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关系

第二十二章

　　修改后的能源局移交实施细则和上江移交补偿方案，脚前脚后再次上报。对于这次的审查结果，两家谁都不好预测，只能翘首以待。

　　晚霞透窗而来，照到邹云有些憔悴的脸上。此时冯仲不在上江，去了东北开会。在过去的这个下午里，邹云一直愁容满面。中学里的情况仍然很糟糕，几个主要领导，现在也从暗处打到了明处。这会儿初中有两个班，处于半停课状态，此举惹怒了一些学生家长，仨仨俩俩来到局里要说法。于是教育处副处长贾地亮临危受命，被派到中学去蹲点。邹云这阵子叫移交细则压得喘不过气来，许多事也就顾不上了。现在他能腾出工夫了，却是没想到中学会乱到这个份上。再不想办法制止，乱哄哄的局面往后就更难收拾了。昨天贾地亮来汇报工作时说，看眼前的教学进度，今年的暑假，怕是不能按时放了，肯定要往后拖，拖到哪一天，现在还不好说。

　　邹云进而意识到，在这个关口拿下校长孟文识，正好上演一场戏，杀鸡给猴看。不过邹云也有难处，中学里的事能不能办得干净利落，产生震慑效果，与一个关键人物密切相关。这个人就是贾地亮。邹云有心将贾地亮由副处级提升到正处级，委派他去中学接替孟文识的工作。早些时候，也就是中学刚有点乱那会儿，邹云就曾跟冯仲交换过意见，有意在基地范围内，物色一个能治理烂摊子的中学校长。冯仲对中学的事不感兴趣，他说邹云一个人的脑子就足够考虑这件事了，他再介入，就资源浪费了。那几天里，邹云试了几个人，结果那些人全都跟他哼哼哈哈，东拉西扯，拿客气回避。中学是个清水衙门，现在又变成了烂摊子，都怕陷进去不说，关键在于中学就要移交到市里去了，这一点很要命。若不因为这层意思，中学也乱不到现在这个程度。能不能挪动贾地亮，邹云心里把握不大。从工作角度说，贾地亮是中学校长的最佳人选，管了这么多年的教育，经验那是一般人比不了的。可是从个人利益得失上讲，无疑他又是最不适合去干这个校长的人选。他就要退休了，正处级对他来说，早就没有了吸引力。如果他是个官迷，那他过去就不会出让正处的机会了。明知戏不大，可邹云又偏偏去琢磨贾地亮了。这是因为他还一直记着来能源局之前，苏南跟他说过的那番话。邹云打通了贾地亮的手机。贾处长，我，邹云，你现在哪里？

　　啊邹书记，我刚从学校回来。

　　在办公室吧？那好，我上去看你，随便聊聊。邹云说。

　　还是我下去吧，邹书记。我也正准备下楼，找你汇报呢。贾地亮说。

　　不多时，贾地亮就来了。穿了一件米黄色、老款式短袖衬衫，脚上的棕色皮凉鞋，落了一层灰尘。

　　邹云起身给贾地亮接了一杯纯净水，问了问他爱人的身体情况。

　　贾地亮接过杯子道，乳腺癌，切了就没事了。这会儿去青岛玩去了。邹云笑笑。

　　贾地亮开始说中学的事，邹云越听，心里越沉重。因为中学的一些教师，正在酝酿去北京上访。

　　贾处长，我听说孟文识这几天不见影了？邹云说，这个信息是秘书小高送来的。贾地亮叹了一口气，脸色无奈。贾处长，此时要是更换校长，局面能不能扭转过来？

　　贾地亮抬起头道，邹书记，这就要看换什么样的人了。中学这个地方，毕竟不是施工生产单位。

　　邹云紧追着问，贾处长，依您看，咱这机关大楼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贾地亮想想说，那指定是有的。至于说人家愿意不愿意去，就不好说了。

　　邹云长叹一声，唉，这楼里，要多几个像贾处长这样勤勤恳恳、善解人意、一心铺在工作上的人，什么麻烦事，也就不难办了。

　　贾地亮集中目光，盯着邹云英俊的鼻子，生生就把自己的两个眼睛，看花了。邹云的鼻子在贾地亮的眼睛里，瞬间变成了一朵小黄花。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邹云接起来。贾地亮晃晃脑袋，重新去看邹云，眼里掠过一丝困惑。

　　嗯，好好，先这样。下来再说，好，再见，梅书记。邹云放下话筒，歉意地笑笑。

　　邹云这一笑，居然就让贾地亮的脑子鬼使神差地开了小差，耳边还响起了苏南的声音，老伙计，不管小邹在你们那里怎样，他在我们眼里，都还是一个年轻人。除了爱护他，平时该说的地方就说他几句。我跟他说过咱俩的关系。

　　贾处长……

　　邹书记。贾地亮打断邹云的话，意味深长地说，邹书记，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自荐一次，组织上要是觉得我合适，那我想到中学去干几天。

　　邹云一愣，半天没说出话来。

　　转成正处级，对自己这一生，也算是个交待吧。但愿我能抓住这个机遇。贾地亮平静地说。

　　邹云直视着贾地亮，声调颤抖着说，贾处长，谢谢你，我让你受委屈了。

　　贾地亮摆摆手，也别这么说，邹书记。能源局的事，还不得靠大家来办？再说，能在能源局这个大家庭里实实在在做点事，成就感会让人在退休后少一份遗憾。

　　邹云走过来，一把握住贾地亮的手。可能是因为冲动的缘故，嘴里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一枚重要的棋子，摆放到了一个关键的地方。邹云在冯仲远离上江、独自守护能源局家园的日子里，就这样把一件燃眉之急的问题化解了。紧接着，邹云又在人事安排上大胆地往前迈了一步，把另一个人的命运，也改变了。邹云闪电式地把陈上早调进了局机关大楼，放到了局纪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尽管是平调，可陈上早的感觉，却是不平常。邹云找他谈话那天，他一口一个邹书记叫着，话里话外的感激之情把他的两片嘴皮子，都磨热乎了。当然了，在挪动陈上早这件事上，邹云没有一手遮天。他把策略想好后，首先跟冯仲通了电话。两人就此事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的沟通。作为理解的代价，邹云答应冯仲，陈上早倒出来的二公司经理一职，由他来考虑替补人选。把冯仲稳稳当当迈过去后，邹云才把这次人事变动行为转变成了他和冯仲商议出来的工作需要，上报到了部里，取得了支持。

　　心气正盛的邹云，刚走了几步顺路，就又遇上了障碍物。能源国际饭店总经理，突然被上江市反贪局带走了。能源局里最早得到官方信息的人，是刚上任的纪委副书记陈上早。紧接着陈上早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了邹云。事发突然，此前一点兆头也没有。那个总经理姓庞，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看着是个很稳当的人，迎来送往的上事，办得也是明明白白。而且跟哪一个局领导，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过去邹云没听说他有什么劣迹。有关这个人的官场背景似乎也不错综复杂，邹云知道他几年前从河南调入能源局，走的是一个副部长的关系。如今那个副部长，已经退到二线上去了。

　　得到这个消息后不久，邹云就接到了李越季打来的电话。她向邹云解释了一下，说庞总是一条蛀虫，借移交之机侵吞国有资产，私下把一笔巨款秘密转移出境。李越季还拐弯抹角暗示邹云，这会儿能源局一些移交单位里的头头脑脑，多多少少都有沾国家便宜的嫌疑，一般的小干部好像也都在东捞一把西抓一下。

　　邹云就是一个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李越季说，邹书记，我急着给你打电话，意思是想跟你通通气。看看这件事是走司法程序呢，还是由你们部里出面处理？

　　邹云心里一翻，感觉到抓人这件事有点像李市长导演的。邹云想，不管怎么着，还是先稳住了再说吧。于是迂回了一下，说他马上把这件事汇报到部里。

　　李越季说，邹书记，我的压力也是省里给的。早就有人越过市里，直接到省里把你们庞总告了。听说那个举报人，这次能得到五万块奖金。邹书记，单从这笔奖金上看，你说庞总是不是问题大了？

　　邹云避重就轻的口吻说，那就先这样吧，李市长。回头咱们再联系。

　　那好邹书记，下来再联系。李越季挂断了电话。

　　邹云转着圈思索了一阵子，就把电话打到了苏南那里，把上江市抓人的事汇报了。苏南听完后，没具体说什么，只是嘱咐他要跟上江市司法部门好生配合，不要因为此事，把两家的关系闹僵了。眼下正在移交，万事以大局为重。放下这个电话，邹云惶惶不安的心里，立时就有了一个准数。他冷静一分析这件事，觉得时间上有疑点，因为这里巧合的成分太多了。试想，假如李越季的用意真是打算借这件事做移交的文章，给能源局一个下马威，那这件事就大不到哪去。庞总可能确实存在经济问题，而市里可能也掌握了一些证据，但严重程度，似乎还构不成大案要案，所以市里在过去的日子里也就没急着下手。至于说这会儿两家都在等移交上报方案消息的时候，市里突然抓人，主题多半是给能源局施加压力为后面的移交谈判造声势，也不排除上江市借此举扰乱能源局人心的企图，在舆论上制造热点。

　　后来，邹云又给方国华打了电话。方国华现在是京官了，耳边杂七杂八的信息少不了。方局长，你这个电话，可是不好打呀。邹云胡诌了一句开场白。

　　哟，邹书记，你好。方国华说，接着抱怨道，这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些电话。

　　部领导嘛，都这样。邹云笑道，方局长，能源局又出事了，我这是要跟你汇报一下。

　　国际饭店庞总的事吧？我刚才听说了。方国华说。

　　邹云一皱眉头，心想这家伙的耳朵也太长了。这件事，自己才知道多长时间啊，他居然就不当新闻了。邹云有点不可思议！方局长，我此举，可是一个下属向你这个京官献爱心啊。我是怕你跟当事人有什么说不清的交情。现在看来，这份爱心算是献不成了。邹云说，身子靠在了办公桌上，闲下来的那只手玩着一根红蓝铅笔。

　　方国华笑起来，大概是猜测到了邹云打这个电话的用意，于是就委婉地告诉邹云，那个退二线的部领导现在国外治病，就是他老人家这会儿在国内，怕是也没能力没工夫，管庞总这件事。从方国华嘴里得到这层意思后，邹云说了几句客气话。方国华也借机把他们的私人关系，说得热热乎乎。可以说，现在的邹云，已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处理了。邹云在橘红色电话机键盘上，熟练地按出一组号码。李市长，你好。邹云说，庞总那件事，看来是严重了。部领导刚才把我们能源局，好一顿批评。李市长，我看还是这样吧，既然司法部门介入了，那就走司法程序吧。我们能源局会全力配合调查的。

　　李越季问，邹书记，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你们部领导的指示？

　　邹云道，李市长，不知您的意思……

　　李越季笑道，邹书记，这件事你可别往不该想的地方想。要不是咱们的关系在那儿摆着，我也就不多这个嘴了。邹书记，我可是听说，这个庞总在北京有把保护伞，跟你们一个部领导关系密切。我是担心你此时不操这份心，日后对你的前途会有影响。

　　谢谢李市长。邹云道。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好，不多说了，邹书记。李越季说。

　　挡过庞总这件事，邹云并没有让自己的思绪马上从这件事上走开。他想，不管李越季在此事上有什么用意，李越季这都是给自己敲了一次警钟！邹云还意识到，有些移交中的既定工作，现在看来得提前做了。邹云把在家的移交工作领导小组成员都叫到了自己办公室，临时开了一个短会，通报了国际饭店出的那档子事，然后就马上统一管理移交单位银行账号、现金及转账支票、在岗人员花名册等事宜，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都没新鲜东西往外拿，于是邹云就果断地说，那就一刻也不拖，今天就下文执行！

　　等大家都走了以后，邹云感一阵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他连着喝了几口水，晕晕乎乎坐进沙发，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能源局当官不容易，当说了算的官就更累人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做一家之主，不知权力和责任重大。能源局处处是黄金，可也处处有风险！

　　邹云把左手放到胸口上，轻轻抚摸着，他感觉此时的心跳，没有章法。就这么过了几分钟，邹云又振作起来，打电话叫陈上早放下手头的工作，关注一下庞总这件事。想办法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看看庞总的问题，究竟有多严重。

　　陈上早说，邹书记，您放心，俄能把这个事从桌子底下，给你办到桌子面上来。俄这就行动了，邹书记。

　　邹云想叮咛他几句，可意识到那样做似乎多余，就没说什么，表情怪异地笑笑，把话筒放下。

　　一走进李汉一的病房，邹云就敏感到，这里的书明显比他上一次来时又多了不少，床上桌上，到处都是。邹云想，再过些日子，这间病房怕是要变成一个图书室了。心里抑止不住升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就冲李汉一能把病房当成家，当成办公室，当成休闲活动中心，邹云都不得不在心里重新定位这个人在能源局的价值，也很佩服他的生存耐性。这要是换了自己，也许早受不了了，是死是活，都要图个痛快。

　　部里至今在他去留这个问题上，一直不给能源局以及他本人一个明确的说法。有几次去部里，邹云在部领导面前故意拿话往他身上绕，可就是套不出来东西来。而他李汉一也从不主动去找部领导沟通，因此他的政治命运，就只好这么静静地悬在这间高干病房里。

　　对于邹云的每次造访，李汉一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只要你不提及能源局的事，不触摸他心里那块因为失去儿子而留下的伤疤，但凡你说出上句话，他就有下句对答。邹云今天来，没带任何事，与过去一样，纯属亲情走动，感情联络。两人刚说了几句话，就有人敲门，来人是基层的一个副经理。见邹云在这里，红着脸叫了一声邹书记，把一袋子水果放到茶几旁，站着跟李汉一聊了几句就告辞了。邹云心里挺不得劲，觉得自己要是不来，人家副经理就会在这里多坐一会儿，跟他的老领导说说知心话什么的。邹云想，一个人有没有人缘，走到李汉一这一步最能看清楚。李汉一在局内处级干部里，还是有些人缘的。

　　一个瘦高的小护士来还李汉一杂志。李汉一跟小护士逗了几句，小护士冲他一噘嘴，扫一眼邹云甩手走了。邹云显得不大自在。恰在此时，龚琨拿家里电话，打响了邹云的手机。啊，我在医院，汉一书记这里。

　　龚琨道，没什么事，那你们聊吧。

　　好，回头我给你打过去。邹云笑着对李汉一说，是我爱人，秦晓妍。

　　你把她一个人放在北京，长期下去，也不是个事吧，邹书记？李汉一说，顺手操起一本杂志。

　　邹云咂着嘴，话一时难以出口。

　　邹书记，你觉得修改后的那个移交细则，上面能通过吗？李汉一冷不丁问。

　　邹云让龚琨的这个电话搞得有点走神，加上万万没料到李汉一会突然涉及移交这件事，所以就呆在了那儿。

　　我看还是通不过去，上江的方案，也是一样。李汉一望着一窗夜色，自言自语。

　　邹云回过神来，盯着李汉一的半张脸，本能地叫了一声，李书记。李汉一回过头，目光在邹云脸上转了一圈，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要说的话，最终没有变成声音。邹云身上一阵燥热，眼睛也发酸了。可是他又不能把这种激动，具体落实到某个部位。邹云只是觉得，此时自己的这股冲动很真实，也很舒服！

　　就在两个人的情绪，很有可能编织到某一件事上的时候，一个让邹云意想不到的探访者，把这个场面破坏掉了。

　　同样，陈上早也没想到，这个钟点，邹云会在李汉一的病房里。脸色惊讶了一下，目光就投到了邹云脸上，亲热地叫道，邹书记。

　　邹云心里有点堵，但是脸色不算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