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白云观外宁静得有些突兀。
道爷端坐在老君像前,刚刚听完汇报的他忽然把眯着的独眼睁开,对身旁笔直站立的一个黑衣黑帽的人说道:“这么说来,那个姨妈还真是共产党了。”黑衣黑帽的人问道:“还继续盯着他们么?”这时候道爷略微想了想,说道:“留下两个人盯着姨妈就行了,那个玫瑰不用继续盯了。撤下来的人直接去盯着‘黑账簿’。”黑衣黑帽的人纳闷儿地发问:“‘黑账簿’?他们不是我们自己人么?”道爷冷笑了一声,说:“是不是我们的人,现在还真不好说。盯紧‘黑账簿’是不是通过玫瑰和姨妈他们联络。”黑衣黑帽的人挺了挺身子,斩钉截铁地应了一声:“是。”道爷从盘坐的双腿间拿了一个布袋递给了黑衣黑帽的人,说道:“这是那个井上大石的金条,你拿去换成大洋,给留在上海的兄弟们分一下,犒赏大家的。”
下了黄包车后,黄晓天朝四周警惕地看了看,快步朝白云观内走去,刚迈进门口,和那个黑衣黑帽的人擦肩而过。
安全屋内,金狐狸回去后就垂头丧气的,老板儿坐在桌子前剥着花生吃,也不理他。百合走过来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脸苦大仇深的。”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又问道,“秀才呢?你们不是一起去的么?”
金狐狸拉着百合坐到了桌子前,焦急地对百合说:“牛子老娘的事,你得帮我想个办法。”百合急切地问:“你跟我详细说说,怎么回事?”金狐狸随后就向她说了起来。
此时秀才正在外面买熟牛肉和熏鸡,又买了两大坛子好酒。“黑账簿”的几个人属他年纪最大,虽然平时在大家面前总是一副老不正经的做派,但该有的分寸他自己一直在把握着,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他心里有数。秀才之所以买了这么多酒,一来老板儿因金狐狸发疯似的揍了他而心存不快;二来金狐狸因死了牛子兄弟且无法及时照顾牛子娘而心里郁闷。秀才虽然平日里对金狐狸的话言听计从,做事时一直视金狐狸为老大,但自己心里对这个足智多谋且看似刚强的金狐狸总存有一份温情,一份老大哥对弟弟的温情。
安全屋内,金狐狸听了百合对照顾牛子娘的提议后,脸上闪过一刹那的惊喜,但随后又变得失落了起来:“请你姐帮忙?不行,你姐和你长得一样。井上大石这个局刚刚做完,日本人又查得这么紧,你这张脸还是别露面为好。”百合笑了笑,进一步解释说:“不是我姐亲自去照顾。你听我跟你说,我姐上次见面时跟我说过,她和姨妈在当地认识不少的老百姓,都是靠得住的,我让我姐找一个人品好的、又会照顾人的阿姨去帮忙照顾,肯定比我们照顾得周到多了。”金狐狸听百合这么一解释,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来,又稍想了想,万分欣喜地称赞这个主意真不错。见到金狐狸高兴,百合也跟着笑了起来,爽朗地说:“我明天一早就找我姐去,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秀才抱着两坛酒和一大堆吃的走了进来,见金狐狸脸上已经没了回来路上的阴霾,高高兴兴地说:“来,好酒好菜。”把酒菜放在桌子上后,招呼着大家开吃开喝。仍然和金狐狸置气的老板儿这么半天连一句话也没有说,终于盼到了可以说话的秀才回来,憋了半天的他终于一口气说了一大通:“黄晓天那小子还没回来呢,他去找党国的那个道爷给咱要金条去了,我这场大戏可唱得都掉二斤肉了,这钱他非得给拿回来不可。要不要等他回来之后再吃?”因为他说得既快又多,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老板儿愣了愣,抬头看了一眼听得目瞪口呆的秀才:“秀才,我问你呢!”
“啊?问我啥?”秀才被他喊得愣了一下,一旁的金狐狸和百合抿起嘴忍着没笑出声音来。老板儿一副揍扁秀才都解不了心头之愤的样子,用胖手拍了几下桌子,抬高音量说:“问你用不用等黄晓天回来再吃?”
“啊!”秀才恍然大悟,“不等了,不等了,边吃边等。”秀才是想趁着黄晓天不在,趁机缓和一下老板儿和金狐狸的关系,一脸喜悦地招呼其他三人开吃开喝起来。虽然黄晓天已经几次和大家出生入死,但相比他们几个的关系而言,终归还是远了一层。
白云观内,道爷仍端坐在老君像前,眼睛眯着,稍有不满地对站在旁边的黄晓天说道:“嚯,听你这意思,你是来要那几根金条的?”
黄晓天字字清晰地说道:“是!那钱本来就应该属于他们。”
道爷不无讽刺地冷笑了一声:“他们让你来的?”
黄晓天迅速回应说:“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不能让兄弟们吃亏。”
道爷似乎有些恼火,腮部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没有急着回应黄晓天的话,而是又稍稍淡定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呼吸,用相对平和的语气说道:“看见方才走出去的那个人了么?”
黄晓天被他问得云里雾里,回答说:“看见了,上海站的兄弟。”
道爷的语气忽然又硬起来,并且越说越起劲:“金条我让他拿走了,他会换成大洋分给党国尚且奋不顾身战斗在上海的兄弟们!明天他们就能喝一顿好酒,买一套好衣服,就能更心甘情愿地为党国流尽最后一滴血!”道爷的声音虽然没有随着情绪越来越大,但每一句似乎都从烈火中洗炼过一般滚烫刚硬,一句胜过一句。
按理说上峰表现出这种态度,身为下属的黄晓天本不该再多说什么。但在金狐狸等一班兄弟面前向来客气平和的黄晓天,在上峰面前却变得勇猛胆大,用比道爷还要硬的语气说道:“你这么做不公平!”
黄晓天的话音刚刚落地,道爷清冷的笑声就响了起来,笑声过后,道爷说道:“公平?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兄弟们更卖力地去打鬼子,鬼子不打跑,这世界哪里有他妈的公平!”
黄晓天紧接着说道:“‘黑账簿’也在打鬼子!把钱还给他们,他们才能更卖力地打鬼子!”
道爷终究还是被黄晓天的话给激怒了,忽然单手砸地,顺势就站直了身子,用洪钟般的声音怒斥:“黄晓天!你在威胁我么!”
“属下不敢!”黄晓天的语气中还带着不满情绪,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但马上就无法忍耐地怒着冲道爷说道,“他们也是我的兄弟!”
夜色已渐渐浓密,不知谁家孩子的哭声飘出了窗外。
黄浦江上倒映着只差一点儿就圆满的月亮,随清风翻动着细纹。
大上海,如此宁谧美好的夜晚,如此难得。
安全屋内,一坛子酒已经喝光,百合把另一坛打开,帮他们三个倒了酒,随后坐下来边嗑着瓜子边看耍猴似的看着他们三个。这时候秀才已经喝得一脸醉态,眼睛一会儿眯上一会儿又努力睁开,身子一会儿前后晃了晃一会儿又左右摆了摆,嘴里还自顾自地念叨说:“我没醉,没醉,真没醉……”百合调皮地用瓜子皮往他脸上丢,他则像是哄蚊子似的抬起手在眼前摆来摆去,“飞,往哪儿飞。”
老板儿的汗衫已经半敞开,喝得已经脖颈发红,傻笑着指着秀才说:“你、你喝醉了。”他的话把秀才的视线引了过来,秀才用力挤了几下眼睛,抬手往老板儿肩膀上拍去,但因为已经醉得看不太清,拍出去的手落了空,险些没从凳子上摔下去,惊慌着坐稳之后,人也稍微清醒了一些,指着老板儿说:“胖、胖子,你、你别怪狐狸,他打你,他不是故意打你。你、你刚才是不是听狐狸说了,说他和那个牛子的经过了,那是急疯了,伤心疯了,这说明什么,你说这是什么,这、这是重情重义!”借着这豪迈的一句话,秀才端起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可喝完之后豪迈顿时没了,只听“扑通”一声,醉得整张脸贴到了桌面上。
金狐狸和老板儿纷纷喊了他两嗓子,都没能把他喊醒,反倒响起了呼噜声。
金狐狸端起碗里的酒,说道:“老板儿,要是憋屈,你就揍我两下,我声都不吭。要是不憋屈,就把兄弟敬你的这碗酒喝了。”
老板儿“唰”地站起身,一副要冲上去揍金狐狸的架势,把百合吓得忙扔了瓜子挡在了金狐狸前面。但老板儿站起身后却动了动被金狐狸揍肿了的胖腮帮子得逞似的坏笑了一下,端起酒说:“不跟你一般见识,干就干!”
金狐狸欣慰地笑了笑,两人一饮而尽。
两人又喝了一阵后,脸上也都泛起了醉意。老板儿把袖子撸了上去,一只手撑着胖乎乎的腮帮子,勉强坐在桌子前。金狐狸脸色也有些泛红,拎起酒坛子要往老板儿的碗里倒酒,可倒了半碗就再也倒不出来了,这一坛又被他们两个给喝光了。
老板儿的半张嘴被手上的力气压着,张合着另半张嘴说道:“没了。”
金狐狸扶着桌子站起身,抓起搭在凳子上的外衣,转身要往外走。百合有些犯困了,打着哈欠问道:“干吗去?”
“买、买酒。”金狐狸说着向外迈出了步子。百合把瓜子扔在桌子上,说:“喝成这样了,你坐着吧,我去买!”起身去拉金狐狸坐下。就在这时,房门从外面打开了,从道爷那里败兴而归的黄晓天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两小坛酒,他这是想回来借酒浇愁的。
老板儿咧嘴一笑:“酒。”率先闯入他视线的就是这一小坛拎在黄晓天手里的酒。随着他视线的移动,黄晓天的脸就映入了他的眼帘,老板儿慢慢直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在黄晓天的另一只手上看去,那只手是空着的。老板儿皱了皱被酒水麻醉的眉头,不高兴地问道:“金子、金条呢?”
黄晓天走到了桌前,把酒放在桌子上,倒了一碗酒,端起就喝光了,用袖子抹了抹嘴角,说道:“金条被道爷交到上面了,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况,也没办法找上面要回来了。这件事怪我,我对不住兄弟们。”黄晓天纵然心里对道爷一百个不满,他此时也断然不会把道爷让党国兄弟们分了金条的实情告诉金狐狸他们,因为黄晓天心里清楚,他想做的事只有一个目的——打鬼子。如果把实情讲出来,势必会引起金狐狸等人极度不满,那样“黑账簿”一定会就地解散。
听完黄晓天的话,换做以往的金狐狸,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甚至直接就拍案而起了。但今天的金狐狸却很反常,似乎他一直以来对金钱的浓厚兴趣忽然被这些酒给泡光了。但金狐狸心里清楚,影响他的绝对不是这一碗紧接着一碗的好酒,而是牛子,牛子达观的态度,还有牛子说过的话。想起牛子,金狐狸心里又难受了起来,倒了一碗酒喝了下去。
老板儿的脸上明显有些失望,抱怨说:“咱党国、咱党国可真不讲理。”歪过头看了黄晓天一眼,端起他买的酒把碗里的酒补满,叹了口气,自我安慰地说道,“补上半碗,就当、当是咱党国给我道歉了。”
老板儿和金狐狸又继续和黄晓天喝了起来,随着一碗碗酒水下肚,黄晓天的歉意和老板儿的埋怨以及金狐狸的沉闷都烟消云散了,三个人边喝边说笑,后来百合也倒了半碗酒,和他们一起喝了起来,他们一直喝到了很晚。
清早,《法华时报》报社内闯进了几个人,领头的是荒木真太。荒木真太手里拿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让两个日本兵守住门口后,带着常枫和当初在远扬旅店外撞见黄晓天的探子怒气冲冲地朝总编办公室走去。常枫边走边低声数落探子说:“眼睛睁大点儿,认不准要了你脑袋。”
黄晓天一边揉着酒后发昏的脑袋,一边走向《法华时报》报社的院子,看见外面停了一辆日本军车,在上面随意看了一眼,也没有太在意,继续朝院子里走去。
总编办公室内,荒木真太把手里的报纸拍在办公桌上,指着上面那条“旅美医学博士陈一弘先生昨晚已到沪考察,择日将由沪转往北平讲学”简讯后面的“记者黄晓天”几个字,问道:“这个人在哪里?”
总编推了推鼻梁上的大眼镜,在上面看了看,说道:“他还没来上班,一会儿就能来。”
荒木真太在总编的办公桌上扫视了一眼,摆在办公桌上的一个大相框映入了眼帘,照片上写着一行字——《法华时报》全体员工合影留念。荒木真太拿起了相框,问总编道:“这里有黄晓天么?”
“有有。”总编紧张地应话,起身要指给荒木真太看,相框却被荒木真太拿开了,荒木真太把相框递到那个探子面前:“你,看看有没有你看见的那个人。”常枫又咬牙切齿地叮嘱那探子说:“仔细看,眼睛给我睁大点儿。”
那探子在十几个人的合影中仔细找了一圈,忽然朝着相框中黄晓天的脸上指去:“他,就是他!”
荒木真太把相框拿到眼前,在方才被探子指出的黄晓天脸上看了一眼,又把相框递到了总编面前,他没有指着黄晓天问总编此人是不是黄晓天,而是语气平静地问:“哪个是黄晓天,你,指出来。”
总编在相框里黄晓天的脸上指了指,和方才那个探子指的是同一个人。
黄晓天一边揉着因醉酒而发昏的脑袋,一边上了楼,快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忽然停了下来。里面传出了荒木真太下命令的凶狠声音:“看清楚这个人,他就是黄晓天。你们几个,守在这里,你们几个跟我走……”黄晓天一听便知事情不妙,转身就跑下了楼。
黄晓天匆忙回到了安全屋,百合正要去找玫瑰帮忙处理照顾牛子老母亲的事儿,金狐狸一再叮嘱说千万要照顾好,秀才正坐在桌子前喝着茶,老板儿则在桌子前继续吃昨晚剩下的熏鸡。见黄晓天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大家的视线都转移到了黄晓天的身上。
黄晓天定了定神,蹦出了一句话:“我也成无业游民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们过上了无业游民般的懒散生活,只是在懒散生活着的同时,都会时不时地和日本鬼子、侦缉队、流氓恶霸出现一点儿交集。
金狐狸经常会去牛子家看望牛子娘,玫瑰找的是一个面相和善的阿姨,把牛子娘照顾得无微不至。老板儿偶尔会和金狐狸过去一趟帮牛子娘把把脉,牛子娘咳嗽的毛病渐渐有了好转。金狐狸去帮牛子娘买包子的时候,碰见流氓地痞向街边包子摊收保护费,金狐狸上前便问:“就凭你还想收保护费,你保护得了么?”流氓不屑地用手指蹭了蹭鼻子,指着金狐狸说道:“哟嗬,想找碴是吧,哪条道儿上的?也不怕你爷爷我挖了你狗眼……”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来,抬手就要往金狐狸左眼刺去。金狐狸站定身子,直到那匕首马上逼到眼前时才迅猛地抬手抓住痞子的手腕,痞子被抓得松开了匕首,匕首掉落到半空时,金狐狸用另一只手把刀柄抓到了手里,迅雷不及掩耳间,就把刀尖指向了痞子的裤裆处。只见痞子的裤裆被尿液洇湿了一大片。
百合依旧每天买零食吃,并且还带着零食到牛子家来,把经过老板儿挑选确认牛子娘可以吃的零食喂给牛子娘吃。
老板儿在街边偶遇美女的过程中,又有幸偶遇了之前见过的那几个洋妞,洋妞和老板儿擦肩而过,并且在窃窃私语。老板儿万分激动地问走在旁边忍着笑的金狐狸:“她、她们说的是什么?夸我帅,还是说喜欢我?快快,你快给我说说。”
金狐狸如实翻译给老板儿:
“这不是上次那个肥猪么?”
“是啊,比上次又胖了。”
秀才每天都缠着老板儿教他“拍花”,因为老板儿每次都不答应他,并且总用新词来讽刺他。秀才选择了用实际行动来反击,比如弄一些粪球回来,进行一番抛光上色后,告诉老板儿这是上好的咖啡豆,边看着老板儿喝边问他味道怎么样,直到他喝得一滴不剩才告诉他真相。
黄晓天除了继续担负为众人买饭买菜的任务,甚至还扎起围裙在安全屋开了火,只是吃的几个人都纷纷皱眉头。除此之外,黄晓天每天都在物色新的动手目标。
除了上述基本生活之外,几人还经常给日本鬼子和侦缉队制造些小麻烦:比如把黄晓天化妆成风骚妓女,让他去勾引日本兵,趁机把日本兵给阉了;比如秀才佯装店小二用浓硫酸把侦缉队的酒换了去;比如百合根据玫瑰提供的关东军补给站地图,经过精细计算后,把油瓶绑在了大孔明灯上,金狐狸仅配合她发了一枪,就毁掉了补给站;再比如老板儿凭借“个人魅力”和一个日本兵交上了朋友,并慷慨地把掺了砒霜的“家乡特产”赠送给了日本兵的兄弟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