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刘军之外,刘文彬还有一个女儿刘红。刘红喜欢舞蹈,对地质毫无兴趣。刘文彬的一个心愿是让女儿刘红报考地质学院。干石油干了将近二十年,刘文彬感觉自己是个石油人了。找石油其实跟打仗差不多,找到目标,然后征服它。找到目标不容易,征服它更难,因为这毕竟是个技术活。刘文彬年纪大了,读书看报都开始有些吃力,便将这个心愿放在儿女身上。他原先是寄希望于儿子刘军,可许山豹放下话来,刘军不当兵,就别想娶他的女儿。
刘军憋着这口气,几次去应征入伍,却都在政审关被刷了下来。刘文彬进了一次劳改农场,不管在里头待多长时间,那都是一个有污点的人。刘军为此闷闷不乐,神情竟有了恍惚。金子见了,心疼得不得了,埋怨刘文彬多嘴多舌,惹出祸端。刘文彬却说,他跟老许共事几十年,一日不见心里就发慌。他进农场了,自己不想办法进去,多闷得慌。金子就说他命贱,“几十年被冷嘲热讽,人家都进农场了,不趁机躲一个清闲,反而上赶着进去受罪、挨训,何苦来着?关键是,人家这样作践你倒也罢了,还看不起你儿子。现在刘军这个样子,你说咋办?”刘文彬能怎么办?听了妻子的埋怨,只能嘿嘿傻笑。有事没事他经常去许山豹家,任他继续埋汰自己。
慕容楚楚看不下去了。特别是看到刘军为了自己女儿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仿佛想起当年刘文彬对自己的情感。唉,父子都是苦命人啊,可风光不再的许山豹还拿自己当个人物,拿自家女儿当块宝,高高地端着,不许刘军去碰。慕容楚楚就说:“别误了孩子们的终身。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婚姻自由。不只刘军对我们鼎鼎有感情,鼎鼎对他也有感情啊。你这样横插一竿子,不仅伤了刘军,也伤了自己女儿……”
许山豹却蛮不讲理:“婚姻自由?我老许家没有这一说。我跟你是婚姻自由吗?还不是当年老父亲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秀才包办的……”许山豹说话没轻没重,慕容楚楚生气不理他了。她每天烧饭故意少烧一个人的饭,看许山豹怎么吃。许山豹端起饭碗,看见三个女儿有一个碗是空的,他端起慕容楚楚的饭碗,慕容楚楚幽怨地看着他,三个女儿也同时绝食。许山豹长叹一声,放下饭碗,端起酒杯,每天以酒当饭。坚持了几日,慕容楚楚受不了了,只得多烧一个人的饭。许山豹赢了。
一日,许山豹惴惴不安地对慕容楚楚说:“你说,我这样子,女儿会不会恨我?”慕容楚楚说:“女儿已经恨你了。你难道不知道?”许山豹想了一下:“她恨就恨吧。我是为了她好。嫁给秀才那儿子,一辈子抬不起头。她以后会明白的。”慕容楚楚:“女人嫁人,要的不是面子,是里子。干吗要抬头?低头过日子,平平安安一辈子,多好。”
许山豹心有不甘:“我是觉得便宜了秀才那小子。自己追你追不到,派他儿子追你女儿,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穷追不舍。对,穷追不舍。他穷追不舍个啥,有那体力吗?”“什么逻辑啊。都这么大了,还吃醋……不管怎么说,刘政委对你还是够意思的。为了你,都一块进农场了……”
许山豹梗着脖子:“他那是为我吗?那全为了你。秀才的小心眼我还不知道——曲里拐弯地告诉你,为了追到你,他可以抛妻弃子去劳改。”慕容楚楚:“你完全胡言乱语了,真是越活越没个正形。谁跟了你谁倒霉……”“怎么了?后悔了?后悔可以离啊。”“离?我都快成老太婆了,离了谁要我?”“秀才啊,他正巴巴等着呢。”慕容楚楚:“又来了,许山豹!你有完没完?”
刘红18岁的时候,突然离家出走,留下信来,说是要去追求自己的艺术梦。刘文彬拿自己的女儿没办法,只得和金子斗嘴。金子心里也是委屈得很。男人都这样,自己实现不了的梦想,都放在下一辈身上。这不强人所难吗?金子其实挺疼自己的女儿。女儿打小爱跳舞,她是欢喜得很。金子出身苦,祖辈几代下来,没一个有艺术细胞的。当初和慕容楚楚一接触,深为她身上的艺术气息所吸引。自己的丈夫刘文彬为什么几十年下来对慕容楚楚念念不忘,还不是因为她的气质好?当然,气质是玄而又玄的东西,可金子认为,一个女人有没有气质,关键看她有没有艺术细胞。
刘红打小长得就漂亮,又爱跳舞,金子觉得,她比慕容楚楚的三个女儿都有气质。其实,女人心里都有一些小计较。金子自认为这辈子与慕容楚楚比,还是显得土气了些,关键是文化程度也不高。现在刘红是个气质女人的苗子,金子想,她的翻身仗其实就靠这个女儿来打了。可丈夫刘文彬却想将女儿培养成一个挖地球的,风里来雨里去,金子觉得,丈夫对自己的女儿太狠了,一点儿都不懂女人的心。唉,丈夫年轻时,也是风流才子,可跟许山豹这样的大老粗斗嘴斗了一辈子,活活的没一点儿艺术气质了。关于这一点,金子真是大失所望。
刘文彬却跟她讲大道理,说石油人就是要献了青春献子孙。金子一句话不说,也不吃饭。这下急坏了刘文彬。唉,女人到底是感性动物。不吃饭就能让女儿回家?要这样,刘文彬和她一起饿肚子算了。金子只是哭,日夜思念女儿。刘文彬也唉声叹气。他原以为女儿比儿子好养,却不承想女儿和儿子一样,都是有自己强烈个性的人。
刘红出走之后,刘文彬和金子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刘文彬没地方去,只得经常找许山豹喝酒聊天。他本来不是好酒之人,战争年代也没有喝酒的习惯。现在人到中年,生活似乎并不如意,刘文彬这才发现酒原来是个好东西。忧伤时,可以借酒浇愁;高兴时,可以开怀畅饮。而他和许山豹喝酒,还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刘文彬年轻的时候,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许山豹成为知己。他们俩就像一对各方面格格不入的怨偶,吵吵闹闹了一辈子,临老了才发现谁也离不开谁。
数年后,刘红拄着拐杖回来了。她风尘仆仆,一张脸又黑又瘦,很明显,女儿在外面吃了不少苦。金子看到女儿的第一眼,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边哭边回头看刘文彬,眼神复杂,很有些埋怨的意思。刘文彬的关注点没在女儿身上,因为他发现女儿身边还跟着一个土气、憨厚的年轻人,一看就是农村来的。女儿介绍说这是她的农民丈夫铁柱。刘文彬无言以对。世事真是充满意外啊。
刘红离家出走,刚开始确实是奔着艺术梦去的。但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处处禁锢,刘红又能走多远呢。她身上又没什么钱,几乎要流落街头了。最困难的时候,刘红原本也想回家,过安生日子算了。的确,每个人都有梦想,但不是每个人的梦想都能实现。一个人年轻有梦的时候,出去追求一番,成不成则两说。起码,这样做,自己可以问心无愧。
可刘红最终没有走上回家之路。她不幸遇上车祸,被压断了腿。躺在土路上无人救助之际,是恰巧路过的铁柱将她接回家里精心照顾。这一照顾就是三个月。三个月时间,刘红目睹了铁柱的无私与善良。刘红无以回报,只能以身相许。铁柱是农村户口,他不敢奢望和城市户口的漂亮女人刘红结成夫妻。刘红脚伤未能痊愈,最终还是瘸了一条腿,这时的铁柱才敢想象。和一个瘸了一条腿的城市女人结为夫妻,自己不算高攀吧?在刘红的鼓励下,铁柱和她一起来见未来的老丈人——曾经的独立团政委刘文彬。
在铁柱的想象中,独立团政委应该是五大三粗、智勇双全的,没想到真见面时,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文弱老书生,身上书卷气很浓。这其实让铁柱更加手足无措。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与这个老丈人进行精神层面上的沟通。老丈人无言地看着他,半天不说一句话,这让铁柱毛骨悚然。铁柱感觉老丈人的眼神像刀,剜得他体无完肤、伤痕累累。他宁愿老丈人五大三粗的,甚至是个大老粗,或者性格是外向型的,一见他面就滔滔不绝,这样铁柱感觉自己会有些安全感。现在,他感觉到的是老丈人深不见底的气场。这气场是如此的逼人,逼得他只想逃走。
而刘文彬眼中的女婿形象则是猥琐不堪的,畏畏缩缩,见人就躲,仿佛没有一点儿内在的力量,特别是在精神层面上。他感觉这个叫铁柱的年轻人没读过书,对世事的历练几乎等于零。也就是说,这是个毫无魅力的男人。刘文彬想不通,心气颇高的女儿怎么会接受这样一个男人。待他了解到个中内情后,又为女儿的委曲求全感到惋惜。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就是。
总之,刘文彬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农民的现实,他设想中的女婿应该是温文尔雅、知识渊博的。刘文彬和铁柱无法沟通。他不能忍受铁柱连续一个月不洗澡,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铁柱也曾尝试着做饭,但做出来的饭无法下咽。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敢在刘家做饭了。铁柱擅长的是农活,可挖石油的地方不是种庄稼的地方,铁柱的一技之长无法在这儿施展开来。
有一个夜晚,铁柱突然消失了。刘红瘸着一条腿,发疯似的寻找他。刘文彬这才明白,什么叫爱情,就像当年他对慕容楚楚心为之动那样。那真是一种美好的感情,虽然随风飘逝,但是刹那芳香,历久弥新。他想,他是理解女儿了。刘文彬也开始寻找他那个无法沟通的女婿,却是未果。铁柱走了,永远地回到了他那个山沟沟里。刘红后来才发现,这个男人给自己留下一封错别字满篇的信,告诉她,他并不适合她。他们俩就像集市上擦肩而过的人,发生过一些故事,但是,都过去了。
刘红从此沉默了很多。对父亲,她再也无话可说。刘文彬也无话可说。他想不通自己错在哪里。做父母的,都是为了儿女们好,但儿女总是误解父母。怎么办?只能独自承受。他也曾想过,去铁柱的老家,看看那个朴实的年轻人。看看他和自己的女儿有没有走到一起的可能。但是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有成行。刘文彬一辈子就是这样的性格,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很多事情最终就不了了之了。金子则对自己的丈夫无法原谅,她郁郁寡欢,与刘文彬分居。
刘文彬想,文化层次看来还是很重要的。如果自己当年是和慕容楚楚结成夫妻,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他们会不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呢?刘文彬有时候的答案是肯定,有时候的答案是否定——这么多年过去了,慕容楚楚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他们有过共同语言吗?在那遥远的战争年代。刘文彬不敢肯定。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老成了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头,众叛亲离,只有许山豹还能跟他聊上几句。两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说着彼此才懂的酒话、混账话。
刘红断了一条腿还是坚持自己的舞蹈梦,她每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潜心于肢体艺术。但毕竟瘸了一条腿,平衡是个大问题。刘文彬经常听到女儿摔倒在地的声音,那是柔软的肉体与坚硬的地面毫无缓冲的碰撞声,干脆,不拖泥带水。刘文彬听了,一阵阵心悸。有几次,他尝试推开门,但女儿从里面反锁上了。女儿迷上舞蹈后,对其他的寻常工作失去了兴趣,颇有以舞为生的意思。刘文彬不敢想女儿的将来——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更没有子女。
这个时候,刘文彬还是会想起那个叫铁柱的土里土气的农村青年。或许,他才是女儿的真正归宿呢,只是现在他已离开了刘家。许山豹有一次过来串门时见过铁柱一面,真可谓一见倾心。他说:“这小子,搁在战争年代,真是个好兵,忠诚、仗义,比你家刘军那小子强多了。秀才,还挑什么呢?真以为你的闺女是天鹅啊,差不多就嫁了吧。赶明儿这小子明白过来,找更好的婆娘去,你就后悔了。”
刘文彬当然不甘示弱:“嫁?你家鼎鼎为什么不嫁?不也在等吗?快30了吧,再不嫁可真成老姑娘了,嫁得出去吗?”“嫁不出去也不嫁你家那小子。秀才,看咱俩谁熬得过谁?”刘文彬简直无语。这许山豹,拿女儿的终身幸福当赌注与他怄气,真是越老越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