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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邹云最近一次见到宁妮,是上星期二在佳德集团的一个场子上。那是佳德汇展中心的奠基仪式,上江市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去捧场了。

  在中午的酒宴上,范久鸣、李越季、李汉一、冯仲和邹云等人,围坐在宽大的主宾桌上。在这一桌重量级人物中,副局级身价的邹云,做官的资历最浅,年纪也最轻。然而从体态上看,邹云比桌上其他人,就显得轻盈多了。接近一米八十的身段,折在椅子上,既不死板,也不臃肿,转头扭身自如,呼吸顺畅。

  在邹云这张陀螺仪形状的脸上,那个鼻子,无疑是五官中最具代表性的器官。鼻骨挺拔,棱角分明,坡面轮廓清晰。鼻孔洞的圆周边,稍稍有些回旋,肉质细腻。其里蜿蜒的毛细血管,随着光源移动越发显得清晰,像是绣在肉层里的细金属丝条。总之他的这个鼻子,为他这张脸,营造出了可品不可言的味道。别看邹云从京城下来才半年时间,可他此前的副部长秘书背景,却是值得上江市的领导们玩味。他们打量邹云的视角,跟能源局里大小领导的看法,是有差异的。邹云的仕途潜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尤其被市长李越季看好。她意识到,只要邹云在能源局这一亩三分地上种出果实来,日后好歹往起一跃,就能杀个回马枪,重返北京高就。到时要是势头过猛,大环境也看好,他再拔腰杆,往上摸摸高,能够到哪个显眼位置,能源局的领导们怕是踩在梯子尖上,也看不出名堂。

  官场论辈,座次排位。那天在佳德的酒宴上,邹云本来没挨着李越季坐。开始串场后,李越季一眼瞧见邹云身边有了空位,就端着酒杯过去填了,跟邹云近距离交流。

  李越季刚说了几句话,就给过来的两个外国人打断了。两个外国人手里都托着高脚杯,杯里荡着浅浅一层红酒。身上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女老外,个子蛮高,胸背挺拔。一身蛋黄色职业装,短发打着小卷,好似被风吹散的一把金色麦芒。在毛茸茸的睫毛下,一对蓝眼球里释放出来的异国情调,撞到你身上不是一点一束,而是把你全面覆盖,极具磁力。迎击这样的目光,一般男人不心慌意乱才怪呢。伴在女老外身旁的男老外,魁梧得像个业余拳击手。一身黑色西装,扎条红地碎花领带。棕色头发生机勃勃,宽额头上走着两条不算明显的抬头纹。蓝眼珠上浮游着一层飘忽不定色彩,像是刚刚被一部爱情大片冲击过。大鼻子棱角清晰生动。肚子挺得很有成就感,像是今天佳德这个酒宴的主题,与他有着百分之百的关系。派头拿得叫人眼晕。看这两个外国人的目光,李越季就明白了,他们是冲邹云来的。

  邹云用流利的英语跟外国女人打了招呼,对方则用汉语问候。握手,英语。贴面,汉语。两种语言和两种礼节,被邹云和这个女老外调和出了幽默的味道。在一旁充当看客的李越季,不知不觉中,脸上也流露出心里的愉快。

  宁妮把她身旁的男人,介绍给了邹云。这位叫鲍克勤的男士,打美国来。现受聘于佳德集团,名份是总裁技术研发顾问。尽管美国人不会说汉语,但他笑容里友好的涵义,是不用宁妮翻译的。

  在桌子的另一边,范久鸣和冯仲正在闹酒。在这两个人的嚷嚷声里,邹云偶尔还能听到李汉一的笑声。宴会厅里的酒味和烟气,把橘黄色灯光散射出来的柔性污染了,厅里的空气也不怎么好。邹云趁李越季脸上的笑容还没起皱的时候,见机行事,一扭舌头,就把这两个外国人介绍给了她。此时李市长的心思,没在这两个外国人身上。使过场面上的常用礼仪,她就收回了脸上毫无主题的笑容。

  这之后不久,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毕庆明、副总经理郭田、财务总管江小洋,脚跟脚来到主宾桌,给市局两家领导敬酒。江小洋是李越季的表妹,她俩的这层亲戚关系,邹云早就知道了。应酬过几张酒气熏人的嘴,李越季一个眼神,把江小洋招呼到身边。拉住她的手,冲着刚把目光移过来的邹云说,邹书记,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妹江小洋,你的员工。

  握过手,江小洋大大方方把名片递过来。邹云恭恭敬敬伸出手,拿些不疼不痒的话拉关系,并没有回赠一张名片的意思。而江小洋,也不索要,笑吟吟说,我见过你,邹书记。在咱们的能源电视节目里。

  邹云说,噢……

  江小洋瞟了一眼李越季,听我表姐说,邹书记的桥牌,打得很专业,国家一队主力的水平。

  邹云摆了一下手,笑道,手艺一般,在能源局,也排不上第三。

  江小洋噗哧一声乐了。

  邹云来到上江后,只跟李越季打过一次桥牌。李越季噘着嘴说,哟,邹书记,这么大的官,就惦着一块铜牌啊!你这未免太谦虚了吧?

  邹云看着李越季,话有连环地说,李市长,其实我这个人,可玩性较差,属于等着更新换代那一种类型。

  江小洋挑着眼皮,瞅瞅李越季,瞧瞧邹云,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

  李越季那多少带点解放思想的目光,停在了邹云的脸上,而她的右手,却在邹云视线不及的地方,拽了一下江小洋的袖口,笑道,邹书记,我这个表妹,可是个能干的女人。今后你要是再重点培养培养,她就能为你们能源局,做出天大的贡献!

  这种场合,这种推销话,虽说邹云早已司空见惯,可面对李市长,也不能不在嘴上当回事。于是只好踩着椅子上桌子,就高爬高。连连说,能看出来,能看出来啊李市长。

  江小洋客气了几句,眼神就开始溜号了。李越季的脸色有点扫兴,几分埋怨的目光,往那边一挑,就落到了表妹眼神停靠的地方——那里是一张挂着酒色的方脸——市委书记范久鸣。

  李越季的两条眉毛,不由得拧紧了。打发走东能这一拨人,李越季的情绪还没回位,失神的目光在邹云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子,方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就拿微笑敷衍了一下,端起酒杯说,邹书记,这么好的酒,这么值得高兴的场面,不想再喝点?

  邹云的目光,正在别的桌上转动,耳朵眼被李越季的话一掏,身子本能颤动了一下。邹云回过神,去净脸上的杂色,触摸酒杯的手看上去有些迟疑,就跟手腕那儿血栓了似的。

  李越季收腹,提了口气,盯着邹云的酒杯,低声说,能喝多少,喝多少,就是个意思,邹书记。

  我要有你李市长的酒量,走到哪,都不怵头了。邹云笑道,端起酒杯。

  邹书记的酒量,地球人可是都知道啊!李越季说,眉毛往上扬着,两个嘴角绷着。在她的这个说来就来的小造型里,弥漫着一股中年女人,适可而止的那种娇气。

  邹云过去还从没见李市长这么作秀,眼神情不自禁忽闪了一下。往下,邹云借高兴找快乐的口吻说,噢,那就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喽!

  李市长仰脸一笑,两条精心修整出来的弯眉,这时就几许灵性地配合着脸颊上善变的表情,两片被红酒浸润着的红唇,这当儿动与不动,都给人一种灵敏绵软的感觉,很能分散人的注意力。

  邹云发觉,今天的李越季,情绪确实有些异样,怕是借点小酒,刻意让人留下回味。

  李越季问邹云,能源局这会儿正在进行的买断工龄工作,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上江市民,可是把能源局的这个大举动,当成了热点话题在推销。

  邹云没料到她会在这种地方,问这个眼下让能源局大小领导都无法轻松的话题。就故意愁着脸说,千头万绪啊,李市长,至今还没有走出摸底阶段。

  李越季点点头,抿了一下嘴唇,听说,一年工龄,差不多能卖六千块钱。

  要是有这个好事,那我也买断了。邹云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邹书记。李越季道,脸上浮出了哭穷的表情。就算你们能源局真有揭不开锅的那一天,随便倒点儿瓶底油,也足以把我们上江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滋润一遍。我说邹书记,我这话,不过分吧?李市长的哈哈,打得很机智,邹云一时语塞。

  今天的能源局,减肥减得差不多了。指令性工程越来越没影,那些施工单位不得不一头扎进国内国外两个市场去找饭吃。一线工人拼死拼活挣来的钱,局里花着花着,就手软了。原因是回头一看,吃闲饭的人多啊!要福利的手挡不开啊!成卷成堆的历史遗留问题,办起来都得哗哗地数票子。干吆喝,这年头是啥事也解决不了。正在进行中的工龄买断,就是想把一批富余职工,打发回家,让他们从根上与企业脱钩。要说这会儿能源局的日子好不好过,从局人和市人的生存情绪上,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早先能源人在市人面前,摆个屁大的谱,脸上也能挤出大阔老的牛气劲,歪瓜裂枣兔子嘴,或是一身毛病的能源男人,面对市里姿色出众的姑娘,往往是使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人家的青春勾到被窝里来受用。而现在可好,局势大逆转,当初满心欢喜嫁过来的上江姑娘,如今虽说大都成了中学生的母亲,可是说翻脸就翻脸,硬着青春不再的面孔,在那些再也风光不起来的能源男人身上,找她们的青春后账。离婚变得简单易行,一背身,一开门,一甩腿,一个家庭,就在无声无息中垮塌了,过去的一切,随之拉倒!这部分离去的女人,在她们人生的中年时节义无返顾,把命运格式化了。

  邹云见李市长目光还停在他脸上找事,确切地说,找的是买断工龄的相关信息,于是就找了一个消遣的话题打岔。他开口道,李市长,前些时候你们市里流传一个段子,不知李市长听说了没有?讲的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有一天对她那至今还在看能源男人脸色过日子的女儿说,香港回归了,澳门也插上了五星红旗,敢问闺女你,啥时候回来寻根呢?

  李市长一笑,正要开口,佳德集团杨董事长的目光,就落到了她红润的脸上。

  能源局的历史,得分三段来说。建局十七年头上,能源局领导层,出现空前危机。当时几位部领导的看法也不一致,于是就把能源局的招牌抡起斧子剁成两半,分解成了能源一局和能源二局。这两块皮连着皮、筋连着筋的招牌,直到邹云来之前不久,才合二为一,对接到了一起。能源局是国有大型企业,现有固定资产近一百亿人民币,拥有职工和家属二十余万人,下属的处级单位,遍布全国十六个城市,在境外的多个国家,还设有联络处。上江市是能源局的大本营,说起来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拥有自己的医疗卫生、文化教育、娱乐餐饮、治安机构。在一分为二时期,这些部门之间骨肉情的感觉,虽说比一家人吃一锅饭的时候,淡了许多,彼此拆台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可是到头来,却也没怎么伤着元气,架子都还撑得住。在两个局你敲锣、我打鼓的对立时期,李越季与一局局长走得近。两个局合并后,一局局长去了部里赋闲,这样李越季就与原二局局长、现任能源局局长李汉一的关系,始终处于两层皮的状态。几出联手开发的节目,总是在彩排阶段,就把场子排空了。两个人的合作空间,越来越狭窄,直到转不过身来。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净在嘴巴上,你来我往了。

  所以邹云的到来,叫李越季看到了脚底下有了亮儿,用心走好了,再踏上点,就有可能迈过李汉一这个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坎儿,重新在邹云身上,找回过去与一局局长舒服合作的美妙感觉。李越季一厢情愿对邹云上劲,大动你有我有全都有的成事心思。两个月前,一位国家领导人来上江市视察工作,听取市局两家联席汇报工作。这件事不小,省里来了一个管工业的副省长,能源部派出了资深副部长苏南。那天李越季发现,国家领导人对副省长话不多,倒是跟苏南有长话短句,还舍得给笑,客气得不行。而苏南也会借势抬举他身边的人,逮着合适的机会就把邹云拎在嘴上,这叫国家领导人多看了邹云好几眼。吃饭时,苏南还招呼邹云过去凑凑热闹。此景让那些贴不上国家领导人桌边的厅局长们,看得眼睛热乎乎,心里酸溜溜。李越季感慨得长吁短叹,觉得从秘书这条道走上官场的人,倒是有得天独厚的人力资源。那天让邹云身上的亮光一照,李越季心里的数就大了,合计着赶明儿,甭管是在直道上走,还是弯路上行,可是不能跟这个邹云摆市长的厅局级官架。这家伙的后坠,硬实啊!

  其实早在李越季还是副市长的时候,邹云就跟她有过接触,以秘书的身份。至于说上江市过去的底细,以及现在的发展思路,邹云心里大体上有数。上江市距离北京不到二百公里,这一地理优势,正是当年吸引能源局来此安营扎寨的关键所在。那时能源局在上江一落户,机构就是正局级的架子,而那当儿的上江,只不过是一个吃农业饭的小县城。这二十年来之所以能发展成现在这个规模,由小县城变成地级市,全是因为傍上了财大气粗的能源局。不管是明面上征收、拐弯抹角卡要、厚着脸皮哭穷、甜话舔你扶贫,还是强行联合开发,总之是靠着从能源账号上摘得的钱,把一幢一幢楼房盖起来了、把一条一条宽马路修成了,城区的面积,都翻了几番,市政配套设施也日益完善,把小城经济腾飞的口号,一天天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一些从能源局的招牌上,捞到了政治资本的市领导,也都乐乐呵呵,先后去了省城做官。

  抖落不干净身上的绯闻,后院起火也是没法回避的事了。邹云的爱人秦晓妍,招呼也不打就从北京跑来了。

  对于爱人秦晓妍的到来,有苦难言的邹云,早有心里准备。昨晚十点多钟,秦晓妍打来电话。明明是冲着绯闻来的,却是不直接问,弹跳着玩语言游戏,闹得邹云直心烦。撂下一句说硬不硬、说软不软的气话,就把电话掐断了。然而今天让邹云心里鼓包的是,秦晓妍的弟弟秦宇立也跟来了。邹云被这姐弟二人,堵在了招待所里。邹云先跟秦宇立打招呼,然后才把别别扭扭的目光,落在爱人秦晓妍脸上,嘴唇蠕动了一下。

  邹云这一脸不明不白的表情,让心里本来就不得劲的秦晓妍,不由得沉下脸来,挑起目光直视着他,一言不发。

  秦宇立见势头不对,忙插话打圆场,怎么样,他没事吧?美丽的鼻子,还是那么动人,耳朵也还是原装的那个,脸上的东西,一样不少。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晓妍没好气地瞪了弟弟一眼。

  邹云朝秦宇立干巴巴一笑。在北京的时候,邹云对秦宇立,一直没有好感,说他是个玩物丧志的颓废人。反过来说,秦宇立对邹云,也没什么兴趣,数落他是个处处钻营的政客。秦宇立受过高等教育,毕业于北京一所名气不算太大的大学。步入社会后,他曾在国企和私营企业里领过薪水,稍不顺心就炒老板,声称扛着脑袋,就等于扛了半个中国人民银行。这会儿在中关村一家外资公司打工,月收入一千美元,月消费八千多人民币,人称月光一族。女友成群,但都是谈情不说爱,闲暇好自驾他的赛欧,到处去游山玩水。截止目前,生活对他最大的诱惑,是去澳大利亚定居,瑞典和冰岛,也可以考虑。秦晓妍也曾说她这个弟弟,是个地地道道活时尚感觉、玩现代浪漫的另类青年。

  秦晓妍举起胳膊,打了个哈欠。这让邹云马上找到了解除尴尬的借口。他对她说,你去洗把脸吧,晓妍。稍后咱们去吃早饭。

  西餐吗?秦宇立怪模怪样问了一句。

  想吃西餐,你回北京吃去!脸色刚刚好转的秦晓妍,又拿弟弟的这句话,跟邹云找事。秦宇立能意识到,姐姐这次变脸,是变在西餐两个字上。现在西餐就等于是宁妮这个人,于是赶紧打岔道,我操,一个没留神,我把这里当首都感觉了。走走,填肚子去,肚子早饿了!

  走出房间,秦宇立给邹云使了一个眼色,哼哼呀呀就先走了。邹云咽口唾沫,看一眼秦晓妍,若有所思地说,我昨天跟苏部长通话了。这点麻烦事,我早晚会弄清楚的,你先别跟我过不去。大不了再等上几个月,到时DNA,什么都能说清楚。

  秦晓妍这才噘着嘴说,告诉你邹云,你别以为我是主动来找事的。我才不在乎你怎么着呢。这次是乔阿姨让我来看看。她说你来上江时间短,水土不服,怕你受风着凉。我可是跟你把话说清楚,你真要是有啥事,对不起的人,不是我,你明白吗?我一个妇道人家,一个小百姓,除了能给你一个丈夫的名份,还能给你什么?秦晓妍说的乔阿姨,是苏南的爱人。平日里,乔阿姨拿秦晓妍当闺女招呼。

  邹云点点头,嘀咕道,污染天天在,小人时时有。这是有人看我不顺眼了,觉得我碍事了,想把我撵出上江!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嗳——秦晓妍摇头晃脑说,你邹书记,这也算是行了!上江人造你点舆论,都得使用进口原材料,不一般啊!

  邹云噗哧一笑,顺竿爬的表情说,来料加工。也说不定我的工作里有这一项业务呢。

  秦晓妍眼睛一瞪,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想找死呀你?

  邹云猫着腰,一口气蹿出了招待所西侧门。身后的两扇门,嘭地撞击在一起。在一棵粗大的泡桐树下,秦宇立双臂交叉,围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宝来,得意洋洋地转着。

  邹云心里一动,问自己这小子换车了?这是跟谁借的?邹云走过来问,故意拿话编排他。

  借的?秦宇立耸着肩膀,抖着手里的车钥匙说,我操,你未免也太小瞧知识分子了吧?

  这时赶上来的秦晓妍,眼神闪跳着看了一眼弟弟,像是在传递什么只有他俩才明白的秘密。

  秦晓妍挽住邹云的胳膊,脸色进三伏天了,撒娇说,走啊,快去吃饭吧!肚子都叫唤了。

  往小餐厅去的路上,邹云问秦宇立,这辆宝来,多少银子?

  秦宇立一缩脖子,溜了姐姐一眼,没有马上回话。

  秦晓妍往前推了一把邹云,不耐烦地说,宇立的车再好,也好不过你的A6奥迪。你一P股落下去,就是好几十万,他能跟你比?

  邹云没有接茬逗嘴,他把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飞,拍了拍秦宇立的肩膀,想想又问,赛欧呐?还不给你姐玩玩?邹云来上江前,就已经知道秦晓妍总是背着他,拿弟弟的赛欧练手艺。邹云一向不支持秦晓妍开车,说她这人好走神。

  秦宇立转动眼球,再次瞟了姐姐一眼。

  秦晓妍的脸就红了,冲弟弟咬了一下嘴唇。

  秦宇立梗着脖子说,我姐呀,等你给她买宝马,买凯迪拉克呢。

  秦晓妍转脸对邹云说,你呀,还是少管别人的事!攒点劲,琢磨着怎么把你在上江的事,弄出个说法吧!问这问那的,好像你还有闲工夫?话又说到了痛处,邹云的头又大了,压在心底的难受劲,借助流动的血液,在身上循环开来。邹云左腿突然软了一下,歪栽下去的肩头碰到了秦晓妍胸上。毫无提防的秦晓妍,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外一闪身。邹云差一点摔倒!这一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邹云回想起来,已经很吃力了。

  上午九点来钟,秦晓妍和弟弟刚走,李汉一就来到他办公室。不避麻烦的口吻问,邹书记,我今天要是不来找你,你就这么跟我闷着是不?真的不想找我说几句,澄清一下自己?

  邹云强作笑脸道,天降横祸,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找不到宁妮,我这会儿就是浑身是嘴,又能说清楚什么?

  李汉一拍拍他肩头说,刚才我跟市里有关部门沟通了。这件事,他们准备立案调查。不过在事情还没有弄明白之前,你保持沉默,也是必要的。

  邹云抱着双臂,唉声叹气,一副哑巴吃黄连的表情。

  李汉一选择这个时机,介入邹云这件充满悬念的风流事,是有所考虑的。作为能源局双料一把手,如果此时再不闻不问,将来不管事态发展成什么样,自己都免不了要负一定责任。而这时候站出来表现一下,对邹云本人和部里,都是个表明立场的时机。单就这桩桃色新闻,如果属实的话,那邹云在上江,也怪不了谁。脚上的泡,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倒霉也是倒在自己的影子里。假如他是被人打了黑枪,那自己今天所表现出来的立场,日后说起来,就是一件很有人情味的举动了。

  邹云抬起头说,谢谢你,李书记。

  李汉一叹口气道,稍后我想召开机关领导干部会。你呢,回避一下,由我来把该说的话说一说。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邹云想,事情都搞成这个奶奶样了,自己还拿什么去跟人家讨价还价?你有什么底气怀疑人家李局长别有用心?不能,你邹云什么都不能说!这就叫阶下囚,有嘴没有话语权!而且在大面上,你还要感激人家。邹云一脸谢意地说,不好意思李书记,让你费心了。

  李汉一说,放宽心,邹书记。天塌不下来!就算是塌下来,我会先替你顶一头的。没事,沉住气!心烦的话,就回北京呆几天。兴许事实真相,这就大白于天下了呢。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李汉一说,那好吧,我等会儿就开会了。十点三十分,李汉一把会开起来了。如他事先跟邹云所说的那样,会议内容只有一项,就是针对局域网上的那条爆炸性新闻。他要求大家保持冷静的心态,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不要瞎议论,不要乱传播,不要在网上随便发帖子。更不能因为此事,影响本职工作。有什么新情况,或是掌握了什么新动向,应该及时跟有关部门和有关领导取得沟通。散会时,李汉一还强调,诸位回去后,多做做本部门人员的工作。

  此时机关大楼里,人们脸上的亮点表情,以及嘴巴上的热点话题,全是中加友谊结硕果的内容。许多人都被一股莫明其妙的情绪,刺激得超常兴奋。有些议论里还加上了曲折的情节和离奇的细节,就像是已经看到一个年轻的副局级干部,正在踉踉跄跄,往一个大粪池奔去……

  下午下班前,李越季打来电话。她没在邹云的桃色新闻上兜圈子,她说她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叫邹云顶住,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邹云心里热乎乎的,嘴上的话也很感激。人在背运的时候,容易被三言两语打动。

  夜色融入这座城市,招待所院子里,工艺灯亮起来,冷清的水泥石板上,摇曳着凌乱的树影。在警卫室门口,一个行头专业的中年保安扬着脸,痴迷地望着夜空。

  邹云拉上窗帘,感觉浑身上下哪儿都发痒,便来到卫生间。洗过后,身子虽说松快了,可心里还是憋闷。他想,有什么办法能尽快了结此劫?也好给苏南、能源局,还有秦晓妍一个亮亮堂堂的结果。妈的!他在心里大骂宁妮。骂过之后,就对这个异国女人,渐渐起了疑心。合计着该不会是她,将自己擀成饺子皮后,再把我邹云绞成饺子馅,在上江市里包了吧?如果是这样,那她图的是什么?

  邹云打开笔记本电脑。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碰它了。信箱里堆积了大量的垃圾邮件。他今天没有集束删除,而是一条一条地清理。突然,他看到了一封署名宁妮的来信,脑子里轰隆一响,感觉心跳到了嗓子眼。愣了老半天,才把光标移到这封信上。

  宁妮的诅咒:

  真没想到,你还好意思,发来这样一封邮件。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一千个不!一万个不!

  什么你是无意中才说了那些话,鬼才相信!

  你就是有目的、有预谋,借我受孕之身,这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事,大做你的美梦!就算你想出国,你可以有很多办法嘛!你为什么,偏要打我的主意呢?

  跟你说邹云,我已是中国公民了。我爱长城,我爱北京烤鸭,我爱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我是不会把你,带到加拿大去的。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要通过我的律师,用法律做武器,讨回我的清白名誉!

  邹云的大脑突然死机了!他呆呆地盯着电脑,身子突然一抖,接着瞳孔里冒出火星。他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他一遍遍问自己,究竟是谁?哪个他妈的王八蛋,躲在角落里下如此重手!居然以自己的名义给宁妮发邮件,一环扣一环给自己制造事端,分明是想往死里收拾自己。过了许久,邹云抑制着心火,打宁妮手机。对方不在服务区。

  龚琨打来电话。关心过后,要邹云过去。邹云有心把宁妮发来邮件的事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说自己没事,今天就不过去了,呆在招待所里,想想对策。龚琨没再多说,但邹云知道她现在很难过。

  邹云离开房间,垂头丧气走出招待所大门。身子在夜幕下,摇摇晃晃。房间让他窒息,他觉得再不出来透气,就有可能给憋死!他想忘记眼前的一切。他逼迫自己使劲在记忆深处扒拉。渐渐,今年春分那天的一片晚霞,从他记忆深处闪现出来……那天晚饭后,邹云换了旅游鞋,走出招待所院门,踩上一条水泥石板小径。闲散劲看上去,就像是从外地回来休长假的人。

  春日的晚霞从远方涌来,带着年轻人赴约的劲头,热气腾腾地穿过楼群,迈过草坪,跨过街道,钻进人群,染得无声的微风,也都闪闪发光。街道上,脱下棉装的女人,身姿就算是肥胖一点,也能让那些从冬季里熬过来的男人,眼睛里泛起阵阵波澜。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一点色彩,一片光亮,一阵轻风,一个背影,一双眼睛,一段话语,都有可能成为一个不乏生活趣味的人动情的理由。

  走在城乡结合路上的邹云,已经被清新的春风,熏得身上阵阵舒服。刚刚走出招待所时的那股烦恼,此刻在他心里,没留下什么划痕。他悠闲的目光在路上想跳就跳,想飞就飞;在远处遇上行人了,推开了便是;若是碰上车之类的大家伙,他的目光也不惊慌躲闪。邹云就这样将自己的一对眼睛,让景物、让车辆、让陌生人映照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有神,越来越远离烦恼。不知不觉中,他的一片背影,就飘成了远离城区的一个黑点,如一只觅食的鸽子。

  浓浓的田野气息,从蓬松的土壤里钻出来,涌着从他体内散发出来的热气,顺风向城里飘去。双脚踩在有些弹性的黄土地上,邹云似乎感觉到了,不远处那片返青的麦子是怎样用他们纤细的根须,从丰盈的土壤里吮吸春天的养份。这种奇妙的感觉,让邹云的思绪,在记忆深处,检索出了一些与乡村、与庄稼、与单纯有关的往事。日落生炊烟。想着古人的诗句,邹云往村子里望了一眼,禁不住黯然一笑。与城区接壤的这些村落,如今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古朴的乡村风韵了,种田人变得越来越稀罕,农民的身份,越来越模糊。因为土地都被开发了,农民传统的思维系统,被来自都市的现代意识打乱了。生存方式,由不得这些种田人不变。说不定那边的麦田,明年就会变成一个工业园区,或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

  邹云在村口遇见一个正在接自行车链条的老人。老人蹲在地上,两只手上油乎乎的。见了陌生的邹云,叹口气,点点头。邹云感觉,这个老者不像是种田人。至于说哪儿不像,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车子坏了?邹云主动搭讪。

  老人站起来,跺跺脚,冲着破旧的自行车发牢骚。这个破玩意,老是掉链子。

  邹云就把目光移到自行车链条上,看得很仔细。老师傅,我来给你试试。

  老人看了邹云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邹云就挽起衣袖,蹲下来,研究了半天,才开始下手。

  没一会儿,邹云就把链子给接上了。老人脸上有了笑,邀邹云到家里去洗洗弄脏的手。邹云看着自己的手,就应了老人的邀请。

  老人一指前方说,近,就那儿。

  邹云望去,那儿是一排平房。房前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在冲他们招手。

  那是我老伴。老人闷声闷气说。邹云点点头,跟上老人的步子。进了农家小院,老人也没跟他老伴说邹云是谁,只是叫老伴去弄一盆干净水来。洗过手,邹云才知道,这老人果真不是农夫,而是能源局的退休工人。邹云很纳闷,他不明白自己的职工怎么会住到村子里?

  老人的老伴,沏好了茶,叫他们进屋喝。屋里光线昏暗,一只灯泡吊在房梁上。一套浅灰色沙发,款式陈旧,茶几用一个方凳子替代了。老人把他的一些家事,就着浓浓的花茶,说给了邹云听。

  老人姓王,退休前在能源局职工大学开通勤车。前年他小儿子被查出慢性肾衰竭——尿毒症。这是一种病人痛苦、亲人劳累的病。王师傅小儿子一直采取血液透析疗法。每次花费四百元,病情重时,一星期就得透两次,稳定时可以一礼拜透一次。最近病情又不大稳定了,三天前住进了职工医院。王师傅刚才就是打医院回来的。

  王师傅小儿子在能源局维修公司上班。刚开始时,医疗费单位给报销百分之六十,后来是百分之五十,现在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就这,王师傅也很领情了,他说如今一分钱也报不了的单位,还不是一抓一把?讲到小儿媳,王师傅也不多怪。小儿媳原在局运输公司工作,去年竞争上岗时,没得到岗位,难受了好些日子。等有了点精神头后,就觉得能源局没劲了,家里没活气了,呆不下去了,领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回了湖南老家。虽说在法律上还跟王师傅的小儿子,保留着夫妻名份,可现状比离婚也好不到哪去。

  白发人呵护黑发人,王师傅和老伴,不得不把小儿子的病,扛上瘦溜溜的肩膀,咬牙往前走着。现在已经把家底抖落光了,只好腾出市里的楼房出租,然后再从租金里,擗出一点来乡下租便宜的民房住,省钱给儿子看病。王师傅点着一支烟,眼里一亮说,等过些日子,我打算,到七大姑八大姨那儿,张罗几个买卖钱,养蝎子。对路的话,这日子还有过头。

  见王师傅此时还有乐观的生活奔头,邹云心里不是滋味。他真是没想到在能源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家,这样为晚辈卖命的父母!邹云觉得,尽管自己初来乍到,能源局的历史里,还没有自己的声音和足迹。可是作为能源局现任领导,他面对王师傅和他的老伴,心里还是愧疚,目光都不敢实实在在地落到这一对老人的脸上,也没有勇气,堂堂正正亮出真实身份。好在王师傅和他老伴,始终也没有问他是谁,不然还真就把他给难住了。就在邹云要离开时,无意中走到挂在南墙上的一幅老照片前,很随便地扫了一眼。这是一张领导接见先进生产者的合影。

  王师傅站在他身后说,有二十来年了吧!

  邹云扭过头,目光在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险些没法儿落脚。王师傅干巴巴一笑,指着在照片前排就座的一个人,兴奋地说,这个人,叫苏南。可了不得,官当大了,我们的副部长!听说到这会儿还在操心呢!唉,想当年,我和苏部长,还在一个地窝子里睡过觉呢。我那时就看出来,他不是个一般人啊!

  邹云一愣,头往前一探,目光落在王师傅刚才指着的地方。屋内光线也不好,邹云没有看清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苏南。但他不怀疑王师傅说的话。邹云控制着一股别样的情绪,冲着照片问,哪一个是您,王师傅?

  王师傅就指着后排的一个小脑袋说,这个,这个是我,傻乎乎的。

  邹云想笑笑,可是神经系统不配合。邹云舔了一下嘴唇,挺挺身子,看着王师傅的脸说,你现在有困难,可以去找找苏部长啊。王师傅摇着头,摆着手,一副受惊的表情说,咦,可是不敢!就我这点踢一脚就没了影儿的家事,咋好去麻烦人家大部长?那不是扯淡嘛!

  邹云把已经有点潮湿的目光,从老照片上移开,暗暗喘了一口长气。而王师傅的目光,却还是粘在老照片上,嘴角不时咧一下,神情恍惚。邹云又说,王师傅,那你也可以找找局工会,把你的实际情况,跟他们说说,申请一下困难补助。

  王师傅长叹一声,都是麻烦人的事,这嘴不好张啊!就说这阵子,我们局里搞工龄买断这个事吧,也不知是谁制定的章程,不准我们这些退休职工买。我去局里找了,跟他们讲我有困难,打算拿这笔买断的钱,做点营生,好把这个东倒西歪的家,撑起来。唉,不好使,那些政策,管着咱老百姓呢!邹云脸上一阵发烧,目光再次从王师傅脸上移开。王师傅老伴要邹云留下来吃碗面,邹云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就说了几句宽慰人心的话。

  邹云离开王师傅家时,天色已黑,彼此把再见声扬到了夜空里。慢慢悠悠,走到能源俱乐部门口,邹云遇见了跟老伴儿散步的局教育处副处长贾地亮。

  贾地亮明年底到离岗年龄,他是能源局里元老派副处级干部,曾是苏南的老部下。过去贾地亮是有机会到正处级的位置,但邹云听说他都让了。邹云在贾地亮面前,拿不出半点架子,就像是一个中学生,跟自己的班主任说话。

  这时贾地亮老伴儿插话进来,邹书记,我们家老贾,净在我面前夸奖你。说你年轻有为,办事稳重。邹书记,你一个人在这里,今后想吃点啥家常饭,就跟崔阿姨说。崔阿姨包的鲅鱼馅饺子,你是没吃过,吃了你准得想下一次。等哪天到家里来,崔阿姨给你包一顿尝尝。贾地亮的老伴儿,比贾地亮大两岁,几年前就退休哄孙子了。她在局工会,是个有名的热心肠。要不是邹云的手机响了,他们站在夜色下,还能聊一会儿。

  翌日,邹云把能源电视台台长和能源报社总编叫到办公室,跟他俩说了王师傅的事,问他俩能不能为王师傅发动一次献爱心活动,帮帮王师傅一家人。两位媒体当家人就地表态,说全局性募捐活动有日子没搞了,电视台和报纸,现在正缺这方面的宣传源呢。这次要把王师傅家的难事,做大,做活,做出亮点来,让人间真情,在王师傅的家难上火一把。

  邹云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放到桌子上,打量着两位说,那我就先给两位捧捧场,看看我捐的这五百块钱,放在你们哪家的募捐箱里?两位你瞧我,我瞅你,都被邹云这五百块钱搞得没词了。

  邹书记,您这份爱心,就放电视台那边吧。总编笑着说。

  台长看一眼邹云,脸上的表情犹豫不决。邹云故意不理会他俩的心思,逗闷子说,我这钱上,没艾滋病毒。

  台长连连点头,涨着红脸,直用眼角余光,在总编的圆脸上找辙。

  邹云看了一眼石英钟说,两位晚上要是有空,我请两位吃饭。

  这之后的某一天下午,邹云从一堆报纸里,拣出《能源报》。目光上去一溜,就在一版左下角,看见了爱心募捐热线电话,不由得想起了王师傅,意识到募捐这个事,已有好几天了,于是就打通了报社总编的电话,询问他那里的募捐情况。总编的情绪不叫好,明显不如几天前那么热情高涨。总编心灰意冷地说,唉,邹书记,雷声震耳,雨点不大。募捐成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让人失望。邹书记啊,你说现在的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往这种救死扶伤的事上花钱,一个比一个抠门。照前几年,简直没法比。

  邹云的心在往下沉,手指在桌子上敲打着。这时总编又谨慎地说,邹书记,听说电视台那边,上座率也不高。从总编的话里,邹云猜到了总编此时的心里活动,他是担心自己对他的工作有看法,于是就调整了一下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本来就是件自愿的事嘛,大家都参与当然好;人少了,意义也照样存在。再说你们也是尽力了。

  不知不觉,邹云就走上了一条乡间土路。土壤里散发出来的湿润气息,闻着依旧亲切,偶尔有狗叫声从村子里传来。不远处,一盏昏暗的门灯,照着一扇孤独的铁皮院门。邹云知道,那就是王师傅家。苦涩的心里,又像是倒进了一瓶老陈醋。微风把他的衣襟,吹得忽忽哒哒。他挺起胸,长出一口气,默默转过身,往回走去。置身此地,邹云一下子学会了安慰自己。他想像王师傅那把年纪的人,都能把那样一种沉重的日子扛在肩上,乐观地生活。相比之下,自己跟宁妮的这场麻烦,离没法儿活不是还远着吗?他劝告自己,一味恼怒不行,像现在这样无声退守着也不行,得主动去北京。一方面找宁妮,一方面去部里走动走动,跟有关领导见见面。就算这张嘴,暂时说不清这些麻烦。可宁妮发来的那个电子邮件,是公开了的话,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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