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买早点归来的黄晓天神采奕奕地推门进来,喊道:“开饭啦!”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在各间客房上扫视了一通,每间房门都紧闭着,老板儿的房间里竟还传出了响亮的呼噜声。
黄晓天无奈地把早点放在桌子上,边坐下来开吃边反复喊道:“吃早点了!起床了!再不吃就凉了……”喊了两三轮,终于把大家都喊了起来。老板儿眯着双眼走出房门,还意犹未尽地边咂巴嘴边埋怨:“吵死了吵死了,正做美梦呢,刚在大街上碰见一个洋妞儿,那长相那身材……”秀才也不停叨叨:“觉都不让睡到自然醒还当骗子干吗……”还被终于把眼睛睁开的老板儿调戏道:“狐狸明天不是让你扮死人嘛,要不板儿爷我把药给你下猛点儿,你直接睡过去得了。”黄晓天当即变成了无语状态,把早点在桌子上分了分,接过金狐狸递给他的一个纸条,问:“什么东西?”
“登你们《法华时报》上。”没等黄晓天继续发问,金狐狸拿起个馒头咬了一口说,“这世道,给日本人当汉奸能当这么大的,肯定是个谨小慎微的主儿,突然冒出个大夫肯定遭怀疑。你们报纸怎么说还是有点儿公信力的,登了这个就可信多了。”
纸条上是金狐狸用行书写成的刚劲硬朗的两行字:“旅美医学博士陈一弘先生昨晚已到沪考察,择日将由沪转往北平讲学。”
草草吃完早点后,大家又把黄晓天手头的钱“瓜分”了一番,把黄晓天“瓜分”得心疼肉疼,忍不住不踏实地问金狐狸:“准备些衣服裤子道具用得着花这么多钱么?”黄晓天原本是指望金狐狸放话让大家省着点儿钱,哪知从金狐狸那儿得到的回答竟然是:“留几天饭钱就行了,几天后你就等着数钱吧。”随后竟然还叮嘱大家准备道具时千万不能马虎,购置道具时千万不能图省钱。
秀才一直嘱咐老板儿下药时注意点儿,千万别手抖给下多了,还恐吓说万一被他毒死了做鬼成天钻老板儿梦里跟他“偶遇”去。老板儿则一个劲儿地借势煽风点火,低声对秀才说金狐狸就是看他是弱不禁风的瘦老头儿,所以才让他扮死人,明摆着就是欺负他,而金狐狸自己却扮公子哥儿,净把名牌手表名牌衣服往自己身上拾掇。老板儿还说就算自己也还扮了个医学博士嘛,如果让自己扮死人,自己打死也不会同意。久吃江湖饭的秀才自然听得出他在挑拨离间,这两天老板儿总有意和金狐狸较量较量的架势,他早就看在眼里了,压根儿就没搭他这茬,佯装糊涂地一个劲儿念叨:“睡到自然醒那才叫舒坦。”几人准备出门,黄晓天反倒折身往房间里走去,秀才转身问道:“呀!你把我们吵醒了,自己个儿怎还不去你那什么破报社?”
黄晓天也学着他们那痞子语气,边往卧房走边笑道:“不睡到自然醒还当记者干吗……”黄晓天已经看出来了,要是想和这帮人打成一片,只能学着和他们一样没正形。
秀才骂了一句:“哎,这臭小子……”
百合爽朗地笑着说:“他上午得假装搜罗陈一弘博士来上海的消息嘛,总不能拿那纸条直接去登吧。”秀才这才明白过来,瞥了一眼旁边即将扮演虚构出来的陈一弘博士的老板儿,窃笑着嘀咕:“博士都长这个肥样儿啊。”
金狐狸又叮嘱了秀才几句,让他把按计划找来的小混混们的痞子气都收一收,都换成老百姓的旧衣服,拿了穷人衣服时别少给人家钱。金狐狸的吩咐,秀才向来没有任何异议,当即应下并让他放一百个心。
都安排妥当的几人朝着各个方向分头准备去了。
进入了“工作状态”后,大家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坏毛病也都暂时收了起来。
街边,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阿婆正在小摊前买云吞,付了零钱后,把几张票子叠得整整齐齐,又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后,再小心翼翼地塞回了衣兜里。一个小混混打扮的小伙子凑到老阿婆的身后,捏着指头想要偷老阿婆的钱。小摊老板看见了这一幕,刚要开口提醒老阿婆,却被那小混混横着眼瞪了一下,小摊老板见他一副恶狠狠的凶相,也只能暗自叹了口气装作没看见了。
小混混偷东西的手法看上去很是娴熟,但刚要得手却被猛拍了一下肩膀,本能地迅速抽回手来,同时又惊又怒地扭过半个身子,嘴里刚要骂娘,看清眼前的人后立马刹住了车,脸上也迅速堆满了笑容,说:“哟,秀才爷?您看吓我一大跳……”
秀才面不动色,伸开巴掌就朝小混混的脑袋上一下紧接一下地打,打得并不狠,半玩笑半教训地边打边说:“浑小子,老阿婆的钱你也偷,叫你偷叫你偷……”老阿婆听明白怎么回事后,慌张地摸向自己的衣兜,包钱的手帕已经卡在了衣兜上,差一点儿就被人偷了去,检查了一番后赶忙又塞了回去。再回过头时,秀才和小混混已经不见了影子。
小字辈的无人不知秀才爱喝两口,小混混非要拉着秀才往小酒馆走。秀才则一改往日闻着酒味儿就迈不动步的常态,把小混混拉到了一个角落里,说:“不喝了。毛子,我来是让你帮我办点事儿。”
这个绰号“毛子”的小混混迅速正色应道:“这是什么话,秀才爷您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您吩咐就是了。”
秀才欣慰地拍了拍毛子的肩膀,说:“小事小事,别弄得这么严肃。”说罢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一番,毛子边听边连连点头,听完后拍着胸脯爽快地说:“这小事,您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秀才掏了些钱给毛子,毛子却死活不肯要。一番拉扯过后,秀才还是硬塞给了他,叮嘱说:“衣服一定不能穿新的,拿穷人家的衣服时,记得给钱。”指了指毛子手里的钱,又用命令的语气重申了一遍,“给钱!”毛子连连应着“知道了”,还要拉着秀才去喝两口,秀才再一次拒绝了,让他抓紧把正事办利索。
百合先是一连光顾了好几家化妆品店,那些高档化妆品店的店员对她已经熟悉得像街坊似的,极力推荐各种新款化妆品给她,但她这次要的东西一连找了好几家才终于找到——肉色的指甲油。
买了指甲油后,百合又钻进了一家首饰店,让店里师傅现场帮她定做了一款和她耳垂上的耳洞一样深的银针,虽然银耳针用不了几个钱,但现场定做的价格可就高了。百合手头的钱不多,索性直接用摘下来的纯金镶宝石的一对耳坠抵了价,把首饰店经理乐得嘴都合不拢。百合又让店里的专业师傅帮她把指甲油涂在了银色耳针的顶端。店里的师傅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人家扎耳洞买耳钉耳坠,都是为了戴出去给外人看的,她倒是把花大价现场定做的耳针藏在肉色指甲油里面了。百合也不理睬他,在镜子上照了照,耳垂上就像压根没打过耳洞一样,这才满意地出了门。
从首饰店离开后,百合顺便在商场里逛了逛服装店,好不容易找到几款像是穷人家姑娘穿的大众货,却又太新了。百合想从大街上找一个和自己身材差不多的姑娘,从那儿买一身或者换一身来,可身边行来过往的又没见到一个像自己这么高挑纤美的。正发愁着,百合的视线扫到了一家理发店,决定先把头发处理了再说,径直朝那理发店里走去。
见这么一位梳着欧美正流行的披肩卷发的姑娘走进来,理发店的经理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又喊来一个又高又帅的理发师过来,殷勤地向百合介绍:“小姐,这是本店最好的发型师……”哪知这位时尚前卫的大美女开口便说:“把头发给我弄直,零零散散的都剪掉,给我梳一个好拾掇的……”转身在店里看了一圈,指了指正在店里打杂扫地的一个姑娘,“就照这姑娘的发型做。”店里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那位又高又帅的“最好的发型师”还像是没听懂似的再次确认:“马……马尾?”
百合爽快应下:“对,就是马尾。”
做完头发后,百合又把那位打杂扫地的姑娘叫了过来和自己比了比身高胖瘦,除了胸部没有自己丰满外,基本上差不太多。这姑娘上身穿着洗得泛白、袖口还有两块小补丁的碎花衣服,下身的灰色粗布裤子膝盖处也有一块不太显眼的补丁。
从理发店离开时,百合身上已经穿着那姑娘的碎花破衣服粗布旧裤子了。百合叫了一辆黄包车,让拉车师傅在济世药铺前一个胡同停了下来。待黄包车走后,百合稍稍酝酿了一下情绪,脸上很快就浮出了愁苦无助的神情,拿出了昨晚老板儿已经开好的方子,迈着焦急的小步子走进了济世药铺。
老板儿今天也没有忙着“守株待兔式的偶遇”,顶多就是在路上真偶遇到美女的时候用力瞄几眼。他一连走了几家商店,终于挑中了一个棕色的欧美范儿手提包,又给自己弄了一副没有度数的圆框眼镜。回来的路上,老板儿偶遇了几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外国妞儿,脑子里潜意识地回想起被黄晓天扰了的春梦来,迅速把眼镜卡在了鼻梁上,伸出手朝那几个姑娘打招呼,嘴巴也张开“嗨”了一声。这一张嘴不要紧,“嗨”过之后竟然没收住,猛地打了一个大哈欠,“嗨——啊、啊——欠!”嘴巴大张得都快让人看见胃了,把几个外国妞儿恶心得够呛,鄙视地说了几句外国话后就走掉了。老板儿的兴致也一下子掉了大半,哈欠又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起来,擦了擦被哈欠带出来的眼泪,打道回府补觉去了。
老板儿回到住处时,恰巧碰到拎着公文包往外走的黄晓天。老板儿称兄道弟地把黄晓天拉进了屋,让他坐下后又给他倒了杯水,这一番突如其来的热情让黄晓天一头雾水。老板儿寒暄了几句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兄弟,你刚和我们大伙认识,有些情况你可能还不太了解。”
黄晓天一听这话,立马现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来。老板儿一看他那认真的样子,高兴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这几个人里面啊,你看谁最有派头?兄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明眼人,你准能看出来。”说着还不由得坐直了身板,清了清嗓子。
黄晓天还是有点儿发懵,问:“什么派头?”
老板儿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老大的派头啊!就是我们几个人你猜猜谁说了算?”
他这么一说,黄晓天立马就明白了,喝了口水,敷衍着说:“你这气质挺好、挺好。”见老板儿又要步步深入地让他承认自己是老大,黄晓天看了眼手表,“哟,真得上班了,再晚那简讯可发不了了。”起身就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门。
金狐狸拎着采置的衣裤、手表正往住处走着,忽然被街对面的喊打声吸引了过去,停下脚步朝对面看了去,一个脏兮兮的面黄肌瘦的小叫花子一边啃着嘴边的白面馒头一边疯跑,边跑边不时满脸惊恐地扭头看向身后,身后扎着长围裙的馒头摊小老板边追边叫:“侬个小赤佬……”
小叫花子脸上惊恐的神色让金狐狸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刚要跑上去帮那小叫花子一把,又忽然止住了步子。因为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只顾着回头提防馒头摊小老板的小叫花子,一头撞在了刚从戏院走出来的一个身穿日本军服的年近花甲的老鬼子身上,撞得自己反弹地摔在了地上,馒头也被撞得滚到了一旁。小叫花子应该是饿坏了,既不管那卖馒头的老板,也不管眼前凶神恶煞的老鬼子了,连爬带滚地抓起馒头就没命地啃了起来。
卖馒头的小老板见眼前场景,没敢再追上前去,暗骂了一句后,转身走回去继续照顾生意了。
因为刚从日本兵的手下脱身不久,又正处于准备做李子儒这笔生意的阶段,金狐狸理智地劝自己暂且忍住没动,先看看情况再说。只见那老鬼子身边的一个让金狐狸眼熟的中国人蹿到了小叫花子跟前,一脚就踢飞了那半个馒头,又伸脚要往小叫花子的脸上踢去。这人正是侦缉队的队长常枫。
被撞的那个老鬼子,用力掸了几下前襟后,没有让手下人教训小叫花子也没有骂人,竟然直接掏出手枪对准了小叫花子。金狐狸见状不妙,眼睛紧紧盯着老鬼子准备扣动扳机的手,拔腿就要冲过去救人,可刚抬起腿来,“啪!”的一声,枪响了。不仅是金狐狸愣了一下,常枫也吓了一大跳。但此时小叫花子并没有中弹倒地,正拼命往下咽着嘴里尚未嚼烂的馒头的他被枪声吓得打了一个嗝。应着枪声倒地的是那个老鬼子后面的一个日本兵,那个老鬼子被随行的几个日本兵掩护着往路边的车里躲去,但那老鬼子暴怒地推开挡在身前的日本兵,举枪就朝子弹射来的方向连连还击。
金狐狸警惕地混进了慌张躲避的人群里,眼睛却寻找着打向日本人子弹的射出方向,有楼上的茶馆,有黄包车后面,有小摊车的后面,还有街道路口,很明显这是一次有计划的伏击。一个持枪的女人边朝着那老鬼子射击,边从墙角弯身冲到了小叫花子的身旁,把暴露在双方火力之下已然吓傻的小叫花子夹了起来,在日本兵的火力下飞速躲进了一旁的小书店,很快又冒出头来朝日本兵继续射击,一枪便将挡在老鬼子身前的日本兵放倒在地。日本兵的行动也不迟缓,迅速和常枫掩护着老鬼子上了车,在追击的子弹中消失在了视野之外,伏击的人们也很快就撤退了。
金狐狸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冒死救了小叫花子的女人,是百合的姐姐——玫瑰,连衣服都是见面时的那件。
晚饭过后,百合、秀才、金狐狸按照惯例向大家通报了准备的情况,至于遇见玫瑰的事儿金狐狸并没有提及,一来和李子儒的这桩生意没有关系,二来那个玫瑰的具体背景和眼前这个黄晓天的具体背景尚且都不清楚,黄晓天又似乎非常提防玫瑰,还是不说为妙。听见他们三个各自说了自己的准备情况,黄晓天也通报说金狐狸拟的那条简讯下到印厂了,并且已经确认济世药铺订了这份报纸,明早就会看到这则简讯。老板儿似乎不太喜欢金狐狸他们谨小慎微的传统,虽然在秀才的催促下还是汇报了自己的准备情况,但汇报后却对百合谨慎得把耳洞都堵上了的过分小心大呼没必要,说只要她把头发散下来连耳坠都挡住了,一举两得,还有意笑她说扎了头发、摘了耳坠一下子魅力值减半。老板儿似乎想通过质疑百合过分小心的举动来撼动金狐狸早已定下来的传统,进而动摇金狐狸已经在百合和秀才心中树立起来的老大地位。百合却丝毫不饶人地冲老板儿说道:“你见过哪个穷人家姑娘买得起金买得起银吗?你见过哪个穷人家姑娘散着头发干活吗?你以为人家被骗的都像你这智商啊?”把老板儿呛得只能说:“你厉害你厉害,行了吧,姑奶奶。”
百合也懒得再搭理他,回卧房拿了一大捧小袋包装的肉脯分给大家当饭后零食,唯独没有分给老板儿。黄晓天要把自己的分给他,却被百合制止了。老板儿闻着肉脯的香味儿,忍不住往下咽吐沫,冷哼了一声后,抬起P股起身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走两步回来对百合愤愤地说:“你就馋我吧,你就吃吧,早晚吃成我这么胖!”
百合看了看老板儿走开的肥身子,又看了看手里已经吃掉一半的肉脯,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寒战。
第二天清晨,黄晓天和往日一样,买了两袋早点回来,本以为老板儿他们几个还在梦里逍遥,推门进屋时远没了往日的兴致,连“开饭了”都没有喊,蔫蔫巴巴地进门后,自己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可刚把油条塞进嘴里,就听见睡房门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开了。黄晓天讶然地抬头看过去,惊得他双眼越睁越大,嘴里的油条忘了嚼就咽了下去,把他噎得满脸通红,端起水杯就往肚子里猛灌。
此时,金狐狸四人已经把衣裤等道具穿戴整齐,乔装得看上去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老板儿虽然还是一套西装,但又粗又短的脖子上却多了一个做工精致的领结,往日的大背头也变成了三七开,只是依然油光锃亮。见黄晓天被噎得半死,老板儿还似乎下意识地扶了扶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扎着马尾辫的百合身上穿着从理发店换来的粗布衣裳和千层底布鞋,就连平时出门买馒头时都要涂的唇膏和眼影也不见了痕迹,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清纯如水的邻家小妹妹,只是这个小妹妹竟一脸的哭丧相。这时终于顺过气来的黄晓天,指着百合问道:“这、这、怎么这表情?”一听他这么问,百合脸上的哭丧相越来越重,竟然还无助地抽泣了起来:“我爹死了!”说这话的同时把手搭在了一旁秀才的肩膀上,被秀才厌恶地抖开了,用训斥自己闺女的语气说道:“你爹我还没死呢!”本就瘦削的秀才头发如杂草般乱蓬蓬的,身上套着一身打了不知道多少补丁的对襟褂子,布扣还扣串了位置,一副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衰样。他们三个的乔装效果让黄晓天不禁连连称好,金狐狸的乔装则让黄晓天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看了一眼金狐狸,又对比着在老板儿身上看了一眼,不由得暗叹:这哪是一辈儿的人呐!
此时金狐狸额前的头发用发蜡梳得微微上扬,上身的格子衬衫外套着一件做工精致的浅色开衫,腕上镶着彩金的皮带手表不多不少地露出了三分之一,下身则是一条黑得发亮的皮裤,脚上是一双纯牛皮的高筒长靴。最关键的是那张脸并没有经过任何化妆,却平白多了一层浓重的书生气,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
大家吃早点的时候,金狐狸把手表和秀才的老怀表核对了时间后,又叮嘱秀才,准时吞下药后怀表别戴在身上了。金狐狸没有吃早点,叮嘱完秀才后就一直在蹲茅房,昨晚百合偷偷多分了几块肉脯给他,他吃得便秘了,这让老板儿把早饭吃得特别香。几人吃完早点后便出了门,临出门前秀才捏着老板儿给他的“诈死药”不厌其烦地对老板儿磨叨:“你这药量可真下准成了吧?我吃完一个小时肯定能活过来?这人命关天你可不能骗老哥,老哥没活过来做鬼也不放过你。你确定这药就让我死一个小时?”把老板儿烦得掐死他的心都有,不耐烦地丢了一句:“死一辈子。”大跨步就跟金狐狸走了。见老板儿已经走远,秀才掂了掂手里的一小包药,自言自语说:“死不了吧!”
半小时后,济世药铺门前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老百姓,只听人群里传出百合悲恸欲绝的哭喊声:“爹,你醒醒啊……杀人啦!这黑心的药铺杀人啦!”看见热闹的老百姓开始议论纷纷了,百合则扑通一声跪在了板车前,又声泪俱下地高喊了起来,“爹,你死得好惨呐!”这时闻声走出来的李子儒朝他们快步走近,扒开人群径直走到了百合面前,声色俱厉地指着百合的鼻子嚷道:“吵什么吵?哪家的疯丫头?怎么回事这是!”见到“真凶”的百合愤怒地蹿起身来,用袖子随意抹了把眼泪,满脸都是非得讨回公道不可的坚决神色,伸出手指怒不可遏地冲李子儒吼道:“你们卖的是假药、毒药,毒死了我爹,你给我爹偿命!偿命!”说着就冲上去对他又打又撕又咬。惊慌的李子儒冲其身后跟出来的两个伙计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拉开!拉开啊!”同样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两个伙计这才不情愿地上前拉开了百合。这时混在人群里的毛子,用稍大的声音就地“呸”了一口,说:“卖毒药,良心让狗吃了!”当即,人群中被毛子安排的几个人趁势起哄道:“不能坑老百姓!”“偿命!”“给老百姓一个公道!”……
李子儒似乎怀疑其中有诈,在毛子和带头起哄的几个人身上警惕地扫了一眼,见他们都穿着普通百姓的粗布衣裳。这时,李子儒竟指着自己济世药铺的牌匾大声说道:“大伙看见了,我这可是济世药铺,悬壶济世的‘济世’,这牌子挂在上面这么多年了,老夫可从来没卖过假药。”然后指向一脸冤屈的百合,语重心长地冲人群喊:“父老街坊们可得给我做主啊!可不能这丫头说吃我的药吃死了人大家就信了,你们谁见她从我这儿抓的药啊?”李子儒把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尤其在毛子脸上谨慎地多看了一眼。毛子本想应茬,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作罢。这时百合忽然指向李子儒身后的一个伙计:“他,就是他给我抓的药,不信你问他。”李子儒迅速把头扭向了那个伙计,只见那伙计对李子儒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来过、是抓药。”被气愤的李子儒“啪”地扇了一下脑壳。这时人群中再次响起了声讨声。毛子给几个兄弟使了个眼色,几人带头假装要冲上去砸了药铺。李子儒赶忙安抚大家:“街坊们冷静、冷静。容老夫看一下这位老爹的情况。如果是老夫药铺的责任,老夫肯定会给乡亲们一个说法。”说罢,李子儒俯下身来,伸出两指在躺在板车里的秀才鼻前放了放,又惊慌着缩回了手,竟真的没了呼吸。
李子儒脸上也慌张了起来,另一个伙计凑上前来,低声建议说:“叫警察局来帮忙吧!”被李子儒低声呵斥:“那生意还做不做了!”人群中让他偿命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开始把菜叶子往他脸上砸来。就在李子儒处于万般无奈的境地之时,一脸忧国忧民的老板儿出现了,不慌不忙地走到板车前蹲下身来,伸手在秀才脖颈处摸了摸。这时已经哭得不知东西南北的百合,发疯似的要推开老板儿,被紧随老板儿之后出现的金狐狸拦住了,金狐狸带着一口南洋腔儿说道:“他是陈一弘先生,是个医生……”见百合像是没转过弯来,又进一步解释说,“医学博士,最厉害的大夫。”百合这才放松了对老板儿这个陌生胖子的警惕。
老板儿解开了秀才的破褂子,把耳朵贴着各个脏器仔细听了一番。这时李子儒嘴里不断念叨着:“陈一弘?”锁着眉头像是在回忆什么,忽然脑子里闪现出了《法华时报》上的简讯:“旅美医学博士陈一弘先生昨晚已到沪考察,择日将由沪转往北平讲学。”李子儒迅速用一副看着“大救星”的神态紧紧盯着陈一弘看,又满怀希望地拉过金狐狸,试探地问:“有救么?能救活么?”金狐狸异常淡定地说:“救着看吧!不一定!”搞得李子儒更加心急火燎,双手不由自主地在胸前搓来搓去,不时地擦一下脑门上急出来的汗珠。只见老板儿把秀才露了脚趾的破布鞋脱了下来,顿时浓重的恶臭扑鼻而来。老板儿摆手示意金狐狸帮他托住秀才的双脚,金狐狸摆出一副嫌臭的厌恶神情,生怕脏兮兮的双脚弄脏了自己的袖子,把袖子卷起来的同时,又把镶着彩金的手表松了两个扣子,撸到了胳膊肘偏上的位置,让表盘正对着老板儿的方向。老板儿在心里暗骂:“他妈的,多少年没洗了!”握着拳头连连往秀才的脚底砸去,视线则紧盯着金狐狸的手表看,砸了一会儿后,心里随秒针开始了倒计时,“5、4、3、2、1”。当时间刚好指向10点的时候,秀才竟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大喷嚏,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爹,爹你醒啦!”狂喜的百合扑上前摇着秀才的身子,“你真醒了,爹,你吓死我了……”说着说着还掉下了喜极而泣的眼泪。转身扑通一声跪在了救命恩人老板儿的面前,嘴里一个劲儿地道谢,双手伏地就要磕头,老板儿赶忙把她扶了起来,说:“姑娘快快请起,既然老人家无碍了,快送老人家回去吧,记得给老人家多喝点儿温水。”
醒来的秀才用懵懂的眼神看了看身边的人,见大家都以如释重负的眼神看向自己,满脸的茫然。看见自己的闺女被那个胖眼镜扶起来,忙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百合上前解释说是这位好心人救了他的老命。一脸纯朴相的秀才撑起身子要向老板儿跪谢,被老板儿笑眯眯地扶着坐回了板车里,说了几句诸如“静心休养不得劳累”的套话后,让百合推着他往回走,临走又叮嘱了一遍:“多喝温水。”
百合推着秀才走后,围观的老百姓也纷纷散去了。秀才双手在太阳穴上反复揉着,脸上的表情稍稍有些痛苦。百合换回了平常的语气,对秀才说:“你就别揉了,揉掉皮了也没用,胖子之前不就告诉你了,这是药的副作用,多喝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