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文工团办公室的黄昏不是充满诗意的。刘一飞坐在办公桌后面,紧皱眉头看着慕容楚楚,感觉她就像组织之内的外来物,时刻发生着排斥反应。刘一飞暗想:“燕大女生,中国人民解放军文工团团员,这两个可以画等号吗?”
慕容楚楚坐在桌子对面,玩弄自己的指甲,低头闷声不响。她又恢复了抑郁的神情。刘一飞叹了一口气:“好吧,我们可能要从根上来了解这个问题。我是抗大出来的,你是燕大出来的。当然,我没有任何贬低你母校的意思。的的确确,燕大出了很多人才,理工、文艺、社科方面,硕果累累。但谈到政治,特别是政治立场,抗大和燕大的不同之处太多了。我很好奇的一点是,你是怎么跨越它的?为什么放弃学业投奔解放区?”
慕容楚楚:“团长是在怀疑我参加革命的动机吗?”刘一飞:“不是怀疑,是好奇。”慕容楚楚:“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刘一飞交叉双手,又叹了一口气:“当然可以,但我希望你最好还是回答。”慕容楚楚:“为什么,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刘一飞略有不快:“你对待他人,总是这么富有攻击性吗?我好歹算是你的领导吧?坦率地说,我对你的个人生活不感兴趣。我担忧的是,自从你进来,整个文工团就出现了一种不好的倾向。说一个时髦语,叫作‘小资产阶级趣味’,你不觉得现在这样的趣味正在传播吗?”
慕容楚楚:“团长的意思,我慕容楚楚是始作俑者?”刘一飞将自己身子靠在椅背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慕容楚楚同志,我们的其他文工团员都是很纯朴的,贫农、下中农出身的居多,没什么文化。当然我不是说没文化光荣,恰恰相反,部队要成立扫盲小组,需要像你这样的女大学生出来当教员,以迅速提高广大干部战士的文化水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对你是抱有期待的,也正因为如此,方向问题才变得如此至关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慕容楚楚:“明白,但是我保留我的个人趣味。”
刘一飞看着她,一声不吭。沉默良久之后,他说:“如果组织要你放弃这样的个人趣味呢?”慕容楚楚:“我相信组织不会。”刘一飞抱臂微笑:“你太自信了吧,慕容楚楚同志。”慕容楚楚:“是自信,也是相信组织。因为我所投奔的组织,是以向往光明、自由以及真善美为最终目标的。它失去的只是镣铐,解放的是全人类……”
刘一飞打断她:“你不要给我上政治课。这不是你的专长。我告诉你,任何组织都有倾向性,有它的阶级属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是泾渭分明的两个阶级。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不同,爱情观自然也南北殊途。你沉迷于资产阶级的爱情观,被它温情脉脉的面纱所蛊惑,慕容楚楚同志,你走得够远了,该迷途知返了……”
慕容楚楚莫名一笑。刘一飞:“你笑什么?”慕容楚楚:“我笑自己领悟力低,无法理解团长的良苦用心。”刘一飞语塞:“你……”
刘一飞:“好了,道理我都给你讲透了,听不听得进去,全看你自己。慕容楚楚同志,我这既是为组织负责,也是为你的个人前途考虑。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慕容楚楚站起来,深鞠一躬:“谢谢团长。您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婆……”
刘一飞不解地看着她。慕容楚楚继续:“她总是以她的人生经验指导我该如何前行,绕过每一个坑,跨过每一座桥,深怕我遭遇不测。起初我迷醉于她所营造的安全氛围中,小心翼翼地走着她一生中曾经走过的那些道路,有惊无险。直到有一天,我感到厌倦,我对她老人家说,再也不想自己的人生味同嚼蜡,毫无新奇之处。哪怕深处陷阱,那也是我所向往的全新的人生体验……”
慕容楚楚深鞠一躬,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