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八

一

　　第一次和李小飞单独见面，是在一家叫做“星期八”的酒吧，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达，独自坐在灯光昏暗的角落。我想女生约会迟到大概是正常的，毕竟她们需要做的准备比较多，至少那么长的头发就够她们收拾了。

　　酒吧在白天总是生意不佳，吧台背面的墙上挂着普希金和拜伦的画像，画像下面分别写着这两位诗人的名字，否则谁知道谁是谁呢。开在大学城的酒吧也需要装点一些文化吧。据说这家酒吧是一个读中文系的富二代开的，富二代若是真的喜欢普希金、拜伦这样的人物，那也倒是令人敬仰。两个女服务员和一个男调酒师在吧台打情骂俏。那个调酒师声音沙哑难听，还带着一口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口音，衣服却穿得很洋气，还戴个牛仔帽。如果他不说话，也许还是个过得去的男人，但是外表和声音的巨大反差，让人无法相信会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

　　我在座位上坐了一分多钟，其中一个女服务员才懒洋洋地来找我。我接过她手中的菜单，他们把菜单制作成一本精装书，书名叫做《今天星期八》。我随便翻翻，看到“阿拉伯酒”，我从小向往阿拉伯，于是我用食指指了指菜单上的字样，然后把书本递还给她。女服务员会意地走了。

　　我靠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这个时候酒吧的门被打开，传来铃铛清脆的乐声，确实是李小飞走进来了。

　　她一袭黑色的吊带，裙摆在膝盖左右，连高跟鞋也是黑的，披散的长发垂在白皙的肩膀上，大热天却戴着一双黑色长手套，魔术师一样的手指尖还勾着一副墨镜。

　　我本能地站了起来，我和她只能算是熟悉。虽然是同班同学，由于她深居简出，通常只在上课期间可以见到她，下课的时候她根本不理会班里的男生。我和她同样在学生会工作，才有幸和她多说过几句话。以前都是在学校看到她，没想到她出校门之后会是这副装扮，她原本就天生丽质，如此一来，更是震撼人心。

　　她对我微微一笑，说“请坐”，说完自己就坐在我面前。我重新坐下，跷起二郎腿，靠在沙发上。我尽量让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因为在交谈当中，放松的一方更有可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这时候女服务员重新把精装书摆在桌上，酒吧的音响放起了音乐，是一首舒缓的钢琴曲。他们竟然为李小飞放起了音乐，但我想，说不定是为我们放的。

　　李小飞要了一杯加冰的白兰地，她把墨镜放在桌上，问道：“现在身体状况怎么样？”

　　“很好，”我笑了笑，“无非是昏迷几天而已。”

　　“昏迷了几天还不够啊，我们都吓死了。”她的声音温柔细腻，语速过慢，但是所有人都得等她慢慢地说完。

　　“只能怪自己倒霉啦，人家花盆放得好好的，就刚好我路过的时候掉下，只能说我人品太差，出门就惹得妖风大作，我还对不起那一盆花草呢。”

　　她天真地笑了起来：“没事就好啦，听说你出院，我真的想第一时间看到你健康的样子。”

　　听她这么说，我一时有点热血澎湃，头倒有点痛了起来：“多谢你们的关心啊，还送了那么漂亮的花，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收到花啊。”

　　她微笑着，那种黑色的压迫感顿时消散：“那花可是我挑的哦，会长说要挑还没开的，这样才能开得久，我看他是给女孩子送花送多了，还有点经验。但是我想你住院不能住太久啊，所以要买正开得好的，当然搭配几朵含苞待放的也是要的。”

　　我感动得无话可说。正好“阿拉伯酒”来了，居然是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在了我面前。我愣了一下，本想问女服务员是不是弄错了，因为我本来要的是酒，但是酒吧里只有两个客人，应该不至于弄错。

　　我拿起手机，在搜索引擎输入“阿拉伯酒”，结果发现，咖啡在中世纪的欧洲又称为“阿拉伯酒”，因为咖啡这个东西，根本就是阿拉伯人发明的。我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冒失开口。

　　“你是要发微博吗？”李小飞看我拿着手机，问道。

　　我赶忙收起手机，说：“没有没有，我从不发这种照片啦。”

　　这时她的白兰地也到了，我顿时觉得朴实的东西才最高贵，要白兰地是肯定不会出状况的，女服务员总不可能端上一杯白开水来，而“阿拉伯酒”这样的东西，哗众取宠，却成了不三不四的货色。

　　我把咖啡喝进嘴里，不是滋味。

　　“会长最近要请洪船来学院演讲，你看怎么样？”李小飞轻轻摇晃着酒杯。

　　“洪船？他和我们中医专业有什么关系吗？”我记得那是一个打假英雄，四面树敌的M籍华人。

　　“他批评中医啊，他有一本书就叫做《中医之伪》。”

　　“那还请他来演讲什么，不是引狼入室吗？”我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吃惊。

　　“这才显示我们中医学院的胸怀嘛，而且他也不是没事找茬，中医确实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有批评才会有进步啊。”李小飞靠在桌边，用手撑住左边太阳穴，歪着头看着我，一个小小十字架吊坠在红晕的胸前摇晃。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这才明白今天她跟我见面的目的。我和李小飞同任学生会副会长，会长要请洪船演讲，理应和我商量，不过我住院了一个多星期。

　　“你们商定了吗？”我问道。

　　“我觉得你不在，不应该草率通过的，而且你不在，也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但是会长说机会难得，不容错过。他说你一定会同意，而且时间紧急，所以就这样通过了。”李小飞喝的是酒，但是明显比我清醒。

　　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学生会里分三股势力，会长一人摇摇欲坠，李小飞众望所归，我和几个愤青势单力薄，几个星期后就要选举新任会长。李小飞是当定的，我很清楚演讲这件事，李小飞也是同意的，因为如果她不同意，根本就通过不了。

　　我又喝了一大口，苦水只能咽下去，但是我一沉默，李小飞便看出了我的不满。

　　“不器，你放心，会长不会让洪船乱说话的，既然是在我们学校演讲，洪船本人也会收敛一些。”

　　我点了点头：“但愿如此，我只是担心大一的新生对中医本来就不了解，又受到不良影响。”

　　李小飞把白兰地喝完，钢琴曲似乎是换了一首，既然听不懂，有没有换也就不知道了。

　　“关于这个问题，我会和会长讲讲。”李小飞拿起桌上的墨镜，“我还得去见一个人，改天再聊哦。”

　　说着她站起身，到柜台刷卡。我本想过去付账，但想到她找我的目的，纯粹是告诉我“你被忽略了”。我靠在沙发上看着她走出酒吧，戴上墨镜远去。对于这样一个黑色的妖精，能有什么好办法？美丽的女人总是让你恨不下去，古代社会压制女人是有道理的，女性一旦解放，男人就凭空多出来如此可怕的对手，而至今还没有专著讨论如何对付女人的谋略，至少这几千年来累积的手段，用来对付女人时总觉得落不到实处。老子说柔弱胜刚强，的确很有道理。

　　我把剩下的“阿拉伯酒”喝掉。她的白兰地一喝完，我的“阿拉伯酒”就重新有了味道。原来，从来没有自惭形秽的，只有对比才会显示出二流和三流。

　　我站起身，拍了拍口袋，确定没有落下什么物品，对着墙上的普希金眨了眨眼睛，也离开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