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八

十七

　　生活对我而言，就像一条被摩托车碾过的死狗，一次次被碾过，眼睁睁看着摩托车的轮胎从自己的肚子上压过。

　　星期八如期而至，我在宾馆醒来，天光大亮。我拿过一边的手机，上面显示星期八，八点十二分，我叹了口气，看看一边的萧扬尘，他正睡得死死的。我想到他昨天晚上那么晚才睡，就没叫他起床。

　　我走出宾馆，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在路边的小超市买了一瓶牛奶和一块蛋糕。我不得不乘坐校内车，否则就要迟到。

　　当我赶到教学楼前时，三辆大巴只剩下两辆，我要乘坐的那辆正在启动油门，司机为我打开了门，我跳上车。“不器，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秘书长坐在车门旁边，对我说道。

　　“不好意思，迟到了。”我寻找王姗儿的身影，希望她的身边可以给我留下一个空位。我的确看到了她，她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身边坐着的，是那个大夏天穿黑色西装的江水胜。

　　我知道江水胜肯定不会给我换位置，我只好在秘书长身边坐下，“那个穿黑西装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新参加的会员。”秘书长说道。

　　“不是医院那边不需要那么多人吗？”

　　“哦，刚好有一个人退出了，那个江水胜之前就有说要参加，所以我现在就把他叫了来。”

　　“好吧。”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器，王姗儿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秘书长看着我，诚恳地问道，“我觉得真的有点不像。”

　　“哦，现在不是。”我说道。

　　“哦，这样。局势瞬息万变，你可得好好珍惜，那女生不错。”

　　“我当然知道，可是无奈啊。”我叹了口气。

　　“那么，去女科的男生，该不是也要换人吧？”

　　“最好别换。”我无力地说道。

　　“得看王姗儿要带谁了。”

　　悲剧果然发生，到了精神病院，王姗儿一副完全不认识我的样子，我早总结出来，在有其他男生在场的情况下，王姗儿都会对我比平时冷淡许多，我只好主动去和她说话。

　　“王姗儿，早上好。”

　　“早上好。”她对我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我一时语塞，王姗儿沉默一会儿，说道：“今天你去一下男科好不好？”

　　依然是那么温柔的口气，那么甜美的声音，还是一个“好不好”的请求，我的胸口仿佛有一声脆响，如同玻璃杯摔破的感觉。

　　我没有说话，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可以说些什么，我转头走进了男科。

　　“小伙子怎么来这边？”那个穿着拖鞋的男医生笑着问道，拍拍我的背让我进去。

　　秘书长把我带到一个房间，上了几楼还有这个房间的门牌号是多少我一概不知，我垂头丧气地走了进去。这病人是一个男孩子，十一岁，身高已经快到我肩膀，名叫苏格拉。秘书长离开房间，我就找了沙发安静地坐下。他的沙发什么都没有，没有许诗那满满的毛绒玩具，坐起来宽敞舒适，心中却觉得空空荡荡。

　　苏格拉对于换了一个哥哥十分开心，他说上次那个哥哥一点意思都没有，胆小如鼠。我安静地听着，随口回答“嗯”或者“哦”。他竟然以为我听得很认真，越说越起劲。说他最喜欢看哈利波特，单单哈利波特他就给我讲了半个多小时。他说他还喜欢柏拉图，因为柏拉图崇拜苏格拉底，不过他对柏拉图没什么了解。然后他说还喜欢张无忌，说着在我面前打起了太极拳，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和公园里的老爷爷打得差不多。

　　“乾坤大挪移！”他忽然改变招式，把放在桌上的杯子玩具一类的东西全丢在空中。这其实是杂技，两手扔四件东西，他接得不错，都没有掉下。

　　“啊！”他怒吼一声，将保温杯投向我，还好我反应及时，一掌拍落。“咣啷”一声，我手掌生疼。接着是玩具，我早有准备，闪身躲开。第三个玩具好接，我两手抱住，第四个我则用手上的玩具挡下。

　　“你搞什么鬼？”我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

　　“试试看你的身手。”苏格拉大笑着说道，“上次那个哥哥很笨，两下就被我打跑了。”

　　“你满意了吧，我告诉你，我心情不好，你小心点。”我装出很凶的样子，试图震慑住他。

　　“哈哈，我喜欢你这样的，有意思。”说着向我冲来，“九阳神功！”他大喊着，我赶紧闪开，心说今天倒霉透顶，碰上这么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家伙。

　　他一击未中，毫不气馁，大喊着继续攻击。他毕竟是个小孩，我看准拳头的来路，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到一边。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苏格拉马上求饶，听得出来心中没有一点诚意。

　　“真的不敢了？”

　　“真的。”

　　我放开他，重新坐在沙发上郁闷，我想我下个星期八不来了，为什么我不退出爱心社团？以前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以前还可以和王姗儿在一起，可是现在却是一个疯孩子。

　　苏格拉继续给我讲他的事，他说喜欢班上一个女孩子，可是女孩子不喜欢他，还和别的男孩玩得很近。苏格拉便去打那个男生，后来不管是谁，只要是男生和他喜欢的那个女生说话，他就去打那男生。他说自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抓到这里的。

　　他说他还喜欢拿破仑，因为拿破仑像他一样因为英雄事迹被关起来，他相信他有重出江湖的一天。

　　我无聊地听着，有点犯困，正准备闭上眼休息一下，在眯缝的眼皮底下，发现他迅速地脱掉裤子。我预感情况不妙，果然一道水柱向我喷来。我仓皇转身闪开，躲过一劫。他追着我喷水，我上蹿下跳一一躲开，终于绕到他的身后将他抱住。他的小便储备惊人，速度、高度以及射程都不一般。我没有被他击中，却也汗流浃背。

　　“哈哈哈！”他拉完小便笑了起来，我看了看湿淋淋的沙发，地上也是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臭味。

　　“我得走了。”我捏着鼻子说道。

　　“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我走到门前。

　　“等等我，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什么地方？”

　　“保证你喜欢。”苏格拉神秘地说道。

　　我走出房间，想想的确无处可去，只好跟着苏格拉走走。

　　我们上了一层楼，苏格拉走到一个房门前停下。他把食指竖在嘴前要我别说话。我站在原地，看到门牌号是517.苏格拉在把耳朵贴在门上许久，然后他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插入了锁孔。

　　门果然开了，苏格拉先进去看了一眼，然后示意我跟上。

　　这个病房是一般病房的两倍大，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上挂满了画，连地上都摆了好几幅。

　　王姗儿？我看到王姗儿的那幅画，立刻惊呆了。直接看画，比看照片更好看许多，就像一个真正的王姗儿躺在那里，苍白的阳光从画中放射出来，一种懒洋洋的感觉，线条柔和令人陶醉。王姗儿的手摆放得很自然，看不出一点要遮挡的感觉，却刚好把重点的位置遮住；眼睛没有睁开，又好像是半睁半闭。

　　“原来叔叔最近还有新作品呀。”苏格拉也站在王姗儿的画前一动不动，“太美了，这个姐姐太美了。”

　　我也看到了许诗，画上的她，正拿着一本书靠在桌前，她好像是在仔细地阅读，旁若无人的样子，窗口的阳光似乎把她照得透明了。

　　这画家不只是喜欢画美女，还喜欢画牛。在几个女人之间，就是一头头的牛，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角很大的，有没有角的，动作都不一样，神态却完全相同，都是一张麻木的脸。那眼神，我看出来了，和那个画家的眼神一样——空虚。那种空虚，是看到黄金如山也是空虚，看到世上最美的女人也是空虚。我没想到，用画笔居然可以画出空虚的眼神，我之前不懂空虚，可是看到这些牛，我懂了。

　　画家的床边，挂的是他未婚妻的画像。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画上是一个女人站在阳台，清澈的蓝天，明亮的眼神，灿烂的笑容，因为她是坐在栏杆上的，所以毫无遮拦地用手抓住栏杆以免掉下去。可是我想到她还是掉下去了。这幅画，是房间里唯一有笑容的画，可是我看着看着，眼前却渐渐模糊。生命是如此的美好，却要面对无情的死亡和虚空。

　　“怎么样？不会后悔和我来吧，看看美女真多呢。”苏格拉在一边说道。

　　“你小子这么小，就懂得美女？”

　　“当然！”

　　“可是你不懂艺术。”

　　“你懂吗？”

　　“我也不懂。”

　　“那就对了。”在王姗儿的画前苏格拉脱下裤子。我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小子，你知不知道这样很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苏格拉不高兴地说道，“别打扰我，亏我还带你来看好东西。”

　　我真想给他两拳：“那你能不能换一幅画。”

　　“这是新来的，其他的我早看腻了，而且我觉得这个姐姐最漂亮。”

　　“妈的，你想死。”我恶狠狠地对他说道，他终于被吓到，把裤子拉了起来。

　　“我告诉你，你这样，会把自己弄坏掉的，以后就再也不能用了，娶不到老婆可不要怪我今天没提醒你！”我觉得不教育教育他不行，否则改天我不在的时候，他依然可以来。“要是被我知道你还来这里做这种事，我就废了你的九阳神功，让你去练葵花宝典。”

　　“大哥，我知道了。”苏格拉好像听进了我的教导。

　　“你怎么会有钥匙？”

　　“捡到的。”

　　“我认识那个画家叔叔，想不想让我告诉他？”

　　“不要啊，大哥，大哥哥，我会被骂死的，我以后不敢来了。”苏格拉似乎很害怕，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那你把钥匙交出来，否则我不相信你。”我冷冷地对他说道。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快交出来！”我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强盗，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果然起到了效果，他乖乖地交出了钥匙。

　　我接过钥匙，打开画家的床头柜的抽屉，把钥匙放了进去。他抽屉里面东西很多很杂，估计他也发现不了钥匙。

　　“我还以为你想以后自己来呢。”苏格拉说道。

　　“我才不像你一样。”我笑道，“我们走吧，对了，这个门是去哪里的？”

　　画家床边还有一个门，我指了指问道。

　　“哦，是去女科那边的，叔叔可以去。”苏格拉说道。

　　“去女科的？”我想起来这个房间已经是走廊的尽头，看来是通着女科那边的。

　　“是啊，那边太恐怖了，我有一次过去，就碰到一个疯婆子，对我又骂又打，我差点死在她手上。”苏格拉说话声音都有点颤抖，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不是会九阳神功吗？”我笑道。

　　“啊，那人肯定练过九阴真经，我的九阳神功还没练到家。”

　　“好吧，你走吧。”我对苏格拉说道。

　　“你呢？”他走到出去的门前，发现我一动不动，对我问道。

　　“我要去找疯婆子，看看她的九阴真经有多厉害。”

　　“啊，是，你应该打得过她。”苏格拉兴奋地说道，“我要去看。”

　　“不行，你不能去，太危险了，我也没有把握能赢她，如果我活着回来，一定去告诉你。”

　　“大哥哥，靠你了，我精神上支持你！”苏格拉和我击掌。

　　“好，谢谢。”我这就要去开门，苏格拉把我叫住。

　　“大哥哥，你这样出去，等下怎么回来？”

　　“哦？”我想了想，他说得有理，阿姨知道我没有被王姗儿带进来，我肯定不能从那边的大门出去了。

　　“我这里有这个门的钥匙，嘿嘿。”苏格拉掏出了钥匙。

　　“你连这个都有？”我接过他手上的钥匙。

　　“当然，我那时既然要过去，就得有钥匙回来，于是我就在他的抽屉找到了一把。”苏格拉比我想象的聪明，必须承认他想到了我没想到的细节。

　　“谢谢你，下次给你买玩具。”

　　他打开门走了，我也打开床边那扇门，走去了女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