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二月九日,有关部门把含芝一家从浙江同里接回了苏州。含芝的父亲一进家门就急忙到后院去看女婿最喜欢的那株黄梅,因为战事结束,爱婿天翔就要回家了。刘家在苏州“拙政园”的附近,后院虽然不算大,但很有品位。老人家十分在意天翔爱梅,所以被日本人占住过的屋子不看,先看黄梅。当他看到黄梅依然,且已绽放时,不禁高兴地对着梅花说:“天翔快要来看你了!”刘士桢是个满腹经纶的文人雅士,为人低调,从不在街坊邻居前张扬。他半生求学,生活靠祖上传下的家产维持。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在苏州沦陷前,刘家人就被国民政府派人接到浙江同里避难。而在苏州的这个文化气息极浓的刘家小院,却为日本人所喜欢,因而门庭才没有被破坏,黄梅安然无恙,于是刘士桢回到正屋笑吟吟地对正在料理行装的女儿说:“腊梅已在绽放,算上去开得早了一点,但天翔回家的时候,它一定还不会凋零!”“真的?”“是呀!”“那我去看看它!”刘含芝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到后院,去井台上打了桶水,然后轻轻的往花儿上洒着。“井水能融去你身上的冰霜,精神些,过几天,天翔要回来了!”好好的天气,阳光忽然躲进了云层,含芝抬头看了看,“快出太阳呀,梅花可冷呢!”含芝说完看到佣人田娘在走来,于是上前问:“田姨,有事吗?”田姨点了点头。“小姐,来了客人,说是天翔的战友,你爸让我来叫你去!”“啊!”刘含芝喜出望外,撇下田姨掉头拔腿就往客堂奔去。
“含芝,这是陈先生和高先生,他们从重庆去上海,路过这儿特地来看看你!”来了天翔的战友,刘士桢一脸笑容。含芝随即上前。陈、高二人站起立正对含芝行了个军礼。“别客气,请坐下,请坐下!”“天翔还好吧?”含芝含笑相问。陈、高二人没有回答,却“嚯”地再次站起身并神情严肃地向含芝立正行礼。“不必行此大礼!快坐下,快坐下!”含芝话刚落音,高和生就垂着头,语音凝重地说:“夫人,李队长在十二月九日的麻城空战中不幸阵亡!”“什么?你说什么?”刘含芝呆了。“夫人……”陈、高二人行礼的手没有放下,高和生又重复了一遍。刘含芝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脸色惨白,身子在往一边倾。早有准备的陈锋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含芝揪着胸口,双眼发直,父女俩一时都说不出话,屋子里的气氛悲怆得让人感到喘不过气。“夫人,夫人,蒋夫人让我们给你带来八个字‘天翔阵亡,举国哀悼’!”高和生说到这儿,陈锋用发抖的手打开皮包,从中拿出一个牛皮信封和一叠信纸。“这是夫人的手谕,这是队长在十二月九日那天牺牲前给你没有写完的信!”刘含芝跪了下来,“天翔!天翔!”她用发抖的双手捧着蒋夫人和李天翔的信。她的脸贴着信,高、陈二位急忙扶起含芝。刘含芝默然无语,手紧紧地揪着胸口。“夫人,你哭出来,你要哭出来!队长英勇悲壮,他没有离开我们,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陈、高俩人央求着。这时含芝的耳边响起了天翔的声音,于是她茫然四顾,转身抱住了浑身在颤抖的父亲。“爸!爸!你别难过!你别难过!天翔没有离开我们,他没有离开我们!爸,你听,天翔在说话呢!”刘含芝的双眼直勾勾的。“爸……爸,你听,你听……”刘士桢伤心极了,他知道女儿因无法接受,所以刺激太大而茫了,于是语音悲怆呼唤女儿:“含芝……含芝……”
“含芝,在这次空战中,我失去了励以兴他们九个战友,我伤心极了,但想起了励以兴在前几天对我说的‘没有人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因此倘若牺牲,作为一个战士,不会有遗憾。没有多少人会像我们在黑烟中闪光,这是生命真正的灿烂。’励以兴勇敢地面对现实,敞开的是战士的襟怀,我为他感到骄傲。含芝,战事越来越残酷了,倘若我牺牲,这是为了祖国而责无旁贷。儿子就拜托你了,我爱你……”刘士桢泪流满脸地听着女儿背着爱婿的信,陈锋和高和生行着军礼,站得毕正。屋子里充满了悲伤。刘含芝仿佛如梦初醒,她睁大了眼,望着二个“陌生人”,她看到了老泪纵横的父亲,她想起了什么,于是呆滞的目光灵动了起来。“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她挣扎着,她突然明白,如果自己垮了,那怎么对得起天翔。心理的归位让刘含芝平静了下来,于是郁积在眼眶里的泪水顿时如雨拂面。刘含芝欠身向站得如雕塑的陈锋与高和生深深的鞠了一躬。陈、高二人依然纹丝不动,刘含芝再次欠身鞠躬。“报告,请夫人节哀!”陈、高二人流着泪说。刘含芝用手捂着脸,万般伤情被她的手捂住了。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陈先生,高先生,对不起,我失态了,请原谅!”“不!夫人!”陈、高二位再次立正敬礼。“夫人,我俩是首批46个航空班里唯一剩下的二人,我们的同学都牺牲了。夫人,十二月九日那天,我们全队驾机去重庆外围作战,没想到日本空军调虎离山要炸毁麻城机场断我们的后路,在此危急情况下,李队长单机迎敌……”陈锋说到这儿再次对刘含芝行了军礼。刘含芝双脚一并,不但对陈、高二人回了军礼,而且从容地说:“我代天翔谢谢你们!”陈、高二人听了不禁哽咽。李天翔的家,此刻已成了天哀地泣的大悲场,但刘含芝想起了泣血的承诺,因此“匆匆”收拾起了难忍的痛苦,转身劝慰父亲:“爸,天翔为国捐躯,我们要尊重他的选择!爸,天翔需要我们读懂他的不幸,理解他的悲壮,守望好他的家,为此我要予以他永远的爱,并予以超越生命的情份!为此,我不能沉浸在痛苦之中,而是要和他的灵魂溶为一体,让爱永远!”刘含芝帮着父亲擦去泪水。这时灰濛濛的天空被北风一刮,就飘飞起了鹅毛大雪。宁静安祥的小巷里,因电线被朔风吹得“呜呜”直响而溢满了哀伤。刘含芝拿起了掛在一边的披肩,“爸,你得披上!”她转身请陈、高二人坐下,“二位先生,请多多原谅,你们放心,我会打理去不幸,为天翔而好好活着,你俩辛苦了。请在苏州多住几天!”陈、高二位看到刘含芝如此坚强,因而十分感动,本想再劝慰一番,但已觉得多余,于是接着含芝的话说:“我俩马上回南京,待诸事料理后再来看望嫂子!”刘含芝想了想,“让我修书一封,烦请交给陈秘书长!”
“陈秘书长,天翔走了,但含芝在,天翔的儿子在,他的家不会破,我要终身守望他!失去天翔,这是大不幸,但天翔对你陈秘书长的感激之情是超越他生命的!天翔没有辜负先生和夫人及你的希望,我将终生守望他!秘书长,我为天翔感到骄傲,因此请你转告夫人,天翔是知恩于她的。如今她的苦心没有白费,天翔已经后继有人!”刘含芝写到最后的二句,手里拿的笔抖得陈、高二人不忍去看。含芝把写好的信交给陈、高二位后,再次对他俩行了军礼。“陈、高二位先生,请告诉我天翔牺牲的地方是否在日占区?”“嫂子,那是国民政府的控制地!”含芝点点头。“那好,你俩回去请示一下,请求批准我马上去那儿祭祀天翔!”陈、高俩人悟了一下,随即说:“好!好!嫂子,我们回去汇报,并马上落实……”刘含芝用手捂住了嘴,语音嘶哑地说:“陈先生,高先生,此事拜托了……”刘含芝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但她说不下去了。“嫂子,我们马上回去复命,请你和大伯节哀!”陈、高俩人再也无法待在刘含芝的面前,因而再次向刘含芝立正敬礼以后就“夺门而出”。
“爸,妈心脏不好,明天她从乡下回来时,关于天翔的事,我想暂时瞒她!”心情已经平静,但嗓音依然嘶哑的含芝凄然地央求父亲。刘士桢目光呆滞,他对女儿点了点头。他在女儿的眼里一下子变老了。“爸!”刘含芝心疼地扶住了想站起却又跌坐下去的父亲。“爸……”刘含芝又伤心了起来。刘士桢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宽慰女儿才对,但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失去爱婿,他无法平静,于是悲怆地对女儿说:“含芝,天翔走了!”看到父亲悲伤的模样,刘含芝不知说什么才好。“爸,是的,天翔走了,爸,天翔没有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他死得悲壮,他的身后不会凄冷,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我会守望着他!”刘士桢老泪纵横,身子在颤抖。“爸,我扶你去里屋歇一会!”刘士桢摇摇头。“含芝,我们必须接受现实。你把夫人赐的字收起来,过几天,我去裱一裱,这是天翔父母的光荣,你得把它送到泰兴去留给天翔的爸妈。方才二位说过,由于情治的要求,天翔牺牲的事,得严守秘密,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暂时也不能告知!”刘士桢心疼女儿,痛惜天翔,他感到此时此刻必须呵护女儿,因此艰难地叮嘱着。含芝明白,父亲必须躺下休息,否则怕要支持不住了,因此强行和田姨扶起父亲。“爸,事到如今,我听你话,必须面对现实,你先去里屋躺一会,爸,你得听话!”于是刘士桢只得点点头。把父亲送进里屋躺下后,含芝嘱咐田娘好生侍候。她对窗外看了看,看到院子里已经积雪了,于是拿了条床单来到后院披在黄梅上。“天翔……”含芝泣不成声。
由于大雪封路,刘含芝无奈等到开冻后才赶去泰兴。军方已派人到了泰兴,因此含芝一到婆家,婆媳就抱头痛哭。由于李天翔阵亡属于机密,为此外人并不知道。李宏达夫妇在对待丧子的问题上,终能以国事为重,因此劝慰刘含芝不要过于悲伤。“天翔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对得起泰兴这块土地!而天翔的人生因你含芝而已经圆满!因此含芝,我和梅瑛要谢谢你!”含芝抱着婆婆说:“妈,天翔已让我一生无求,我一定会对他默守终生!”
刘家对门的老邻居王家忽然要搬家了,因此面对几十年老邻居的生离,刘家人不由又伤心了一番。王家的房子很快就有人买下,搬来的是个30多岁的外地女人。“我一看到你们,就有自家人的感觉,因此这房子贵一点不要紧,只要有你们这么好的邻居,我就心满意足了!”搬来的陈姓女人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说话特别热情。虽然搬来不久,但犹似老邻居似的。“我丈夫是个珠宝商,这几年在陕西、甘肃看矿,已经好久没回家了。我孤孤单单的,如今有了你们,看我多高兴!”陈姓女人每天来刘家不仅嘘寒问暖,而且只要含芝和镇宇欢喜吃的,看在眼里,不声不响的就去买了送来。刘含芝过意不去,但陈姓女人却总是莞尔一笑。“你家不愁吃不愁穿的,干嘛要我去买,可这是我喜欢做的事。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我就高兴!我的丈夫在外经商,家里就我一人,俗话说金山银海不如邻居好,所以我陪你们,你们也在陪我!”陈姓女人说话得体、个性爽朗,因她的出现而让刘家热闹了许多。刘含芝叫她陈姨。陈姨做事利索,招式犹似受过训练,因而让细心的刘含芝感到有点儿诧异。有次陈姨一不小心说了“长官”二字,因此含芝马上意识到异乎寻常。由于这事不好问,所以日子久了,含芝也就听其自然。陈姨对镇宇呵护有加,小镇宇只要走出家门,陈姨必定身随其后,这让刘含芝感到蹊跷。一天,刘家来了个自称是南京人的客人。含芝接待客人时,风马牛不相及的陈姨却明显站在门口放哨,因而让刘含芝感到在受到陈姨的保护。“让我见到了夫人再问吧!”“李夫人,政府在仲青建了空军陵园以后已把天翔先生给迁了过去。全部工程一个月后可以峻工,届时会接你去仲青祭奠!所以今天受命特地来招呼,因为离十二月九日天翔先生的忌日还有25天,而我们一定在十二月三日接你。”来人说完,不但拿出证件给含芝看过,而且还一再叮嘱,此事属绝密。刘含芝十分感激,她将客人送出家门时,含芝看到这人对陈姨笑了一下。
十二月三日刘含芝被接去仲青。那儿安葬着天翔和他的战友乐以琴、梁进、李桂丹、陈怀民、郑少愚、周志开、高漠等近6000名空军烈士。墓地上置放着刻有“义薄云天”四个字的石碑。那是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驻汉办事处献的。刘含芝抚摸着李天翔的墓碑默然心语:“我将为你默守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