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故去已有好些年了,但至今不管在什么地方见到银丝满头的老太太,我都怦然心动,驻足凝神,油然升起一种怩情,一股愧意。唉,要是婆(从小就这样叫)还活着……
婆疼长孙,可谓是人人皆知。我在兄弟中排行老大,自然是婆心头的“天之骄孙”。邻里说这老人家疼孙疼得愿割身上肉给孙吃。可见婆疼我的程度了。婆疼我,又绝不是那种张口心肝宝贝、闭嘴宝贝心肝,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碎的疼法。小时,父母工作在外,婆带我和大弟在县城读书。她老人家既督着我们好生读书,也不许我们学懒。六七岁婆就带我拣柴,上十岁就让我和大弟抬水。记得九岁时的一天下午,学校没课,我带着七岁多的弟弟要跟一个长我几岁的同学去城郊山上捡柴。婆没拦,只千咛万嘱:“早去早回,莫让婆挂。”冬日的日头落得快。当我和弟弟每人只捡到一小捆柴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天就开始暗了。那晚,家门口是我和弟不见了婆而哭着在地上打滚,任邻居如何哄劝我这个平日被他们夸疤嘴的懂事的孩子也无济于事。惊天的哭叫声就是一连叠的“我要婆哟,我要婆哟”;去郊外的路上,外婆疯了般呼天抢地,“崽呀,你俚在啰哟。”老人家跌跌撞撞地四处寻找我和弟。要不是好心的邻居急着去找到了婆,婆那晚不寻死也要变癫。记得婆孙三个见面后抱在一起哭时,听到婆边哭边说,“崽呀崽吔,今夜要找不到你俩兄弟,我就要去跳南门河哟。”那惨切的心声,直到这时还是那样令我这个已近四十的男儿惊心。
我大了,婆更老了,婆老了,我却走了。18岁那年,我躲着婆、躲着爷娘去验上了兵。命根蒂要去当兵,一走几年不得见,这不是要摘了已是70多岁高龄的婆的心肝么?当婆终于晓得此事时,那几日真是茶饭不思,就是哭,长夜哭到天光,天光又哭到夜。哭得从不落泪的我爸也出了眼泪。一家人哭成一团,哭声一片。但婆晓得我想当兵,也懂得好男儿当兵保国的理。起身坐船去部队的那天早上,以泪洗面的婆没哭。婆的泪在往心里流。婆不作兴送孙当兵哭出声。船离岸了,婆的心肝也摘走了。透过船舱口,我看见满头白发的婆雕塑般立在凛冽的晨风中。我看着婆,婆盯着船(婆无法看到我,看船就是看孙啦),彼此直到瞳仁中的小黑头完全消去……
人说生离死别苦。可生离的苦痛对我婆孙算得什么。当兵十载重新回到婆身边不到两年,我又考上成人高校去省城读书了。就在第二学年的一次期中考试前夕,劳碌一生、已是87岁高龄的婆病倒了。自知在世有日数的婆心里那个想我啊,可婆不作声。婆怕我这个只读了初中的孙在大学里“塌课”。妈体察婆的心,不忍让婆硬熬着而把我唤到了婆的病床前。端茶送药日夜服侍婆只一个星期,校纪的严厉、拿不到毕业证的无情,残酷地迫使婆与孙泪眼对泪眼地作了生离的诀别。我敢起誓,当我撕心裂肺般哭倒在婆的床前,弥留之际的婆哪怕说半句不要我走,无论怎样我也要守着婆,可我听到婆的嗫嚅声却是“崽莫哭,去吧”。婆的心是慈的,可装的全是无法言状的苦。婆是怕误了我的前程啊!我的心却为什么竟是硬的?直到而今我都在痛悔自己为什么竟走了?为什么一上车脑子里就一万次闪过下车的念头而终没能下车回去守在婆的床前?当几天后数学考试完毕回家昏死在婆的灵柩前,抱恨终天的遗憾已是无法弥补的了。婆去了,我的心也随着婆去了。好长的日子里,无论是吃饭、上课、睡觉……婆都跟着我,我都想着婆。
婆在世时曾给我算过命,不止一次说我是吃外地饭的。我虽不信算命,但吃外边饭却应了婆的言。婆去世后起初的每年元宵送灯、清明祭扫、七月半烧纸,我都极尽虔诚,一回不误。然而,这于婆已无益、于己聊慰心的孝顺也不能久为之。我又被调离了婆长眠的故乡的那块热土,而到外地工作去了。婆一世顾我两世,我又给了点什么婆呢?就是坐在婆的面前,手伸在婆的围裙下,握着婆的手,婆孙一起静静地在婆两腿间夹着的火笼上烤火的满足也没给婆几回呀……今又清明了,我晓得婆又在念着我了。家里也来信说将在清明日给婆树墓碑。我几想回去啊,哪怕捧上把土,落几滴汗,心里也好过些……
我不信神灵,可我却坚定地相信,我的心和婆的心直到现在还是通的,冥冥之中,婆的不灭的灵魂一直在注视我,为着我好。今天,孙儿以拙笔遥寄心中无尽的思情。我想,婆,您一定能感受到孙的心跳、孙的心曲、孙的无涯的思念吧?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