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记听取了荒草岭捉特的汇报后,紧锁着双眉问:
“你们怎么知道她是特务?”
“经举报!”
“谁举报的?”
“是朝天门码头红旗五金公司经理赵四兴举报的!”
“证据?”
“直接证据虽然没有,但她躲在半山是事实!”
“什么叫直接证据?”
“由于大火烧去了一切,所以证据也必然被烧毁了!”
“没有调查,就不要下特务的结论!”陈干事没敢再吱声。
“这个女人姓什么?哪儿人?”
“举报人认识她,她叫刘含芝,是外地人!”
“什么?”
周宏怀霍的站了起来。“你再说一下,举报人是谁?”于是陈干事又说了一遍。
“你把举报的过程给我说得详细一点!”
“是!”于是陈干事把开会时如何接到电话以及如何决定火攻的情况作了汇报。“赵四兴莫非就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周宏怀不及多想,只是急着又问:“你们可知道那个女人去半山冲干什么?”陈干事摇摇头。
“现在人呢?”
“送去了医院!”周宏怀拿起了电话。
“是市局吗?请问李局长在吗?”
“他去万州了!”
“那请你与万州公安局联系,说我有急事要和他通话!好!好!你接通就给我来电话!”周宏怀皱着眉头,放下电话不由沉思起来。
“书记,李局长的电话!”周宏怀接过了电话。
“喂!是震飞局长吗?噢!噢!你在万州干什么?啊!好!好!太好了!我告诉你,无巧不成书,你们查不到,可今天自我暴露了……震飞,你今天能不能赶回来?噢!噢!明白了,明白了!噢噢噢!别太急,回来晚一点没关系,我在市委等着你!”周宏怀放下电话不禁自语:“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巧事!”“书记,你说什么?”周书记抬头看了看陈干事。“陈勇明,那女人的情况怎样了?”
“周书记,人在医院治疗,让我们感到困惑的是她头上的伤看上去是被人砸伤的!”“那么是谁砸了她,为什么要砸她呢?”陈干事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周宏怀扭头看了看正在做记录的秘书小李,然后站起身转头问:“小陈,人在哪个医院?”
“第一人民医院外科病房!”周书记看了一下手表。
“小李,我们上医院去看看!”
“现在?”
“是!”秘书小李看了看手表。
“都快六点了,要不吃了晚饭去?”
“不!现在!”
“是!”
刘含芝醒过来后觉得头痛得要裂开来似的。“我怎么躺在这儿?”于是她想爬起来,但护士按住了她。“你很危险,但很幸运。救你的人说,要不是突然狂风四起,把火燎到了天空,恐怕你早就成一团肉炭了!你这人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医生为了稳定病人的情绪,因此把险情说给刘含芝听,刘含芝一时想不起是怎么回事。“医生,我得回家,我得回家!”医生对病房外站着的民兵看了一眼,然后扭头说:“你的头部伤势不轻,待会还要缝针。身上的水疱,问题不算严重,但要针对性的治疗,以防发炎,因此你不但得住院,而且还要住上一段时间呢!”刘含芝按奈不住了。“不!不!我得回去,我得回去,我的儿子就要回家了!”刘含芝边说边想站起来,但一阵剧痛她又昏了过去。经过医生抢救,刘含芝醒了过来。“我儿子在读大学,他回家看不到我会急死的……医生……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吧!”“你暂时不能回去,医生得给你治疗。你别担心你儿子,待会我们去把他接来!”医生回头一看,不禁一怔:“呀!周书记!”周宏怀对医生点点头。
周宏怀走进病房刚好听到刘含芝在央求医生。刘含芝目光昏花,身子虚弱,想要起身,可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只得无奈地说:“我儿子在外国语学院,请告诉他我在这儿……”“会的!你放心在这儿治病!”周宏怀上前宽慰了几句。“书记,请到我办公室去坐一会吧!”周宏怀对宋院长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刘含芝,就和院长走出了病房。秘书小李就上前轻轻地说:“书记,今天是阿姨生日,她在家等你呐!”周宏怀点点头,没吭声。在宋院长的办公室聊了一会,小李再次走到周宏怀身边说:“书记,今天阿姨生日,她在家等你呐!”周宏怀若有所思,听了没理睬。“老宋,按她的状况,我能和她谈话吗?”宋院长想了想。“你坐一下,我去看一看,回头再说!”于是小李又上前说:“书记,今天……”可没等小李说完,周宏怀就打断了他的话。“小李,阿姨过生日,可这个女人生命危险呐!你明白,她就是被人举报的刘含芝!今天,她怎么会在山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要基本搞清楚呀!我作为一市之长,这么离奇的事我能不明白么!你想想人家一个电话我们就动用民兵去烧山!为什么?因为有人说有特务!可谁说的呢?就是那个盯住了这个女人不放的匿名举报人!现在这个人浮出了水面,但事非曲折扑逆迷离。现在我只要亲自问一问这个女人认识不认识赵四兴,情况就有可能明白。小李,我们不仅被这个姓赵的牵了鼻子走,而且烧死了这个女人,为什么举报的真相就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了,因此在这个第一时间,谜团就会解开的时候,我怎么能不上前,而是听汇报呢!小李,一个电话,一场山火,一个女人差点被烧死,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这能理所当然么?剥夺,无原则地剥夺!野猪的命,满山的树和草,它们的命都可以被我们简单地剥夺,可这个女人是人,她被无端剥夺了权益,可她只有一句‘我要回家’!这公平么?这应该如此么?不行!绝对不行!如果这个女人有问题,我们可以量罪定刑,但如果她是受别人所害,那么谁来为她做主!我!是我们共产党!”周宏怀的话如同电闪雷鸣,小李听了深感震憾。周宏怀言犹未尽,只见他忽然神情轻松。“小李,说真话,要找这个匿名举报人一定颇费周折。现在在他自我暴露以后,一头一尾人都有了,那么还以真相就方便了,为此,我刚才在电话里与李局长约定,今夜就研究,因此别扰我,快给阿姨打个电话,说我祝阿姨生日快乐!但得请个假!”小李点点头去打电话了。一会宋院长走了进来。“书记,已给她缝了四针,问题不大。可她吵着要回家!我看她精神还好,所以谈话没问题!”“那我这就去!”“行!我陪你去!”刘含芝望着坐在病床前的这个男人叹了口气。“他是市委周书记!”刘含芝礼貌地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含芝!”
“你是外地人?”刘含芝点点头。
“你住在南沙坪镇?”
“是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一个儿子!”
“他在四川外国语学院读书!这时他快要回家了,因此我得回去,否则他会着急的!”
“你别担心!”周宏怀说完扭头对秘书小李说:“你现在去给陈院长打个电话!”说到这儿周书记扭头问刘含芝:“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李镇宇!”
“行!小李你去招呼一下!”小李刚转身,周宏怀又叫住了他。“小李,你不要说什么,以免他着急。你要陈院长通知他放学后,在学院等一下我们再回家!”刘含芝连连相谢。“别客气,你受了伤,我们应该关心你。待会我们会去学院带着你儿子一块上医院来看你!你现在得好好休息,不过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所以得打扰你一会!”市委书记说话这么谦卑,刘含芝很感动。“书记,你问吧!”周宏怀扭头对秘书小李说:“我在这儿坐一会,我担心她着急,你现在就和周师傅去把她儿子请来吧!”小李转身后周宏怀就问:“今天发生山火时,你怎么会在山上?”刘含芝不知如何回答,“没关系,你不好回答就不要回答!听说你是江苏人?”“是的,我是苏州人!”“这场山火很危险,同志们向我汇报,如果没风,你就危险了!”“是的!我当时坐在墓地上,所以没有觉察到!”周宏怀虽觉诧异,但没有马上追问。“你可知道这场山火不是天灾是人祸么!”“啊!人祸!”刘含芝感到吃惊。“是的!是人祸!你一定感到吃惊,但原因待会我再告诉你!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在半山冲?这个问题你不好回答,我就不谈这个问题,但刘含芝同志,我想请问你的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已过世了!”周宏怀扭头就对宋院长说:“请你把守在门口的民兵叫进来!”二个背着枪的民兵进来了。“你们是什么单位的?”“周书记,我们是基干民兵!”“你们为什么要放火烧山?”“这……这……这……”“没关系,我问你们你们就说!”民兵对病床上的刘含芝看了看。“因为有人举报南山有特务活动!”“这个我已听说了,我问你俩,你们现在站在病房外背了枪干什么?”二个民兵给问糊涂了,于是面面相觑。“说!没关系!”“我,我们在这儿执行任务!”“执行什么任务?”民兵指着刘含芝说:“为她!”“为她什么?”“因为她就是特务!”“什么?”刘含芝犹似触了电似的直坐了起来。护士按住了刘含芝,“你得躺下,否则脑后的伤口要流血的!”这时周宏怀站起了身。“刘含芝同志,你刚才都听到了,你不要感到委屈,因为如果你是特务,我会称你同志吗?我相信你很快会明白,这件事的发生有着多复杂的原因,因此我上来你这儿来,就是要把问题搞清楚,希望你配合我!”周宏怀说到这儿就对二个民兵说:“撤岗!你们回去告诉李营长,是我撤走你们的!”周宏怀接口又对刘含芝说:“刘含芝同志,人间爱恨有源,但倘若硬要无中生有,那么人言也可畏!刘含芝同志,按理,这事应当让你养好伤以后再来处理,但是差点酿成人命,为此我们认为尽快把真相搞清楚,因此我想问你一些情况,不知你是否愿意回答我?”刘含芝点点头。“刘含芝同志,你是49年来仲青落户的吧?”
“是的!”
“家里还有父母吗?”
“有!”
“在仲青有亲戚吗?”
“没有!”
“朋友呢?”
“是苏州还是仲青?”
“是仲青!”
“没有!”
“你认为在仲青你有仇人吗?”
“没有!”
“没有仇人,怎么会有人害你?”
“这个我不知道!”
“有人举报你是潜伏特务,对此你有什么感想?”刘含芝很坦然,“周书记,你信么?”周宏怀对刘含芝摇了摇头。于是一瞬间刘含芝的目光变得犹如滤尽了人间的苦恼,心灵仿佛遁入了永恒的寂静之中似的,望着周宏怀不禁悲叹。
“之前说我是风尘女子,现在又说我是特务,我能说什么呢?”周宏怀感到刘含芝心头有一个“空空”世界。在这个空空的世界里,一定有着悠远的情愫,丰盈的感受,也许还有深邃的哲思,一如一泓性灵的清流在她的胸中流淌。“对不起,刘含芝同志,为了把问题搞清楚,我还得问你,今天你怎么会在半山冲呢?”“我在祭奠与守望我的丈夫!”刘含芝的心头突然灵光绰绰,于是她感到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你的丈夫埋在南山?”
“是的!”“那南山可是国民党的空军陵园,你丈夫怎么会埋在那儿?”
“是的!我丈夫是国民党空军,他是为打日本人而战死的!”刘含芝神情坦然,面无畏惧。
“什么?”周宏怀呆了。
“是的!周书记,我丈夫虽然是国民党空军,可他没有给中国人丢脸。”刘含芝继续伸展着自己的性灵,此刻她把什么都给放下了。“刘含芝同志,我们共产党不会意气用事,我们尊重历史!我想问一下你丈夫是仲青人?”刘含芝摇了摇头。
“不是,是江苏泰州人,由于移灵到了南山,所以我决定到这儿来‘守望’终生!”
“守望!”
“是的!”
“在半山冲守望?”
“是的!我每天来墓地看他,与他交流,我和他生死相依!”刘含芝说到这儿脸上绽开了笑容。病房里静谧得能听得出彼此的呼吸声。这时周宏怀望着头部裹着纱布,纱布上淡淡的印出了血痕的刘含芝,他突然感到仿佛看到一个修女在走过菩提树下时,有一片菩提花的花瓣掉在她的白色的头巾上似的。周宏怀揉了揉眼睛,然后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他转身叹了口气。“刘含芝同志,你认识赵四兴吗?”刘含芝顿时一怔。
“周书记,你问他干什么?”
“我随便问问。不过我要明白,你和他有什么来往吗?”周宏怀显然问得有些生硬。
“我以洗衣为生,他们家的衣服都是我洗的!”
“那他为什么要恨你呢?”
“我不知道!”周宏怀对刘含芝看了看。
“刘含芝同志,我要告诉你,从匿名举报到妄说你在荒草岭搞特务活动,以致放火烧山,几致你死命的就是这个人!因此刘含芝同志,我要问你和赵四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他为什么要如此恨你呢?”“是他?”刘含芝从床上坐起来,揪着胸口的衣服。“什么?是他?”刘含芝语音凄凉地问。“是的!暗算你的就是他!”“是他!”“是的!一点也没错!刘含芝同志,也许我不该多问,但我必须问,因为他暗算你的程度已到了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的程度!”刘含芝站了起来,护士上前扶着他。“他是个衣冠禽兽,想不到他还会害我!”刘含芝面容痛苦。“周书记,想不到事情会这样!那天……但我觉得他改了就好,因为总是邻居么,所以之后我就再没放在心上!”听了刘含芝的陈述,周宏怀不禁连连摇头。“刘含芝同志,这是一起流氓犯罪案,虽然没造成对你的伤害,但他蓄意诬陷并残忍报复的性质十分严重!刘含芝同志,你把问题讲清楚了,政府就会给你主持公道,唉!刘含芝同志呀!你宽洪大量可小人嘁嘁于怀,如果不是你命大,你可被他已害死了呢!”这时刘含芝的心情沉重了起来,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神情木讷不得其解。“刘含芝同志,你丈夫是哪一年牺牲的?”提到丈夫,刘含芝顿时泪流满面。她突然间百感交集,目光无比地悲凉。“他是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九日牺牲在湖北麻城的!”“什么?”周宏怀呆了。“周书记,我的丈夫叫李天翔,他在1944年12月9日,驾单机和日本人在湖北麻城上空同归于尽的!”“什么?”周宏怀惊得回不过神。“刘含芝同志,你再说一遍!”周宏怀用手指着刘含芝似下命令似的,刘含芝从容地望着,平静地说:“他是在1944年12月9日一战中牺牲的!”“是他!是他!是1944年12月9日,你……你……你就是李天翔的夫人?”周宏怀的神情宛似在叩问上帝。“是的!”刘含芝对周宏怀微微点了点头。“刘含芝同志,你受委屈了,受委屈了!”周宏怀搓着手连连说。这时刘含芝木然地望着眼前这个共产党的市委书记,她感到困惑感到迷惘。周宏怀的内心在瞬间产生了一个生命的体验,因为在他的眼前不是病房,而是浩雨下,裹着飞行员尸骨在滴出渗淡的血水,印着丝丝血痕的那块白布。“1944年12月9日那天,我在麻城,那儿离你丈夫牺牲的地方只有六、七里路。那天天空黑烟弥漫,大雨如注。我赶到现场时,看到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冒雨在山岗上寻找着你丈夫的尸骨……”周宏怀说到这儿耳边响起了那群国民党空军围着圈跪在地上“队长,队长”的那一片呼喊声。周宏怀的眼前顿时划出了一条闪烁不见的痕,它颤动得若断若续,在虚空中绵延着,一条昂然的生命在宇宙中飞扬。周宏怀走到窗前再次抬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病床静悄悄,周宏怀转身走到刘含芝的面前,“刘含芝同志,你丈夫功不可没!我们共产党尊重历史,你丈夫是永远值得历史与中国人民尊重的!刘含芝女士,之前我们不了解你的情况,因而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今天我代表共产党、仲青市委向你道歉!”刘含芝像一尊坐雕。无声的忧伤在与她相伴,眼前的朦胧中,烟霭腾挪的灵光在忽闪着。“天翔!天翔!”她凄然无比地呼唤着。“刘含芝同志,你安心在医院养病,对于你今后的生活、工作、乃至你儿子的问题,政府都会按政策安排,因为这是我们必须尽的责任,因为这是我们的良知!”周宏怀热泪盈眶,真情动人。在这个狭小的病房里,瞬间产生了一个无比宽广的历史大气场。在国家与民族的大前提下,一个共产党人,一个国民党的家属,彻悟了历史的不幸纠结。深明大义地归返了这个大前提,用他们的心灵和良知烫开了一壶放置在冰天雪地中的用灵魂酿成的美酒。刘含芝抬着头,她那枯黄的脸色泛起了些许的红晕,看上去她宛是一枝霜打后沐浴在阳光下的红梅。“刘含芝同志,今天咱们先谈到这儿,现在我还要去处理一些问题,改天我再来看你。你一定要好好养病,政府会为你作主的!”刘含芝默然无声地把周宏怀送到了门口。
周宏怀走出医院就对秘书说:“小李,你现在就去外国语学院找陈校长,然后带了刘含芝的儿子来医院陪她母亲!”小李皱起了眉头,“本来我早就去了,就是想到你怎么回去?”“别管我!我想走就走,你别管我!待会我搭车回去,你怕我给丢了?”周宏怀的话说得有点火气,小李没敢再问。
秘书长陈楚接到小李的电话以后没敢下班,所以周宏怀摸黑走进市委大院,他就迎了上去。“你还在这儿?”“是的!小李打电话来,让我守着!”周宏怀叹了口气。“陈秘书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是!茶已泡好了,门开着!”“秘书长,你去档案馆,给我把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九日湖北麻城国民党空军和日本空军交战的相关材料拿来,我在哪儿见过,是42年到49年卷的!”陈楚木讷了一下,因为太晚了,但马上意识到情况特殊,于是就转了身。“等一等!”周宏怀若有所思。“重点查一下国民党空军参战人员里,那个叫李天翔的家庭状况,最好能查到他夫人的名字及相关情况!”陈楚掏出小本本记下后就转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