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大房子里冷冷清清,旁听席稀稀落落坐着不到四分之一的人。有人在窃窃私语,窗外传来几声鸟叫,那鸟叫无论如何说不上动听。我呆呆地看着被告席,那个位置,过一会儿,桑螵蛸就会坐在那里。
杨波老师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来上班了,中医内科学的课程都换了代课老师,听说他病了,是那个药水起的效果吗?我将星期八的事情都写了下来,为了让自己区分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很多事情我有点记不清了。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杨波老师从来没有去过精神病院,精神病院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所以,杨波老师在那里没有秘密情人,更没有强暴过许诗。李小飞一步一步让我怀疑杨波老师的人品,最后让我仇恨他,这都是她的阴谋,我错怪了杨波老师,我可能会杀了他,但愿他只是生了一场病,但愿他会好起来,如果我可以用自己的死来换他的康复,我觉得都是值得的,本来就是我犯的罪,我看着被告席,审判我吧,应该被审判的人是我。
可是许诗又太过真实,她后来甚至还有了独立的生命,我知道星期八和许诗都是幻觉,可是我曾经相信过,我无法彻底地忘却。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依然不原谅杨波,依然认为他伤害了许诗。我知道我不对,可是就如同萧扬尘所说,我无法停止思考,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至少,当许诗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依然为她感到心痛;至少,当我想到许诗的时候,也会感到心痛。我当然不应该有任何感觉,可是我的生命里的确遇见过她,我想起和她在楼梯上做游戏的情景,她是那么的可爱,她真的只是虚幻吗?我相信那天不是梦,许诗是真的活了,她有真实的生命,她的精神疾病治好了,她是一个真正二十岁的女孩。我本可以和她好好地生活,我只需要选择做一个精神病人,可是我放弃了,因为我放不下王姗儿。可是王姗儿呢?她走了,我找不到她。许诗说她骗我,可是我愿意让她骗,只要她还愿意继续骗我,可是她不愿意了。李小飞走了,王姗儿不需要继续她的任务,可是她不是已经喜欢我了吗?这不是无所不知的许诗告诉我的吗?为什么王姗儿还是走了呢?或许她感觉到了事情的残酷,难道她和江水胜一起去了日本?不可能,不可能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去了外国。王姗儿还要完成学业,她不会离开自己父母去那么远的他乡,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喜欢江水胜的,我相信,她不是喜欢我的吗?她一定是觉得愧疚,所以才不让我找到她……
“砰!”惊堂木清脆的声音传来,我被惊醒,才发现自己刚刚走神了。桑螵蛸已经出现在被告席,他依然是小平头和锐利的眼神,面带着我熟悉的微笑,身上穿的却是我陌生的看守服。
桑螵蛸没有律师,他孤独地站在世界的一边。
“本院为本案组成合议庭,由我担任审判长,本庭现在对本案进行审理……”审判长声音平淡,毫无表情地说完话后,把脸一顿一卡地转向公诉方。窗外传来“咔嚓咔嚓”的鸟叫声。我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鸟叫,如同一堆巨大的齿轮在没有润滑油的情况下运转。
“被告桑螵蛸,超标使用有毒药物,无证行医,致人死亡,情节恶劣,本院为了维护公民生命健康与安全,对被告桑螵蛸以非法行医致人死亡罪提起公诉。”公诉方这边是一个女检察官。她留着一头短发,一米五左右的身高,表情十分肃穆,让人想起外国电影中,神父在死者坟墓前的最后讲话。
女检察官拿出一叠文件放在桌上,或许她觉得说话的时候加上手势会更像一个伟大人物,可是她的手势大多毫无意义,甚至矫揉造作,结果就如同一个乐队指挥对着乐谱开始了音乐会。我的注意力都被她的手势吸引,没怎么听她说话。她大体是在讲医院发现死者胃部残留物中毒药很多。这个我早知道,桑螵蛸认为当需要毒药的时候,毒药就是神药,所以他从来不忌讳。女检察官还讲到了砒霜,我记得桑螵蛸的确说过他自己可以提炼砒霜。
女检察官结束了她的这一“乐章”,把“乐谱”转交给了法院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把文件放在审判长桌前,审判长的脖子一顿一卡地转向文件,然后一顿一卡地抬起头,又一顿一卡地转向桑螵蛸,这时候窗外“咔嚓咔嚓”的鸟叫声又重新传来。
“请被告进行陈述。”
现场进入了沉默,桑螵蛸微笑着,他没有说话,似乎根本没打算说话。所有人看着他,而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请被告进行陈述。”审判长依然是电子报时一般平静如死水的口吻。
桑螵蛸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十分爽朗:“好吧,那我说几句话。”审判长这时候一顿一卡地把头转向了桌子上的文件。女检察官笔挺地坐着,挺胸收腹,一副小学生专心听讲的样子。桑螵蛸愿意说话,让我如释重负。
“首先,人的确死了,这个没错;病人喝了毒药,这个没错;毒药是我开的,连药也是我亲自煎熬的,这个没错。我,中医学院的一个学生而已,没有行医证件。我承认我无证行医,我何必着急给人治病呢?等毕业后考到行医资格证也不迟啊,可是我就是不忍看到病人的痛苦,却没想到有人会为了钱而陷害我。我看到了那病人死时的样子,明显是吃了过量的砒霜,可是我没有在那个药里放砒霜。哈哈,药可是我亲自煎的,我看着他喝下的,可是后来我走了之后,他又被人喂了砒霜。我怀疑是他的老伴收了钱,收了李小飞他们的钱,毒死了我的病人。我那天就觉得他的老伴神色不对。哎!人心险恶。”
“证据呢?”女检察官依然挺胸收腹,貌似关切地问道。
桑螵蛸略微错愕,现场又一次陷入了十秒钟的沉默。“证据?对不起,证据只有有能力拥有的人才会有,我没有。”
“这么说来,你就是想诬陷别人,你有药方吗?”
“没有,我自己抓的药,我自己煎好送过去的。”
“中医学院中医系里传说你会提炼砒霜,你真的会提炼吗?”
“会,我有时候会慎重地用一点,可是这次根本没用,病人不需要,我为什么要用?”
“被告能否提供一点没有使用砒霜的证据?”女检察官淡淡地说道。
“我什么证据也没有。”桑螵蛸两手一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我知道自己已经进了他们的圈套,算了,我不想多说废话,总之我的病人是被别人毒死的,可是如果你们要说我有罪,那我也无可奈何。”
桑螵蛸口气十分平淡,最后发出一声冷笑。我的心脏逐渐降温,这才意识到事情的确不可挽回。无论如何,桑螵蛸没有证件,他从来也不把《药典》上有毒药物的用药标准放在眼里。即使砒霜不是他放的,他也是非法行医,因为附子和乌头也超标了,更何况无法证明砒霜是不是他放的。
“这已经不是砒霜的事情,被告桑螵蛸使用的其他药物,也可以致人死亡,总之那个药方,就不是治病的,而是杀人的。”女检察官果然回避了砒霜。
桑螵蛸点着头,恶狠狠地说:“没错没错。”
审判长一顿一卡地抬起头,我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有颈椎病,或者最近落枕了。他把脸转向桑螵蛸,无奈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后,叹了一口气,或许他终于对现在年轻人的玩世不恭感到绝望。实际上桑螵蛸十分了解自己的处境,他本想给外国大财团的肛门飞上一刀,可是大财团放个屁就可以让他死去活来。困兽之斗只能展现兽的无能和弱小,真正的抵抗就是不抵抗。我想起萧扬尘说起他有一次被一伙人抢劫,从头到尾被人群殴了三分钟,三分钟里他一声不响,他说和强盗多说话只能说明自己幼稚。桑螵蛸应该一开场就保持沉默,可是他和萧扬尘不同,他血气方刚,还是多说了几句话。
“现在进入举证质证阶段,有人愿意出庭为被告作证,请证人上来。”审判长话音一落,旁边的门打开,一个老太太被带了上来。
“法官啊!桑螵蛸是好医生,我的胃癌就是他治好的,他还治好了我们老人院很多人的病,老黄的哮喘,老张和我老伴的大肠癌,数不清楚啊!我告诉你们,死掉的那个老林,胰腺癌,医院说他活不过三个月,桑医生给他开药,已经活了九个多月了。他没良心,不,是他的老伴没良心,她不讲道理,她的良心被狗咬了,她不是人,她不是东西!桑医生没有罪,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没有罪!”那个老太太哭了起来,哭声在巨大的审判庭回绕。
“没有人性的,就不是人!没有良心的,就不是人!我咒她不得好死!我天天咒她不得好死!她明天也得胰腺癌,桑医生不会给她治疗,她赶紧死吧。”老太太声色俱厉,喘着气,愤怒地拍着桌子,可是说完话,骂完人,她又开始哭。
“请证人文明作证。”审判长轻轻拍了一下惊堂木。
“老太太,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女检察官干咳一声,窗外传来乌鸦一声凄厉的喊叫。
“放了桑医生吧,求求你,放了桑医生吧。”老太太居然对女检察官求起情。
“我们要维护法律的公正,您放心,我们不会让坏人逃脱法律的惩罚,也不会让好人受到冤枉。老太太,我问您几个问题,您慢慢回答我好吗?”
“好。”老太太拿出手绢,擦着眼泪。
“老太太,请问您收了桑螵蛸的家人多少钱?”女检察官冷冷地问道。
老太太没有说话,她直直地站着,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我只看到她的背影是那么的直,她是一个正直的老太太,是一个有良心的老太太。我觉得我在哪里有见过她,好像是很久以前在一个药店,那时候她正拿着桑螵蛸的方子与药店的药剂师争执。多可爱的老太太啊,她多么的直爽,她愿意为桑螵蛸作证,还为桑螵蛸求情。可是老太太没有再说话,她洪亮的声音没有继续震慑那些人。她直直地站着,然后她直直地倒下!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很多人都站了起来。女检察官依然挺胸收腹坐在那里,桑螵蛸大叫一声,原来他被两个法警死死地按在桌上。
“放开我!我要救人,你们这些杀人犯,放开我,我要救人!”桑螵蛸挣扎着,可是被按得更死。
有两个人走上来抬起了老太太,他们一个扶着肩膀,一个抬着脚,老太太的脑袋悬挂在半空。
“你们这些杀人犯,她脑溢血了,你们还让她的头部下垂。你们是杀人犯,你们不让可以救人的人治病,你们是杀人犯!我也要问你,你收了他们多少钱?你们又要杀我的病人,你们这些杀人犯!”桑螵蛸恶狠狠地喊着,挣扎着。他出庭的时候原本是那么平静,可是老太太倒在了他的面前。
“我的名字叫桑螵蛸,桑螵蛸,是一味中药,它是螳螂的幼虫,螳螂要挡车,螳螂的幼虫也要挡车。”
我想起桑螵蛸以前对我说的话,他说得对,地球已经化身为一辆巨大的机车,碾压所有挡车的生灵。螳螂被压成绿色的液体,连死狗都必须把大小肠吐出来。窗外又传来“咔嚓咔嚓”的鸟叫声,也许这就是那辆大车运转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我要杀人,等我,等我出来,你们最好判我无期徒刑,枪毙我也可以,不然我以后要杀人。我不救人了,我要杀人!我也要像你们一样去杀人!”桑螵蛸哭了,原来他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也会哭。
十年,最后只判了十年。我有气无力地走出法院的大门,在附近的树上寻找发出“咔嚓”声的鸟,可是那几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上一片死寂。
我无法接受桑螵蛸有罪的说法,我记得托尔斯泰说过,审判只是为了展现一下审判者的力量。可是我也知道法律的难处,一切只能按照条文,按照搜集来的证据,而这些都对桑螵蛸不利。
我搭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上没什么人。我坐在窗边,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刚下过一场大雨,行道树洗刷得闪闪发亮。正午的太阳还在乌云里,空气中弥漫着凉爽的风。两个高中女生穿着同样的衣服手拉着手穿过干净的马路,白色带黑色条纹的T恤,多美的校服,或者不是校服,只是她们买了相同的衣服。
公交车就要到站,一个小男孩站在门边,没有人陪同。他一个人站着,十分安静,穿着中国足球队的白色球衣。小时候我也渴望着这样一件球衣,白色的红色的都可以。
公交车停下,广播播放着站名。我看到窗外一个咖啡色的招牌,用白色的字体写着“咖啡色”。我萌生去里面坐坐的冲动,于是跟着那个小男孩一起下了车。
走进咖啡厅,我要了一杯拿铁,坐在靠窗的位置。咖啡厅里没什么人,稀稀落落地坐着。我期盼王姗儿就在这些人里面,可是当然没有看到她。我在动画学院女生寝室楼下等过一天,也没有看到她。她似乎比许诗更加的虚幻,虽然我确定她是真实的存在。
我挑了一本足球杂志,这是最新一期,讲述巴西世界杯的场馆。我喜欢的国际米兰照例输球。我慢慢地翻看,杂志后面还展示巴西的足球宝贝。这个杂志就是有这个惯例,小时候萧扬尘借我的杂志,他都是直接翻到后面看宝贝的。
我把杂志重新放回架子上,喝掉杯中早已冷却的液体,结账离开了“咖啡色”。
离大学城只有两站路,我决定步行回去。天上又下起了小雨,有些人打起了雨伞,我看着路上每一个行人,我想象着,能和王姗儿不期而遇。
或许在某一个远处,她正在向我走来,穿着一件金黄色的连衣裙,散发着郁金香的气味。她微笑着,披散着长发;或许我们早已擦肩而过,她在远处看见了我,于是她用雨伞遮住了脸。她的雨伞,我想起了她的雨伞,它曾经为我遮雨,她曾经和我一起淋雨。
我走上一座天桥,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大楼。天空在高楼之间显得狭窄,一条无尽的笔直的道路,远远地通向虚无,满载无数的车辆,通往虚无。
我走到了星期八酒吧的门前,我看着招牌上“星期八”三个字,心中刺痛。我走进了酒吧。
酒吧在白天总是生意不佳,只有我一个顾客。一个男调酒师在吧台和两个女服务员打情骂俏。吧台后面是普希金和拜伦的画像,那是两个英年早逝的诗人,热爱自由,从不歌功颂德的真正诗人。
我独自坐在沙发,服务员并不理我,他们等着我自己去吧台要点什么。可是我坐着,酒吧十分安静,没有一点音乐。我想起很久以前和李小飞的一次见面,那时酒吧就如同现在一样的安静。感觉之中,那似乎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其实,也不过几个月吧。那是我和李小飞第一次单独的见面,那天,我也是这样坐在沙发上等她,正巧,就是现在这张沙发。我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那时候李小飞之所以约我出来,原来,原来是因为我的脑袋已经安装了他们的芯片。我想起那天我要的是“阿拉伯酒”,端上来的却是一杯咖啡。我想起她要的是白兰地,或许是威士忌,我已经记不太清。我记得她的微笑,她黑色的手套。
一个女服务员走到我的面前,她在我的面前摆了一本精装书。我当然知道,那是他们的酒单,可是我没有翻开,而是被它的书名吸引——“今天星期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