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连几天,金狐狸都在暗中跟踪黄晓天,可黄晓天每天除了正常到报社上下班、例行采访工作之外,并没有丝毫异常。金狐狸特意到了白云观附近,担心会打草惊蛇而没有贸然进入道观,而是以普通香客的身份试图向附近的老百姓侧面打听情况,却没有得到一点儿有价值的信息。
手上有了钱,百合又恢复了“阔小姐”的生活方式,重新染了发,做了新发型,买了新的耳坠项链等首饰,每天狂逛街,买衣服,买香水,买零食……窝在住处时除了睡觉就是一边吃零食一边和非正式加入团队的玫瑰拌嘴。玫瑰最看不惯百合大手大脚花钱,净买那些既不抵饱又不抵暖的东西。除了斥责她“满脑子尽是资产阶级腐败思想”,就是数落她:“你嘎嘣嘎嘣嚼那些零食能造多少子弹啊!”百合依旧是不以为然的样子,把手里的薯片塞进玫瑰的嘴里,笑嘻嘻地回应说:“姐,你的意思是我不如吃子弹更划算呗?”这时玫瑰总会扯过百合,逼着她“呸呸呸”连吐三下。
姐妹俩正打闹拌着嘴,从大街上“偶遇”美女未果的老板儿垂头丧气回了住处。见姐妹俩正闹着,堆满肥腻的笑容凑了过来,伸手就往百合的薯片袋子里抓去,被百合“啪”地打了一下手背:“脏不脏啊你,你碰完我还吃不吃了?”老板儿收回手的同时顺势要往百合的脸蛋儿上抓去,被百合狠狠踩了一下脚。老板儿还色心不死,又想向玫瑰摸去,可手还没碰到玫瑰,就被玫瑰一脚踹在了肚子上,差点儿把他踹个人仰马翻,引得在一旁潜心钻研逃跑工具轱辘鞋、暗器扇里藏针、兑了老鼠药的白酒……的秀才摆头暗笑。老板儿还想对姐妹俩跃跃欲试,却被玫瑰举起的小拳头吓得连连告饶,转而和秀才去研究各种怪异工具去了。秀才一边给他讲解工具的奥妙之处,老板儿一边天真地连连点头,活像是两个凑在一起过家家的小孩子。
秀才本来并不想窝在家里,本来这几天一直和小辈们在酒馆喝酒,边喝边吹嘘这次骗钱骗药的布局中自己扮演的角色是何等的不可或缺。可今天他正在酒馆吹着牛,一个小混混忽然说起,有侦缉队的人找到他,让他帮打探骗了济世药铺的人的消息。看来侦缉队定是查到了些蛛丝马迹,并且并没有像往次那样一过了之。为了安全起见,秀才付了酒钱后便躲回了家,本想向金狐狸报告一下这个情况,但今天金狐狸直到天全黑以后才露面,并且带给他们一个更重大的信息。
这天金狐狸和前几日一样,隐蔽在《法华时报》报社门口刺探着黄晓天的情况。黄晓天自从走进报社就一直没有出来,直到临近下班时,才故作匆忙地走了出来,还有意和门口修鞋的老头打了声招呼,说有个紧急采访要赶着去做。黄晓天喊了一辆黄包车钻了进去,金狐狸迅速搭车尾随紧跟上了他。黄晓天为了避免有尾巴,一路上转了好几次车,最终直奔城郊的白云观而去。此时天空已是青黛色,隔得较远些已经看不清人脸。黄晓天进了白云观之后,金狐狸打发走了自己的黄包车,迅速潜到了白云观向南的一堵墙下,轻快地跃起身抓住墙顶,整个人伏到了上面,里面的情况便已一览无余。
老君像下并没有见到道爷的影子,黄晓天往里面走进几步,小声喊了几句:“处座!”稍过了片刻,手持拂尘的道爷从里面走了出来,稍有不悦地纠正黄晓天说:“道爷!”黄晓天当即立正敬礼:“是。”道爷甩着拂尘坐在了老君像前,用毫无波澜的声音问道:“有什么事吗?”黄晓天将刚刚放松的身体又站得笔直,说:“金狐狸他们懒散成性,不宜让他们久闲无事,您能不能早些下达新的任务?”
道爷的声音依然很是平静,但却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狠劲儿:“你在教我怎么做事吗?”
黄晓天忙应道:“属下不敢!”但黄晓天并没有就此罢休,似乎还想继续劝说道爷,“只是从大局……”话刚说到这就被道爷清冷的声音打断:“好了,不必再说了!最近侦缉队查那桩丢药的事查得正紧,现在正是风口子。新的任务正在筹划之中,等这阵子风头过了,我会让人通知你。”正在这时,道观外的一声咳嗽让道爷半眯着的独眼“唰”地大睁开来。这时黄晓天迅速冲出了道观,才知道这是被他吩咐停在远处等他的车夫发出来的,又在道观周围简单检查了一番,这才折身回了道观。
金狐狸把身子紧紧贴在墙顶,躲过黄晓天后,又微微转过头去,见此地不宜久留,很快就离开白云观,直接赶回了安全屋。
和道爷会面归来的黄晓天刚一走进安全屋,就被躲在门后的人用枪顶住了脑袋,黄晓天用余光瞄了一下,竟是老板儿。老板儿示意他关好门,顶着他脑袋让他慢步走到桌子前,坐在了金狐狸的对面。黄晓天十分疑惑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金狐狸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刚从白云观回来。”黄晓天知道自己如果再掩饰下去,恐怕又会和大家心生嫌隙,解释说自己并不是有意隐瞒身份之后,便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因为淞沪会战打到了十月下旬,国民政府已经呈现出节节败退的趋势,中统上海站经过慎重考虑,做出了上海难保的判断,于是根据上峰的指示紧急制订出了代号为“伏羲”的庞大潜伏破坏计划。整个计划由若干个独立计划组成,每个独立计划分配执行人和观察手各一人,执行人与上海站上级,也就是身在白云观的道爷进行单线联系。各个独立计划之间互相保密,互不知情。而黄晓天就是其中“黑账簿计划”的观察员,“黑账簿计划”的执行人就是当时和黄晓天一起去营救金狐狸等人并在巷战中牺牲的老牌特工陈文彬。“黑账簿计划”的核心目的就是要趁战乱救出因为诈骗英国驻上海商务参赞而入狱的金狐狸他们几人,并且说服他们为国效力,借助他们高超的骗术继续在上海打击日伪势力。
老板儿又把枪往黄晓天的脑袋上顶了顶,用一副严刑逼供的语气追问道:“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实话?”
黄晓天脸上并无丝毫惧意,平静地解释了起来。当时金狐狸、百合、秀才、老板儿几人的资料,黄晓天早就已经掌握了,但半路杀出来的玫瑰他并不了解。也正因为黄晓天对玫瑰的不信任,引发了百合的强烈反感。并且基于当时几个人情绪并不稳定,无奈之下才暂时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当时黄晓天已经料定,向来笃信江湖道义的金狐狸,为了报答他舍身救命之恩,肯定会答应他提出的帮忙办几件事的请求。
这时金狐狸问道:“既然那个陈文彬是执行人,你又怎么和那个老道联系上的?”其实金狐狸已经回想起了百合和他讲的,黄晓天接到纸条赶往白云观的事。他只是想借此进一步确认,黄晓天这次所说的是否属实。
黄晓天如实交代了,从接到一个并不相识的道爷眼线递给他的纸条,到赶去和道爷碰面的所有事,并交代了道爷已根据上峰命令让他兼任“黑账簿计划”执行人的情况。
虽然几人对黄晓天隐瞒身份一事颇有不满,但既然已经说清了事情原委,就没有再为难他,大家总算是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此时黄晓天心里在打着鼓,本来金狐狸是出于江湖道义才答应帮他做事的,而现在自己撒谎欺骗在前,金狐狸就算毁弃之前的约定,也绝对在情理之中。黄晓天想劝劝他们,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在这时,似乎刚刚回过味儿来的老板儿竟忽然问了一句:“那咱以后再干买卖就是在给……给那谁效力?”似乎老板儿想不出什么词语来概括黄晓天的东家,黄晓天适时地提醒说:“党国。”老板儿笑着应了两声“对对”后继续说道:“那咱以后再干买卖就是在给党国效力了吧?”说这话时老板儿像是觉得自己的身价猛然倍涨一般,黄晓天对此甚是高兴,连连称是。但黄晓天清楚地知道,团队里真正说了算的只有金狐狸,他把询问的视线转向了金狐狸,并带着劝说的语气向金狐狸解释道:“虽然上海站已经撤销,但上峰还是让处座留了下来,并且在上海布置了众多眼线,我们的情报一直都是非常可靠的,处座可以给咱们提供情报支持,这可远比咱们自己去做局骗人骗钱安全得多。”见金狐狸没有吭声,黄晓天继续游说道:“就当没有道爷这回事儿,还像当初你答应我的那样,帮我做完几件事之后一拍两散各不相欠。”听黄晓天说完这句话,金狐狸说道:“这不一样!你说谎不仁在先,就怨不得我背信不义。”
黄晓天退而求其次,说道:“那这样,就当咱是一起做买卖的,骗来的钱我们一文不取,我们免费提供情报支持,甚至还会有一定的火力支持来保护大家的安全。”见金狐狸脸色稍有些缓和,黄晓天趁热打铁说:“打击日伪势力也是为了国家,为了老百姓,这不也是好事嘛!”
金狐狸沉思了片刻,说道:“你不用拿民族大义来圈我,这都是空炮,我金狐狸不吃你这一套。既然说到做买卖,咱们就按买卖来谈。”金狐狸考虑到毕竟黄晓天救过兄弟们,甚至还把那个执行人的命搭了进去,不由得心里一软,稍缓和了一点儿语气说:“不说别的,就说你们的所谓任务,恐怕不是每次都能骗到钱吧?那我兄弟们的口粮怎么办?”
黄晓天听到他这么说,就已经知道这事儿准能成。黄晓天回应说:“如果任务有钱赚,钱都归大家所有,我们一分不取;如果没有钱赚,我们有足够的资金支持,以便消除大家的后顾之忧。”
黄晓天说得倒是底气十足,但这两句话的反响却极其糟糕。百合不屑地“嘁”了一声:“就你那点儿钱。”老板儿和秀才也跟着说:“可不是么,也太少了。”“还不够塞牙缝的。”黄晓天忙解释说:“按照‘黑账簿计划’的规定,绝大部分资金掌握在道爷和执行人手里,只要计划照常运行,每个月可领一次,之前我手里的那点钱只是一个月配额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现在我兼任执行人,钱肯定不会有问题。”黄晓天说完后,战战兢兢地在几人脸上看了一番,百合、秀才、老板儿似乎都稍稍动了心,他们三个都把目光投向了金狐狸,黄晓天也向金狐狸看了过去。金狐狸还是很平静,想了想,言简意赅地说:“行吧!”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刚要喝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把水放下,“如果日后再有欺瞒我们的事,休怪兄弟我不客气!”杯里的水被金狐狸一饮而尽,杯子被他用力地撂在了桌子上。
虽然金狐狸等人和黄晓天一起做事的性质和以往不同了,但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变化。因为侦缉队一直在寻找他们几个,一个人出门时大家都跟着心里不踏实,除了黄晓天不得不去报社上班外,大家都尽量闷在屋子里不出去。就在几人在屋子里闷得极其郁闷之时,风头也算熬了过去,道爷的任务指令也下来了。道爷派人在黄晓天出去买早点的时候通知他去白云观,黄晓天为了避免和金狐狸他们再出隔阂,特意回到安全屋主动和金狐狸说了情况,甚至说可以带着金狐狸一起去,被金狐狸拒绝说:“既然决定一起做买卖,我选择相信你。”
黄晓天去白云观见了道爷,很快就带了任务和情报回来,终于可以继续做事了,黄晓天不禁有些亢奋。
这次的任务是要求金狐狸等人设法让三日后来华的一个叫井上大石的日本人乖乖地离开日军势力范围,被他们“合情合理”地绑架,之后交由道爷及上峰处理。
道爷所得知的井上大石来华情报其实并不确切,只是撒在伪军里的钉子向他汇报说,部分伪军接到了一份通知,通知中命令伪军在防区内保护一位来华的重量级日本测绘专家。道爷本来是想让黄晓天设法进一步确认这个情报,但巧的是,黄晓天今天刚刚受到报社总编的指派,让他去参加井上大石三日后到沪当晚举办的学术酒会,抓住时机对井上大石进行采访。黄晓天把道爷的情报和自己得知的信息进行比对分析,两人才最终确认,伪军受命保护的测绘专家就是井上大石。道爷火速和上峰取得了联系,并获取了井上大石的相关资料。
井上大石素有“活地图”之称,是闻名世界的测绘专家,曾受邀在剑桥大学进行演讲,此次来中国打着学术交流的名义,实际则是为了协助日本军方修正地貌图,以便日本军方更好地和反日势力进行战斗。此人性格中找不出明显的缺点,癖好也极少。从上峰提供的情报资料中能知道的是,井上大石是一个“文明”的日本人,酷爱中国山水画,且曾在多个场合主动提及自己曾在剑桥演讲时的某个演讲稿片段内容。而驻上海日军方面负责和井上大石接触的,就是“黑账簿”的老朋友——荒木真太。最初下令让常枫带领侦缉队携枪接管监狱,并且带着援兵把金狐狸他们逼到绝境的就是这个人。荒木真太战前是日本本土的王牌间谍,现在是宪兵上尉,以狠毒好战闻名日本军界。
听完黄晓天对这次任务和相关情报的阐述后,众人对是否接这单买卖产生了一定的分歧。秀才见黄晓天带回来的预支饷钱不是很多,何况又要花大把的钱来筹备,表示不太赞成这次任务,但最后还是表示让金狐狸来做决定。
老板儿因为瞬间由骗子变成了“为党国效力者”而有点儿兴奋,还张口闭口尽是以“咱党国”三字开头,招来百合和秀才的一致鄙视。
最近老板儿和秀才总是拿“百合曾进了金狐狸房间且骂他流氓”一事乱逗,百合除了骂他们滚蛋之外,心里面似乎有层窗户纸被他们无意间给捅破了,羞怯得似乎不太敢正眼看金狐狸。没等她表明自己的态度,秀才就嬉笑着逗她说:“你又是听狐狸的吧?”把百合说得脸上泛起了红晕来,还佯装生气地踢了秀才一脚:“谁说的?你别乱说!本姑娘自己又不是不会思考。”可说完这话之后,轮到她表态时,她表态的内容却是:“这事儿我还没太想明白,还是、还是金狐狸做主吧。”让秀才笑话不已。
百合像是受了欺负似的,嘟着嘴横了秀才一眼,又像是求援般看向了金狐狸,但金狐狸就像是木头一样,连看都没有看她,只是一心琢磨着这件事的利弊。
不管怎么说,黄晓天和陈文彬当初都是为了救他们的性命才以身冒险,更何况彼此也有了合在一起做买卖的约定,再加上近来金狐狸在街上屡屡看见日本人欺负中国百姓的场景,这些场景总能勾起他家里被土匪光顾时的景象。金狐狸斟酌了一会儿后,应下了这次任务。
金狐狸带着他们几人连夜策划了一个大圈套,等着井上大石自愿且迫不及待地钻进来。接下来的三天,众人按照金狐狸的计划,分头进行了细致的准备。
熟悉外语的金狐狸无论吃饭洗漱上茅房都在背诵从道爷那儿得来的、井上大石多年来一直引以为傲的那段英文演讲片段;善于制作假文件的秀才戴着一副老花镜,专心致志地做了一本1930年的英文版的破旧的听课笔记,内容就是井上大石在剑桥演讲的内容。秀才又按照报社交给黄晓天的学术酒会的邀请函,仿制了一份被邀请人名为“林正”的;老板儿除了搞定自己的新行头新发型之外,又和秀才一并抓紧找人淘了一幅吴道子的《秋山鸟语图》赝品,又在租用的宾馆里做了巧妙的布置;百合这几天最为不爽,虽然不用做成村姑一般难看的发型,也不用摘掉拇指指甲大小的琉璃耳坠,但她却需要按计划购买孕妇穿的衣服裤子平底鞋子,招得卖孕妇衣服的阿姨既看不惯这个摩登的“怀孕但尚未显怀的姑娘”,又忍不住不断叮嘱说:“怀孕了不能穿这么高跟的鞋哟,怀孕了可不能这么露胳膊露腿儿露脖子着凉哟,怀孕了……”搞得百合自己都快误认为自己真是个孕妇了。
一晃,三天过去了。
学术酒会安排在日本控制区内的新江大酒店,酒店前一辆辆小轿车接连停了下来,名流们彼此招呼寒暄,酒店附近布满了森严的警卫,酒店门口两位穿着干净得体的侍应生一一检查着来宾的请柬。
站在远处的黄晓天和金狐狸正朝酒店门口观望着情况,黄晓天担忧地问:“检查得够仔细的,你那假请柬不会出问题吧?”
金狐狸放心地笑了笑,说:“秀才做的东西,放心。”随即告诉黄晓天说,“咱俩别一起进去,容易露出马脚。”说着就从容地朝门口走去。
侍应生接过金狐狸递上去的请柬,在上面检查了一番,又递还给了金狐狸,弯身示意说:“林正先生,您里面请。”
化名为林正的金狐狸神色轻松地走进了新江大酒店,酒店穹顶正中央位置悬吊着圆桌大小的琉璃灯,大厅四周摆放着各色餐食瓜果酒水,来宾们彼此寒暄闲聊着,并互相把新朋友引荐给对方。这个所谓的学术交流酒会,实际上就是一个名流们的联谊会。而像黄晓天这些记者们则要么咔咔四处拍照,要么抓住哪位名流趁机采访。
“先生,来杯酒么?”金狐狸正四下观察着情况,被托着酒盘走到跟前的侍应生打断。金狐狸彬彬有礼地冲他微微一笑,拿起一杯洋酒的同时道了声“谢谢”,边小口抿着边继续四处观察。大厅最里面有一个宽约两米高约半米的长台。正对台子的顶棚上,布满了各色彩灯,看上去像是一个主持台或是演讲的地方,这时只见一位侍应生从那长台的偏侧走了上去,把一个立式话筒稳稳当当地摆在了上面。金狐狸朝着那侍应生走回去的方向看了看,原来长台的偏侧开了一个门,那侧门后面应该是类似于戏院后台的结构。金狐狸没有紧盯着那个侧门继续看,而是看似悠闲散漫地往四处打望了一圈,视线和已经出现在大厅另一侧的黄晓天交汇在了一起。黄晓天和其他几个记者刚刚收到指示,让他们将摄像机对准长台旁的那个侧门。黄晓天偷偷伸出手示意金狐狸,朝着方才金狐狸盯着的侧门指了指,紧接着又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金狐狸很快会意,井上大石即将从那个侧门走出来。
片刻过后,一个身穿日本军装的人走到了话筒前,金狐狸看着这人有些眼熟,此人正是荒木真太。荒木真太也不知道是在试音,还是有意让大家把视线聚焦到他那里,扶着话筒先是“喂喂”了两声,交际谈笑中的人们听到声音后都停了下来,并纷纷朝着台上的荒木真太望去。荒木真太这才正式开口:“欢迎各位来参加今天的学术酒会!大家请掌声欢迎今天的主角——井上大石先生。”随即摊开右手指向了那个侧门。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个头不高、一身笔挺西装的井上大石微笑着朝台子的中央走来,黄晓天等记者们被指挥着朝井上大石快速按动快门,荒木真太向井上大石点头示意后就走回了侧门里。
井上大石先是礼节性地用清楚的汉语向大家问好,并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随即就被荒木真太领下台和几位大人物合影了,紧接着又安排黄晓天等几位记者对井上大石进行了一小段采访,随后就由着井上大石和到场的来宾们随意交流了。金狐狸一直在仔细观察着现场的情况,他发现井上大石似乎并不太愿意和这些为官和经商的“场面人”聊太多,转了小半圈后就兀自端起一杯酒自饮自酌了起来。
金狐狸知道,机会来了。
金狐狸凑上前去,激动地用英语打招呼说:“井上大石老师,终于再次见到您了。”他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以免招来场内其他人的注意。井山大石在金狐狸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发式到衣着再到鞋子,俨然是一个青年学者的打扮,似乎一下子就多了一层亲近感。井山大石又在他的脸上仔细端详了一番,用英语回复说:“我们见过面吗?”虽然有了不错的第一印象,但井上大石的语气和眼神中还明显带有一丝提防。
金狐狸没有忙于做自我介绍,而是开口就念出了这几天他一直在背诵的那段井山大石引以为傲的演讲片段——“我们能精确测量出每一座山脉的高度,我们也能精确测量出每一条河流的长度,但我们终究还是无法测量一个孩子在父母心中的重量,无法测量一个青年在恋人眼里的美好……我们除了要精于我们的专业,除了要死板地工作,我们更要做一个完整而健康的人,关心我们的父母、爱护我们的孩子、疼惜我们的伴侣、珍视我们的朋友……做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人……”金狐狸的这番复述,让井上大石顿时双眼冒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用汉语问金狐狸道:“年轻人,你怎么会知道这段演讲?你是?”
金狐狸亲切地引着井山大石往一侧走上了几步,同时把由秀才仿制出来的年久破旧又看似经过细心保存的笔记本拿了出来,直接翻到了“井山大石在剑桥大学演讲时的课堂笔记”的那一页,呈给井上大石看,金狐狸介绍说:“学生叫林正,曾在剑桥大学就读,有幸现场听到了先生您的这次演讲,并且受到了您的影响,一直在心里视您为偶像。听说您来了中国,我、我真的是太高兴了,特意带了这个本子过来,想请您帮我签名。”金狐狸从兜子里拿出钢笔递了上去,激动得把笔帽都掉在了地上。井山大石的高兴程度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了,连声应着“好”,拿起钢笔就在上面签了字,还饶有兴致地翻看起了笔记的内容,发现上面字迹稍微有些潦草,还有些地方有了断档,用圆圈和括号来代替,显然就是演讲现场记述的。
金狐狸依然保持着激动无比的状态,难为情地解释说:“当时您演讲得太快,怕遗漏了您讲的内容,字迹写得有些潦草,这些圆圈,还有这括号,都是没跟上您的速度……”
井山大石对金狐狸的提防已经完全消失了,开始和金狐狸扯起家常来。从他的名字,问到他现在的职业,又问到生活的近况,得知金狐狸还没有女朋友的时候,还声称有机会介绍自己的一位女学生给他。金狐狸按照计划中的设定,一一回应着他们聊到的内容。
他大名叫林正,英文名Wind(意为“风”),并不是因为他喜欢风,而是因为他起英文名的前两天刚好看了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Gone with the wind),顺手就起了这个名字。井上大石还翻到了破旧笔记的姓名页看了看,这个名字赫然在目。林正从剑桥学成归国后,并没有从事所学的专业,而是被父亲强迫着做起了家里的古董字画收藏生意,但因为世道不好,家里的生意他没接手多久就垮了,后来自己就潜心做起了学问来,成了一个“闲人”。
提到古董字画,井山大石的兴致又忽地添了一层,问金狐狸道:“林先生家里可尚有中国山水字画的收藏?”
金狐狸惋惜地说:“早就没有了,家里那阵子出了些变故,急着用钱,能卖的都卖了。”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本人也乐于对山水画做一些研究和把玩,除了能从几位挚友家中数量寥寥的真迹那里下手,其他大都是买些赝品高仿品了。”
井上大石忙接着金狐狸的话问道:“林先生的挚友家中有真迹?有机会能不能带我去欣赏一下?”
金狐狸故作惊讶状,也不急着应井上大石的话,反而问道:“井上老师您也对这些感兴趣?”
井上大石笑嘻嘻地说:“我向来对中国古典文化兴趣十足,尤其是博大精深的中国山水画,只是在对外演讲中没有提到过这些罢了。”刚说完这些,也不等金狐狸的“哦哦”应声落地,井山大石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林先生好友那里有哪些好画?他们都在上海么?如果方便,林先生一定带我去拜访拜访哦。”
金狐狸略带歉意地解释说:“家中藏有真迹的,通常都不乐意向外人展示,何况现在世道这么乱,都怕有个什么闪失。”一听这话,井山大石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些许失落,忙说:“林先生帮忙想想办法,有没有关系要好的,看看能不能买来一幅。就算买不成,让我看一眼也行。”
金狐狸在井山大石夹杂期待和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稍微想了想,说道:“最近有一个朋友倒是刚入手了一幅好画,这个朋友倒不是小气人,看在我的面子上,过去一起欣赏一下应该没问题。前些天我就见过那幅画,确实是真品,并且这画目前就在上海。”
井山大石迫不及待地问:“林先生,那是什么画?”
金狐狸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低声说:“《秋山鸟语图》。”
井山大石忙确认说:“可是吴道子先生所作的《秋山鸟语图》?”金狐狸带着诚恳而万分肯定的目光点头应道:“正是。”
自从提到了《秋山鸟语图》,井上大石脸上的兴奋劲儿就从未落下来过,对金狐狸的态度也是越发得亲近了,客客气气地对金狐狸说:“那麻烦林先生帮我约一下您的这位朋友,他什么时候方便,林先生陪我去登门拜访,也让我沾林先生的光一饱眼福啊。”说完这些后,还不忘补充说,“越快越好啊,我有些迫不及待了,林先生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哦。”
金狐狸脸上还挂着“得遇偶像”的喜悦,说容他出去打个电话,先和那个朋友打一声招呼,看看他最近什么时候有时间。井上大石的急切程度远远超过了金狐狸的想象,直接让一个侍应生把经理叫了过来。经理见日本人找他,看上去还有些紧张,以为自己酒店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开罪了日本人呢。井上大石只是客气地和经理问了声好,随后就请经理引着他和金狐狸二人去了办公室,他只是想借经理办公室的电话用一下,让金狐狸帮他打电话约一下他的朋友。
金狐狸用经理办公室的电话拨了一串号码,电话接通后,只听金狐狸说道:“是远扬宾馆吧?”那头应声后,金狐狸继续说道,“麻烦帮我请一下507房间的客人洪先生接听电话。”
远扬宾馆的五层是豪华的总统套房,虽然客房内并没有安装电话,但服务台后面的服务生一听是找五楼客人的,自然不敢怠慢,更何况五楼客人对他们这些服务生向来不吝啬,就连正常的服务都会时常施些小费。
井上大石一听金狐狸拨出的电话竟然是打给一家宾馆,眉头上不由得浮现出了疑惑来。但听金狐狸说话的语气,又没有丝毫的怯意和要隐藏什么的意思。在等服务生去五楼喊人的间隙,金狐狸笑着和井上大石解释说:“我那朋友老家在苏州,最近因为家事才来上海暂住,在这宾馆租了一个套房,这《秋……》”说到画的时候,金狐狸警惕地看了一眼仍在屋子里的经理,经理识趣地说:“我在门外等二位。”转身就出了门。直到房门被经理关严后,金狐狸才继续说道:“这《秋山鸟语图》就放在那宾馆里。”
井上大石紧接着问道:“林先生的这位朋友出远门,把这么名贵的画也带在身上?这古时真迹可禁不起这么折腾哟。”语气中略带着一丝丝对那画作随主人奔波的疼惜,最根本还是在试探着金狐狸所说内容的真假。
金狐狸解释道:“这画是他到上海后才入手的,纯属偶然所得,也是碰到了难得一遇的好机会,算是和这画有缘。所以才放在那宾馆里,每天珍惜得跟他儿子似的……”没等说完,电话那头老板儿气如洪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几分钟前,远扬宾馆507室的总统套房内,一头盘发、浓妆艳抹、脚踏厚平底镶花布鞋的百合身穿一套孕妇装,腹部用棉絮塞得鼓了起来,嘴里却用力嚼着零食。穿了一套背带西装的老板儿抢过零食吃了一大把,还佯装一脸严厉地说:“当孕妇就有个孕妇样儿,还吃零食,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百合本来就因为被安排乔装成孕妇,尤其还要乔装成老板儿的夫人而大为不爽,正愁没地方发泄呢,老板儿的这一举动让她把发泄对象从零食转移到了老板儿身上,遵循“一掐二抻三拧”的原则,用力揪着老板儿的耳朵不放,嘴里还“死肥猪、死肥猪”地连声骂着。
老板儿正连连告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两人迅速消了声,快速整理着自己的衣着形象。老板儿用稍显厌烦的语气底气十足地对门外大声喊道:“谁啊?”担心被外面人听见方才和百合的打闹声,还有意埋怨了一句,“这么不会挑时候……”引得百合对他鄙夷地做了一个“呸”的动作。
服务生在门外说道:“洪先生,服务台有人打电话来,请您过去接一下。”
老板儿和百合都清楚地知道,这电话是金狐狸打来的。这时老板儿有意把大衣脱了下来散披在肩上,又把衬衫的扣子解开,一只手打开房门,另一只手佯装扣着刚才亲热时解开的扣子,随着服务生往楼下走了去,穿好衣服后,还随意掏了些零钱给服务生算是小费,在服务生的道谢声中不断自言自语地埋怨说:“这怀了孕的女人,想亲热一下都不行……”
一路走到了服务台,老板儿接起电话问道:“哪位?”
金狐狸说道:“洪兄,是我,林正。”
井上大石一直紧盯着金狐狸的表情,生怕电话那边的洪先生没有时间接待他们,甚至是果断拒绝他去拜访的请求。
只听金狐狸用轻松的神态先后说了这么几句话:
“今天下午在宾馆么?”
“没事没事,我带一个贵客过去拜访你,哈哈。”
“你还真猜中了,就是想看看你那画。”
“我你还不放心吗?这个人是我在剑桥时特别仰慕的一个专家。”
“是日本人,但他是一个不错的日本人嘛。你别这么狭隘啊,这可是一个大人物。去年你在我家看过的我留着的那个旧笔记本记得吧?……对对,就是在剑桥时的那个,要跟我去拜访你的就是那个演讲的人。”
“行,那你等一下,我问问井上大石先生……”
这时金狐狸转头问井上大石道:“我朋友明天要去办事,今天或者后天都可以,主要看您的时间。”后面的“主要看您的时间”显然很没有底气,井上大石一听就知道这是“仰慕者林正”在顾忌自己的面子。井上大石迅速应道:“今天今天,我们现在就去。”就在方才金狐狸打电话的时候,井上大石已经把挂在经理办公室墙上的地图仔细看了一番,找到了远扬宾馆的位置。
为了打消井上大石和老板儿初次碰面的顾虑,金狐狸特意选择了在日控制区域内的这家宾馆。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井上大石才答应得如此爽快。
金狐狸没有急着回应老板儿,而是担忧地对井上大石说:“酒会还没有结束,您是主角,现在就去不太合适吧?”
井上大石摆摆手说:“我露了面就可以了,他们聊的话题我也不感兴趣。你告诉洪先生,我们两个一会儿就前去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