医院看李局长,在走廊里,碰见你了。你忙,我就没跟你打招呼。后来我问一个女大夫你是谁,她说你是咱局的领导,叫啥啥啥,干啥啥啥。以后我又在咱局的电视里,见过你几回,邹书记。

  邹云心里翻涌着,想说出来的那些话,这会儿在嗓子里直打架。王师傅把手里的毛巾搭到车把上,脸上的笑还没有散开。邹云找到了开口的话题,问,王师傅,你儿子换肾以后,有排异现象吗?

  啥不好反应都没有,就是还不能干重体力活,得养上一阵子。哎,李局长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哪!王师傅感叹得直摇头。

  是是,李局长是个好人。邹云搓了一下手,一指三轮车问,王师傅,你怎么蹬上这个了?你不是说要养蝎子嘛,养了吗?

  王师傅低下头,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嘿嘿,那当儿,跟你把话说大了,钱不好张罗啊,邹书记。先缓缓吧,蹬几天三轮车再说吧。

  蹬三轮车,一天能挣多少钱?

  见天收个二十来块。王师傅说,三十多一点的时候,也时常有。

  还在村里住吗?邹云移动目光,往村子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不啦,搬回来了。要不怎么说在能源电视里见到你邹书记了呢。王师傅的兴奋又起来了,继续说,邹书记,你就说我这双眼吧,当初愣没看出来你是谁,老眼昏花呀!

  邹云难为情地问,刚才在路上,王师傅你,是不是以为我……

  那会儿我去小区里送人,正看见机关老贾两口子送你。等我出来时,见你没有小车坐,一个人走得挺孤单,怕你有啥闪失,就悄悄跟上了。

  王师傅,进去坐会儿吧。邹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啦,你喝了酒,洗洗涮涮,早点休息吧,邹书记。王师傅骑上三轮车,回过头说,歇着吧邹书记,回头见。

  邹云挥挥手,这时才意识到十块钱还捏在手里,就苦笑着摇了摇头。

  进了房间,邹云刚想冲个澡,秦晓妍就来电话了。

  云,秦晓妍的声音,听着凄惶惶的,我刚从苏部长家回来,冯仲的事,乔阿姨都跟我说了。你没事吧,云?

  邹云坐到床上说,没事,你放心吧。

  那车的事……秦晓妍的声音紧紧巴巴,像是给绳子勒出来的。

  邹云这才想起来,有关车的最终结果,至今还没有通报给秦晓妍,就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粗心。因为那种依附在惊吓里的煎熬滋味,他是体验过的。心里不免颤了一下,翻上来的一股酒气,忽地从嘴里窜出来。

  晓妍,没事了。你不用老想着了。邹云说。

  你不是在骗我吧?秦晓妍带着哭音问。

  邹云叹口气说,要是有什么事,我还会是现在这个样?这阵子事多,忘了给你打电话。再说我要是有什么事,乔阿姨还能不知道?

  我听说,冯局长的罪不轻,就算不枪毙,也得死在监狱里。

  邹云扬起头,盯着吊灯说,行了晓妍,你别胡思乱想了,冯仲死也好,活也罢,跟我们一点关系没有。

  你什么时候回来?秦晓妍问,你可是好长时间都没回家了。

  邹云说,好好,等我一有空就回去。

  那好吧,别睡得太晚,注意身体。秦晓妍嘱咐。

  邹云说,我会的,好,再见。

  自从换车的事出来以后,秦晓妍对邹云的关心,明显比过去细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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