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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梦魇

  陈启文

  如果不是一次又一次在白昼与黑夜里席卷而来的梦魇,我兴许早已把这个人忘了。

  那个在1976年夏天走来的影子,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那时我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放了暑假,生产队长刘祖武分派我跟一个叫汪老八的老光棍一起放牛。大概是7月的一个上午,十几条黑乎乎的水牛放在湖滩上,汪老八早已在一棵水杨树下呼呼大睡了。我也有点昏昏欲睡,刚对着阳光打了一个哈欠,眼睛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黑点。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阳光与热浪滚滚的湖风扑面而来,一个小黑点在太阳的光斑里依稀闪烁。那是一种极有穿透力的阳光,一半来自天空,一半来自湖水。在这样的大太阳底下一般人是看不见那样一个小黑点的,但那时我的眼睛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度近视,我继续看着那个黑点一点一点地变大,毫无疑问,那是一个人,一个模糊而渺小的身影。

  湖滩上的路被牛脚板踩得坑坑洼洼,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在疯长的水草和烂泥坑里延伸。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看上去走得很慢,但一眨眼就晃到了我眼前。这下我看清楚了,一个瘦高个儿男人,穿一件白衬衫,一张脸白得像一张纸,就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这个人的出现让我满眼的疑问,感觉有些没头没脑的。他弯着腰瞧瞧我,用低沉而疲倦的声音问我,小兄弟,烟波尾怎么走,还有多远?我差点笑了。我们这小地方就是烟波尾,这个名字很有来历,很有文化,据说与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有关,它原本就是洞庭湖的一条尾巴。我差点就告诉他了,这儿就是烟波尾,可眼珠子一转,我却说,呃,还远着呢,你就跟着这个湖汊子走,还有十几里呢。

  他又看了看我,我从他的眼神看到了疑惑,但我却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

  他果然就顺着我给他指点的方向走了,我还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他背上驮着的一个很大的网兜,装着脸盆、衣服、雨伞,好像还有几本书,这些东西看上去并不重,却把他的腰压得严重地弯了下去,他好像没有气力驮着这样重的东西走路,那瘦长的身子弯得像一只虾公。我突然被一种揪心的难受折磨着,很想追上去告诉他,我撒谎了,我骗他了,这里就是烟波尾!

  可这时,大树下的汪老八忽然伸了个懒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哪个啊?一整天我都在为一个陌生人担心,不知他走到哪儿去了。

  到了傍晚,我和汪老八一前一后赶着十几条牛回村时,走到伏香家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身边围着一堆人,都在看稀奇呢。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烟波尾,还真是一件稀奇事,我们这地方也太偏僻了,很少有外人走进来,别的地方还有蹲点干部、下乡知青,我们这儿连个下乡知青也没有。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看样子像个城里人,是不是上面派下来的一个蹲点干部呢?但看祖武对这人说话的口气又不像,在一个粗门大嗓、指手画脚的生产队长面前,这人缩着肩膀一颤一颤的,一看就不像个干部,倒像个犯了错误的人。那年头犯错误的也多。

  很快我们就知道了,这个人叫李文零,按烟波尾的习惯,叫人一般都不会连名带姓叫,以后谁要提到文零,就是他了。但这个人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发配到我们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小地方来,却是一个谜,谜底好像只有祖武知道,又好像连祖武也不知道。祖武只听上面的,上面分派下来了这么个人,叫他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安排,你从祖武的安排看大概就能看出这是个什么人了。

  文零被祖武安排在伏香家里住下了,就住在伏香她哥长庚住过的那间屋子里。长庚打小就得了肺痨,发一次病就吐半盆子血,你说一个人身上有多少血呢,很多人都知道他早晚是挨不过去的,前不久死了。他死了没什么意外,但他从医院里抬回来时,却让烟波尾人非常惊骇,在他的心窝里留下了一个发黑的针眼,有人说,他不是病死的,是医生给他打了落气针,一针把他给打死了。

  有了这样的猜测,烟波尾便开始闹鬼了。汪老八就在一个月夜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见过,长庚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吐血,一边吐药渣,还捂着心口哎哟哎哟地呻吟。汪老八是个独眼龙,一个人瞎了一只眼,反倒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但汪老八绝对又不是瞎说,他说他昨夜里看见长庚了,吴妈一大早果然就看见了长庚吐在门口的一摊污血和一地药渣。吴妈是长庚的娘,这可怜的女人,免不了又坐在长庚坐的那张小板凳上“儿啊崽啊”地哭了一场。她那嗓子也早就哭哑了。要说这女人的命也够苦了,男人在闹饥荒时饿死了,如今长庚也死了,这家里再也没有男人了,两个女人守着三间土屋,孤单不说,在烟波尾人看来就算绝后了。

  这闹鬼的事,自然没有人会给文零说。文零住在长庚那间屋子里,似乎还住得挺踏实的,每天除了按队长的吩咐下地干活,你很少看见他出门,他也从不串门,一回家他就猫在家里了。关于他的一些事儿,都是吴妈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来的,譬如说她家的老油灯都被文零擦亮了,连灯芯也换过了,点灯用的油少了,灯光却比原来亮堂了许多。吴妈每说一件事,烟波尾人就会跟着做。我爹也把那烟熏火燎的老油灯擦亮了,那明亮的灯光照在我娘脸上,一个乡下女人看上去好像年轻了十岁,我娘竟然有几分羞涩。我爹傻乎乎地看了我娘好一阵,被我娘一巴掌打开了。你以为你是文零啊?我娘莫名其妙地说。

  文零这人还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他就猫在长庚那间屋子里,从来不跟烟波尾人往来,可一个村庄仿佛都在围着他转,谁都感觉到了烟波尾正在一点点地发生变化。要说呢,最高兴的还是吴妈和伏香了,毕竟这家里又有一个男人了,那个高兴劲儿,哪怕努力克制着,藏着,掖着,还是能从娘女俩的眼角眉梢里看出来。吴妈还渐渐放出来一些风声,他们家要招个上门郎。招谁呢,那还用说,村里人只等着喝喜酒了。

  但没过多久,也就半个来月吧,文零忽然跟伏香闹起了别扭。他一大早就来找祖武,要换一户人家住。祖武刚从脸盆里捞起毛巾,正要擦脸,一听这事连脸也不擦了,急着问,怎么那文零,你是不是看见啥了?

  祖武像个好奇的孩子似的,他以为文零看见活鬼了,看见长庚了。

  文零却结结巴巴说不出来,好像不是看见了鬼,好像是发生了什么更难以启齿的事情。祖武又去问伏香。不问还好,一问,伏香一张脸就气得通红,很泼辣地骂了一句,不知好歹的东西,畜生不如!

  一个大闺女是不该这样泼辣的,看来伏香是真的生气了,祖武看见她那两个绷得紧紧的奶子都气得不停颤抖,忍不住就摸了一把,妹子,你是骂我这个畜生呢,还是骂文零那个畜生呢?

  伏香打了一下他的手,别惹我,姑奶奶现在谁都想骂!

  文零和伏香之间究竟发生了啥事呢?等到人们明白了,都觉得文零那畜生该骂。

  原来,伏香收拾屋子时,看见了他几件脏衣服,顺手就给他洗了。这算个啥事呢,一个女人给男人洗衣服那是天经地义的,可文零看见了晒在晾衣篙上还在滴水的衣服,好像遇到了天塌地陷的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伏香,眨都不眨一下。伏香手里还拧着他的一件衣服呢,还想撒娇叫他帮着拧一拧呢,但文零的眼光让她一下怔住了,害怕了,文零还很少用这种眼光看过她。就在她手足无措时,文零突然把她手里的衣服一把夺过来了,又气急败坏地尖叫了一声,我的衣服,还有我的任何东西,你以后都不要乱动!

  这事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这也突然提醒了人们,很多人都开始注意到文零的一些奇怪举动,越想越觉得奇怪。譬如说,文零一直把自己藏得很紧,像个没结婚的闺女似的,你从来没有看见他打过赤膊,这样的大热天,他一直都穿着长衫长裤,哪怕在水田里干活,他也这样穿着,还把两条衣袖、两条裤脚都用绳子紧紧扎着。有人问他,你不怕热啊?他就怪声怪气地说,我怕蚂蟥。

  每次文零一说话,大伙儿就发笑,这哪像一个大老爷们说的话啊。

  祖武还跟着他学腔,我怕蚂蟥!但学得一点也不像,他的嗓门儿太粗了。越是学得不像,又越是滑稽可笑。

  男人们在田坝上站成一排雄壮地撒尿时,你绝对看不见文零。这也让人感到特别奇怪,难道一个男人也像个娘们一样,偷偷摸摸地躲在一个草垛后边,小小心心地尿尿?

  当一个男人轻易不肯露出那玩意儿,你会倍感神秘。而文零不肯露出来的还不止是那玩意儿,而是整个身体。你几乎没有看见过他的身体,他露在这世界外面的,只有一个脑袋。

  但再神秘的东西也会露出端倪,我不幸又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在湖汊边的一个芦苇荡里,我无意间偷看到了一个人的秘密。

  我时常去那芦苇荡里去捉蚂蚱逮蛐蛐儿,这是我的秘密,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上这里来。那是一个满月夜,当一轮圆月从烟波尾暗蓝的夜空照下来,看起来有点恐怖,有种微晕的感觉,又让你感到莫名的兴奋和躁动。芦苇在月光里摇曳着,给苇丛中的小生灵也带来了无知的欣悦,那些蚂蚱、蛐蛐儿还有无数的小虫子都会忘乎所以地骚动起来,这也是逮住它们的最好时机。我逮得正欢呢,隐约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看见一个影子抱着一个盆子朝着这苇荡走来了。那脚步声很轻,那影子也很轻,仿佛是在月光里无声地漂移。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奇怪,还真是怪了,烟波尾人在湖边上有洗衣服和担水的地方,男人们洗澡游泳也有自己的地方,一般人不会上这地方来,这个人来这里干吗呢?

  我躲在一片芦苇后边偷窥着,是文零,这个人真是很奇怪,很神秘,哪怕是一个很简单的事,一到他身上就变得异常神秘了。他好像是来这里洗衣服的,我看见他慢慢蹲了下来,把胳膊一截一截地挽起来了,月光照着他两条又细又长的胳膊,白得就像两根剥了皮的树棍。慢慢的,他又把裤腿挽起来了,那两条腿比女人的腿儿还要细。他每露出身体的一部分,我都要吃惊一下,我心里这样一惊一乍的,不知他有没有看见我。他应该没有看见我,我这样看着他时,他正直愣愣地瞅着天空出神,看那被月光照着的半边脸,像死去的长庚一样苍白,还有半个脸笼罩在芦苇的阴影里,很阴郁的神情。

  我以为我已经窥视到了一个人的全部秘密,没想到接下来还会发生让我更惊骇的事情。他又慢慢站起来了,先是东张西望了一阵,突然,他飞快地扒掉了浑身的衣服,露出了一个瘦精精的无比苍白的身体,一丝不挂地站在月光下。我还以为他是要跳到湖里去游泳呢。我甚至连投水自杀都想到了。但他却又换上了一身衣服,一看就是女人的衣服,还戴了胸罩。他穿上一身女人的衣服后好像挺得意,先对着湖水里照了一阵,又像长腿鹭鸶一样在湖边走来走去,走得越来越快,瞬间,像是飞了起来。一个影子在月亮巨大的光晕里飞舞,旋转,抽搐,扭曲,做出种种千奇百怪的动作来,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

  我突然感到自己浑身都不能动弹了,我心里十分清楚,但我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我开始拼命叫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这绝对不是做梦,后来回想起来,这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梦魇之中,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梦魇,烟波尾也从来没有梦魇之说,只说你被什么迷住了,就像鬼魂附体一样的魔怔了。但我的感觉不是这样,那感觉,就像魂魄飞出了身体,那飞舞的魂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动也不动却在徒劳地挣扎着的身体。最后,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样从那恐怖的梦魇中挣扎出来的。

  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这是一件比看见了活鬼还让我震惊不已的事。我回家时,浑身还在发抖,我感到自己快要疯了。我爹还没睡,他盯了我一眼,显然感到有些不对头,问我怎么了。但还没等我把看到的一切全都说出来,他就恶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大耳刮子,他以这种坚决的方式表示了他的坚决不相信。

  这一耳光把我的耳朵打聋了,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听见那些因我而起的流言。但我的眼睛没瞎,我看到的那一幕,正在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在烟波尾流传,像传说,又像是谣言。但从大人们的神情看,他们还是将信将疑,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惯于撒谎的孩子,我的话不能信。但哪怕我真是在撒谎,也给烟波尾带来了惶恐和不安。只要文零在哪里一出现,村里人就会用更加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不祥之物。谁看见了这样一个人,都会皱起眉头厌恶地躲开,实在躲不过去了,就会在他身后吐口水,这样可以辟邪免灾。在那个大集体的时代,很容易出现一种集体性怀疑,我从大人们皱紧的眉头下看到了这种怀疑,那个叫文零的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呢?这让他们很容易想到禽兽。烟波尾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下蛋的公鸡,但偶尔会出现打鸣的母鸡。一旦谁家的母鸡像公鸡一样啼叫,人们就会变得高度紧张,这段时间特别要注意防火。而一个男人变得不男不女了,又将给这个村庄带来怎样的灾难呢?

  那一年几乎是接二连三的灾难,天上落陨石,地上闹地震,大喇叭里一次又一次地播放着哀乐,那些坐天下的大人物一个跟着一个走了。不过,这些灾难都发生在烟波尾之外,离烟波尾太遥远了,远得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烟波尾人也就没有太直接的感觉。而与烟波尾直接有关的一场灾难,就发生在我看到那一幕的几天之后,一颗巨星忽然从烟波尾的夜空中坠落了。这一幕很多人都看见了。夏天,烟波尾人都喜欢摆着竹床躺在门外睡觉,很多人都是看着那些在遥远的时空里闪烁的星光不知不觉进入梦乡的。就在人们半睡半醒时,一颗看上去十分遥远的星突然逼近了人间,瞬间变得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一眨眼,又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还拽着一个像扫帚一样的尾巴,轰的一声,就砸在了伏香家的屋顶上,像猛地打了一个炸雷,整个烟波尾都感到一阵震撼,把那些早已睡着了的人也一下给震醒了。

  每有大事,祖武的反应都是最神速的,他一下就从竹床上弹起来,冲向了伏香家。很快,大伙儿也都赶来了。仰头一望,伏香家的屋顶上已砸出了一个大窟窿,那颗星又恰好落在死鬼长庚住过的、文零现在住着的那间屋子里。还好,没有引发火灾。人们还以为这下把文零给砸死了,不说一颗从天而降的巨星,就是一个炸雷也该把他劈死了。很多人在一瞬间突然发现,他们心里早有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巴不得文零就这样给劈死。活该,也是报应啊,一个人干出了那么龌龊的事,犯了天条了。但他们很快就看见了,文零还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呢,这个人连睡觉也穿着一身长衫长裤,他正看着那颗星出神。

  大伙儿也都看着那颗星,一颗星原来就是一块石头呢,一块被烈火烧灼过的石头。祖武伸手摸了一下,他的皮肤粗黑坚硬,像牛皮一样,但还是被烫得一下跳了起来,他跳起来冲文零吼叫了一声,你他娘真是个灾星啊!

  文零倒是十分冷静,他慢吞吞地说,这不是星,这是陨石,这块陨石算不了什么,几个月前东北落下了成千上万的陨石,小的几十斤,大的上千斤,那最大的一块有三千多斤呢。

  大伙儿又觉得奇怪了,一个人老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又怎么知道这么多外面的事情呢,天底下的事情他好像全知道。祖武听文零这么说,也愣了一下,随即又气呼呼地吼道,老子可不管你东北西北,我只管这个烟波尾,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我看得冲冲喜了!

  祖武还真是个干事的人,很快就操办了一桩喜事,文零和伏香结婚了。

  你别看祖武长着一个大脑袋,跟猪头似的,有些事还真亏他想得出来。就说他让文零和伏香结婚,明摆着是给烟波尾冲冲喜,实际上却是一举数得,这第一个就是让那个因我而起的谣言不攻自破了,文零跟一个女人结婚了,就证明他还是个男人。还有一个谜底呢,你还得再耐心地等一段时间才见分晓。伏香为什么会嫁给这么一个人,文零又怎么会答应这样一桩婚事,这也是一个谜。伏香是个红润健壮的女人,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脸上长了两个可爱的酒窝。后来又听人说她腚上也长了一对酒窝,比脸上两个还好看呢。这种话,自然是嚼舌根的,莫听。但偏偏又有人故意挑逗文零,文零,你媳妇的P股只有你看见了,是不是啊?

  你可别小瞧了这些农民的智慧,这话里实际上暗设了一个圈套。如果文零说是呢,那就是说伏香的P股上还真长了两个酒窝,若说不是,立马就会落入另一个圈套,也会陷入一种更大的羞辱,不信你答着试试—你媳妇的P股只有你看见了,是不是啊?—你能说不是吗?

  要说呢烟波尾人也没有故意羞辱文零的意思,他们没有丝毫恶意,无非是想要在漫长而又苦累的农活中找找乐子,苦中作乐,穷开心。但文零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他又不会像别的汉子一样以牙还牙,从来没见他还嘴骂人,只是哑白着个脸,死死地憋屈着自己,憋得脸色都发青了。伏香偷偷瞥了一眼文零,看那样子都快憋死了,她还真是担心自己的男人突然一口气憋不上来了,也生怕他憋出个啥毛病来。眼看着一个玩笑越开越下作了,伏香杏眼一瞪,突然问,你们真的想知道?要不要姑奶奶脱了裤子给你们看看?

  伏香那泼辣劲儿是谁都知道的,烟波尾的女人一结婚就更泼辣了。这姑奶奶,她还真是做得出,一边说就一边开始解裤带。你说哪个男人敢看呢?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这大田里都是夫妻双双在一块儿干活,你要敢看别个女人的P股,看回家了老娘们怎么收拾你!伏香这一招还真是绝招,难堪的不是她,她这是给所有人一个大难堪呢。一个玩笑开到这里,谁也不敢随便乱开了。于是,众人又是劝又是拉的,伏香才把手从自己的裤带上松开了,拿着锄头又开始锄草,还故意锄掉了几棵庄稼。

  女人结婚后都会有不小的变化,要说文零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敢把那又细又长的胳膊腿儿大胆地露出来了,他也像烟波尾的男人们一样穿着个背心和大裤衩躺在门口的竹榻上乘凉了。烟波尾人看着这样一个虾子一样的男人也慢慢习惯了,但也还是有些惊奇,一个人怎么会瘦成这样呢?看着让人心疼。他的裤裆无疑是人们最关注的一个地方,但怎么看也是空空荡荡的,一点也看不出那是一个男人的裤裆,有人猜测,他那玩意儿就是有,肯定也细得像根火柴棍儿似的。但这样的猜测很快又不攻自破了,眼看着伏香的肚子就一天天大了起来。一个男人有多大的能耐,就看女人的肚子争不争气了。

  伏香很争气,在第二年春天就生下一个九斤半的大胖小子时,又一个谜团也终于解开了。这哪像文零的儿子啊,一看就是个小队长,大脑袋,大脸盘,黑得跟一条小牯牛似的,额角上还长着一颗跟祖武一模一样的痦子。这也太像了,简直像神了!

  风言风语一阵风似的就传遍了烟波尾的每一个角落,又哪是什么风言风语,明摆着就是一个事实。大伙儿正围成一堆说着笑着时,突然一下,全都噤了声。

  祖武来了。祖武一天到晚光着个大膀子,老远就能闻到一身臭汗。这样一个臭男人偏生就讨女人喜欢。这其实不怪他,不是他要霸谁家的女人,是那些风骚娘们勾引他。祖武干活的能耐你是看得见的,三担牛屎六箢箕,他一副肩膀就挑得起。祖武那床上的能耐你看不见,但多多少少你都听说过,自然也都是从那些不关风的娘们嘴里透露出来的。女人们一说到祖武就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一双双眼睛亮得像灯笼似的。男人们也挺兴奋,好像祖武是一味药,看见了这样一个劲头十足的汉子就像吃了春药一样,有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劲儿。祖武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烟波尾最兴奋的地方,连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一看见祖武也特别来劲。那些男人女人的事情,我们的父母亲不会给我们讲,但祖武给我们讲。那些牛爬背狗拉纤的事,我们的父母不让我们看,说看了眼里就会长挑针,搞不好会像汪老八那样瞎掉一只眼。但祖武却大大方方地让我们看,还在一边指手画脚地给我们讲解,看见了没有,你们这些小杂种就是这样操出来的!

  现在想来,这粗鲁不堪的汉子不光是烟波尾的一个生产队长,还充当了我们的教父,他是烟波尾所有红花伢子的性启蒙老师,因为他,我们才知道自己不是从母亲的胳肢窝里生下来的,也不是父亲从粪坑边上拾来的;因为他,我们在第一次跑马时才没有太多的惊慌,还跟着他学会了怎样翻开自己的小鸡鸡,在湖水里洗得干干净净。可以这样说,烟波尾的男人,就是通过他变成男人的,因为他是最像男人的男人。

  而眼下,这个臭男人显然早已知道人们在议论一件什么事。

  他大声问,你们说伏香的崽像我?我操,你们看看这烟波尾哪个小杂种不像我?

  就这样一句话,让那些个刚才还兴奋地说着笑着的娘儿们脸一红,一个个赶紧低着头走了。但男人们一般不会立马就走,一走你反而就显得心里有鬼了。他们还会硬着头皮在祖武跟前站上一会儿,就像一群牯牛和一条最雄壮的牯牛在一起较劲呢,但人跟牛毕竟不一样,他们不会角对角地挖脑,他们看上去还是嘻嘻哈哈的,卵呀鸡巴的满口脏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示他们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们的孩子与祖武没有什么关系。

  在烟波尾,还没有哪个男人敢跟祖武叫板,他一直是烟波尾最强大的存在。然而令人吃惊的事情就在这天傍黑时发生了。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了,祖武和一伙男人正要散去时,一个影子已经悄无声息地逼近了祖武,而祖武那门板一样宽大的身躯,又恰好隔开了男人们的视线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应该说这是一次很不光彩的偷袭,一道刀光在祖武背后的阴影中划过,偏偏这时祖武转身了,一转身他就看见一条像螳螂一样细长的胳膊,手里还很夸张地举着一把菜刀。

  祖武冲那影子点了点头,问,文零,你怎么了?

  文零没有搭腔,慢慢把刀缩回来了。祖武笑了笑,大伙儿也跟着笑了笑,连文零也笑了一下,好像这是一个玩笑。然而就在这时,文零一刀砍向了祖武的胸脯。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快得连眨眼也来不及。谁也没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然有这样快的速度,祖武那宽得吓人的胸脯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当第二刀又紧接着砍过来时,祖武才把文零的手捉住了,又轻而易举地把刀夺了过来。祖武摆弄一把刀就像摆弄一个小孩子的玩具,但他的心窝子在流血。这文零来者不善啊,是充满了杀机的,要取他性命的。眼看那血越流越多了,祖武的胸脯已染红了一大片,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儿。这也是祖武身上第一次散发出的别的味道,烟波尾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闻到过血腥味了。但祖武好像没有闻到,好像也没有看见自己的胸脯在淌血,他把刀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闻到的是另一种味道。

  祖武咧嘴一笑,问,文零,你这刀刚杀过鱼吧?是啥鱼呢?最催奶的是鲤鱼!

  说着,祖武就把刀还给了文零,转身走了,他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却把一片惊愕的目光留在了背后。大伙儿的注意力此时全都集中在祖武的背影上了,谁也没有注意文零是啥时候走的,当然,也没有谁敢小瞧他,你别看他细胳膊细腿的,还真是一条有血性汉子哩,这么多年来,谁敢在祖武身上动刀子?谁又敢在他跟前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想来想去,就只有文零。这让他们对文零还平添了一份敬重,甚至还有些敬畏。

  但文零却在这晚失踪了。伏香还在坐月子,吴妈像是疯了似的,她那早已哭哑了的嗓门儿,沿着一条黑暗的村街,从村头一直喊到村尾,文零哎,你在哪里啊?文零哎,你快回来啊!一个老妇人嘶哑的喊叫声在烟波尾的风声与湖水的波涛声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有些错乱,有些阴森,充满了不可名状的鬼魅气息,像喊魂似的。

  祖武又是第一个从床上爬起来的,他胸脯上的刀口已经包扎好了,那一刀还真是砍得不轻,一块包扎胸口的白布很快又被鲜血浸透了。他也不知道血还流没有流,但眼下他顾不上自己了。很快,在祖武的带领下,烟波尾人就打着火把去了湖汊边上,除了这湖汊,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一个人失踪。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也混在大人堆里看热闹。我还真能沉得住气,直到大人们把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一遍后,几乎快要绝望了之后,我才不紧不慢地告诉他们,文零说不定就在我捉蚂蚱逮蛐蛐儿的那片芦苇荡里。

  但这些自以为聪明的大人们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祖武揪着我的耳朵一把将我拎了起来,在忽悠了几圈后又把我朝一个烂泥坑里一扔,滚吧,你个小杂种,也是个小灾星,还是给老子好好念书吧,去多学点儿撒谎骗人的把戏,但你别在烟波尾骗,你要骗到外边骗去,满世界骗去!

  我从烂泥坑里挣扎着爬起来,很快就幸灾乐祸地看见了,他们还是举着火把走向了那个人迹罕至的芦苇荡。我没有撒谎,失踪的文零还真是在这里找到的。当火把把一个倒在芦苇荡中的身体照亮时,烟波尾人也终于看到了我曾经描述过的事实,一个让他们更加惊心动魄的事实,文零穿着一身女人的衣服,用一根裤带勒着自己的脖子,仰躺在芦苇荡的泥淖中,也不知躺了多久了,浑身爬满了蚂蚱、蛐蛐儿和无数虫子。谁都以为他死了。他那可怜的丈母娘咕咚一下就跪在他身边的烂泥坑里,咿呀一声就哭了起来,像哭死去的长庚一样,她一边哭,一边用手颤颤地去拂文零脸上的虫子,这一拂,文零忽然抽搐了一下。他还没死呢,还有一口气儿呢。在火把的映照下,那脸也不像是一个死人的脸,看上去很亢奋,很满足,这样的亢奋和满足,还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祖武只看了一眼,好像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浑浊地呸了一声,该死的!如果烟波尾人到现在还记得一个叫文零的人,无疑就是那不堪入目的一幕给他们留下了太龌龊也太恶心的记忆,那也是一段铭心刻骨的记忆。这其实也是谁都想忘记的一幕。在此后的一段日子,烟波尾人几乎都是咬着舌根儿说事儿,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提起这事儿。这种憋闷的、令人窒息的日子一直挨到了1977年的秋天,烟波尾人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彻底释放一次、发泄一回的机会。每年秋收过后,歇镰的那一晚,都是烟波尾人的狂欢夜。祖武让汪老八把一条豁鼻子牯牛给宰了,在生产队的晒谷坪上架上柴火,又架起七八口黑黢黢的大铁锅,连同刚从地里拔起来的大萝卜一起炖上了。入夜,秋风中弥漫着牛肉炖萝卜的香味,一个烟波尾仿佛都在浓烈的香气中浮起来了。一村的老少爷们,婆娘伢崽,在太阳落水时都从家里拿了最大的饭碗,最长的筷子,一路像敲锣打鼓似的涌向晒谷坪,每一口大铁锅边上都围着二三十个人,就等着祖武激动人心地把手一挥,造啊!

  一条牯牛杀了一千多斤肉,也够你造的。乡下人吃一回肉不容易,这时候有你吃的了,那肚子偏又不争气,很快就被撑得圆滚滚的了,哎哟哎哟地呻吟了,叫唤了。这样叫唤的自然是女人,男人们还在一轮一轮地喝着呢。酒是烟波尾男人往命里灌的东西,湖乡湿气重,没酒撑着不行。只要是个男人,个个都能喝,用祖武的话说,喝得,搞得,啥鸡巴事都能搞。男人们喝酒时,使的是大海碗,大得可以当洗脸盆子了。酒是好酒,红薯干酿的,装在一口口半人高的大酒坛里。汉子们先把大海碗摆成一排,祖武提着一个大酒坛子倒酒,汉子们全都光着膀子,一排排地喝。喝了一轮,还没倒下的,又排成一排,再喝第二轮。这样一轮一轮地喝下来,喝到最后,整个烟波尾就没一个清醒的男人了,但还从来没有人看见祖武喝醉过。有人说祖武嘴里喝着酒,那酒就从脚板底下流出来了。这又是传奇了。祖武酒量大,却也不是喝不醉,这晚祖武好像就喝得差不多了,他把那大海碗往脑袋上一扣,厉声问,今晚哪个狗娘养的没喝酒?你给老子站出来!

  这边正在看男人闹酒的婆娘伢崽们忽然一阵骚动,但祖武当然不是骂这些婆娘伢崽们,他知道有个男人躲在这娘们堆里。祖武一骂,还真有个男人从娘们堆里站出来了,不用说,又是文零,不过他倒是显得很坦然,当一个人的所有秘密都不是秘密了,也就坦然了,放开了,无所谓了,甚至满不在乎了。他满不在乎地看着祖武时,反而让祖武愣了一下,还低头看了看胸口上的刀疤。这道刀疤早已好了,但那暗红色的刀痕还在,尤其在喝了酒之后,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了。祖武奇怪地笑了一下,像是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又好像是这道伤疤,让他把一个打了很久的主意变得异常坚决了。好!文零,你不喝酒,这烟波尾就只剩你一个清醒的男人了,从今晚开始,你就去湖洲上看荒吧。

  祖武一生的很多决定似乎都有些没头没脑的感觉,心血来潮,突如其来。那时一个生产队长就跟一个小皇帝似的,他决定了的事,没有人敢分辩,更没有谁敢拒绝。

  文零也没有分辩和拒绝,当晚就去湖洲上看荒了。

  那片湖洲和烟波尾隔着一条湖汊,涨水时要坐船去,到了秋天,汛期过去了,水也退了,就会露出一条泥淖路,像一根脐带似的连着烟波尾。湖洲上的荒地,又叫湖荒,是祖武带着烟波尾人去开垦出来的。这地不上土地册,不上税,也不用给公社、大队里缴提留,洞庭湖流域有很多这样的湖洲,叫甩亩,那意思是被国家甩下了不要的,在连年的饥荒中,烟波尾人还能实实在在地填饱肚子,还多亏了祖武带着大伙儿开出了这一片湖荒,那土是黑油油的沙土,上半年种一季黄豆,下半年种一季花生,这两样东西在沙地上都特别肯长,连地也不必耕、草也不用锄,更不用浇水灌溉、打药施肥,全由着它天生地长,颗颗粒粒都是烟波尾人的收成。

  但你得把它给看紧了,要不这收成就不一定是你的了。白天还好,那年头明火执仗的盗贼还不多见,到了夜里就得严防死守了。看荒人夜里是不能睡的,得拎着马灯在湖洲上走来走去,从天黑一直走到天光。站在烟波尾这边的湖岸上,你也能看见湖洲上那游来游去的一星灯火,跟坟场里飘逝的鬼火似的。湖洲上野猪多,野猪会泅水,时常在湖汊里游过来游过去,游到这湖洲上,这湖洲就惨了,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嘴,一拱就是一大片庄稼。野猪不怕人,但怕光,哪怕一点闪烁的灯光,也会让这些家伙们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溜走了。同人相比,野猪还比较好提防,它们弄出的声音很大,不像人,人都是偷偷摸摸上来的,防不胜防。黄豆、花生还没熟呢,就有人来偷青。黄豆没熟,可以煮成毛豆吃,花生没熟,连壳一起用盐水腌着吃,吃起来还特别有味道。等你看到一大片黄豆、花生被偷走了,你都不知道是怎样偷走的。

  看荒不算苦累活儿,但看荒人孤独啊。以前烟波尾看荒,都是各家的汉子轮流看,再长也就六七天,而这六七天里,烟波尾又会发生一些故事,自然又是祖武和某个娘们的故事。而现在,有文零一个人在这里看荒了,让烟波尾所有的男人都长吁了一口气,他们再也不用担心自家的娘们和另一个汉子睡在一张床上了,他们打心眼里拥护祖武的这个无比英明的决定。要说呢,这又是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文零在大田里本来就干不了力气活,在村里谁看着他都是一个灾难,让他来看湖荒,既可以废物利用,又让村里少了一个灾星,祖武这一招,绝了!大伙儿自然也心知肚明,文零不是个男人,但伏香是个女人,而且正是一个女人最风骚的年华,祖武从来都是肥水不落外人田的,他又怎么会让这样的一块肥田白白地撂荒呢。

  没有人知道文零在湖洲上是怎么度过的,很多事都只是我后来的猜测。但这样猜测也许与真相不尽相同。不过,若从逻辑从情理上推测,对于文零,那应该也是一种极大的解脱,简直是解放了。他是那样一个孤僻内向的人,也该是一个最不怕孤独的人。在这荒无人烟的湖洲上,他可以一天到晚光着身子,想穿女人的衣服就穿女人的衣服,想戴乳罩就戴乳罩,想唱就唱,想跳就跳。然而,我偶尔也会有另外一种并非多余的猜想,当开始几天的新鲜劲儿兴奋劲儿过去了之后,这湖洲上除了他再也看不见一个人了,一个人被放逐在这荒无人烟的湖洲上,他是否也会感到难以忍受的荒凉、孤独和寂寞呢?

  这一切你都只能猜想,除了猜想,你也可以看看他回来后发生了什么变化。

  每隔十天半月,文零便会回家一次,他必须回来,搬一些米啊油盐啊去湖洲上。

  每次回家,他都会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这个人对酒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别人都是喝醉的,他闻到一口酒气就会有八九分醉意。但他从来不问伏香这酒味是从哪里来的。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每次回来,祖武都会有意无意地打他门口经过。一次,他看见文零蹲在廊檐下的阴沟边上呕吐,就问,文零,喝酒了?

  文零嗯了一声。祖武一听就陡地打起了精神,他拍了拍文零的背脊说,好,文零,这才像个爷们,一个男人哪能不喝酒呢,我一直觉得我没看走眼,你能练出来,你看你这背脊,可比原来挺直了许多,硬朗了许多,你肯定能把自己练成一条硬汉子呢!

  祖武可能是烟波尾第一个发现文零有了变化的,而且是骨子里发生的变化。文零看上去还是细胳膊细腿儿的,但那骨头还真是比刚来时硬了不少,那小白脸也晒黑了不少,连说话也不那样怪声怪气了,嗓门粗了,一说话就沙沙作响,但比那娘娘腔好多了。这让祖武有些踌躇满志。直到这时,你才发现祖武其实一直有个企图,如果说文零真是一个来接受改造的人,祖武最大的希望兴许就是把文零改造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而文零在湖洲上发生的变化,又一次让他看到了希望。这让他更坚信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一个人到了那湖洲上,也就跟野人野兽差不多了,你只能把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了,才能生存下去。

  祖武兴奋地说,文零,今晚先别急着走,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伏香正抱着娃儿在屋里把尿,听了这话,忽然冒出一句,喝酒?喝尿哩!

  好像就是这句话,让文零一下发作了,祖武刚一走,他就进了屋,把门啪嗒一声关上了。他把门一关,谁也不知道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就听见伏香杀猪一般地叫唤起来,一会儿叫她死了多年的爹,一会儿叫她还活着的娘。她娘这会儿就在屋里烧火做饭呢,却故意装聋作哑,兴奋得支棱起两只耳朵,听着女儿在那屋里折腾和叫唤,很高昂的一声,又是很低的一声,很近的一声,又是很远的一声……

  祖武听见了,他在两条正拉纤的狗P股上猛踢了一脚,又龇牙一乐,我操,这狗娘养的还来劲了哩!

  那天黄昏文零大摇大摆地走过村子,很多人都看见了,男人女人一齐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他却对谁都爱理不理的。这文零,你还真是一点也看不出啊,斯斯文文的,细胳膊细腿儿的,那骨子里头竟有那样一股狠劲儿。大伙儿都在猜想,文零那个风骚娘们,至少有半个月下不了床了,文零那家伙……怎么突然就硬了起来呢?汉子们这样想着时,感觉自己的裤裆也不争气地鼓了起来。

  汪老八正赶着十几头水牛回来,一看见文零他就吆喝着牛让到了路边,然后就睁一眼闭一只眼看着文零,看着看着他突然把两只眼都闭上了。他不敢看了,一个水灵灵的女水鬼,浑身湿漉漉的,正跟在文零P股后面走着呢,只隔了一锄头把那么远。他犹豫了一阵,还是觉得应该提醒文零一下,便赶上来,压低声音对文零说,以后听见有女人叫你,你可千万不要回头去看,更不能答应哦!

  但文零却满不在乎地一笑,笑得汪老八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便朝文零抱了抱拳,兄弟呃,我还以为你怕鬼呢,好,你不怕鬼我就放心了!

  文零走上了通往湖洲的那条泥泞路,水杨树下盘腿坐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酒坛子。

  祖武说,没想到啊,文零,你真是变了!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来,咱哥俩就在这里喝几杯,酒壮英雄胆啊,从现在开始,我就认了你这个哥们,我要叫你一声兄弟,兄弟,开坛!

  但文零一看见那酒坛,手就开始发抖了,他的手摸到扎坛口的绳子,解了好一阵也没解开。文零使劲地咽了口唾沫,再次露出了原来那个文零的面目。祖武看了他一眼,一下就扯开了那缠着酒坛的绳子,把那绳子一扔说,兄弟,这可比扯女人的裤带容易多了!文零看他把绳子一扔心里就清楚了,这坛子里的酒今晚是非干不可了。祖武抱起酒坛,先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又把坛子递给文零,兄弟,喝酒要用嘴喝,别喝到鼻孔里去了!

  文零那晚到底喝了多少酒,没人知道,只有祖武知道。但祖武也不知道,他在那晚第一次把自己灌醉了,连自己是怎么回家的都不记得了,更不知道文零是怎么走的了。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晌午了。一睁眼,他就昏头昏脑听见大喇叭里正喊着谁的名字。那时候,上头有啥大事了,有啥通知了,都是在这喇叭里喊。那已是深秋季节了,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窗棂外的水杨树落叶纷飞,在祖武眼前往复翻动。那喇叭里的喊声也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祖武在风声中听了好一阵,听着像是喊文零的名字,好像是叫他回去,回……去……

  祖武的神经还处于半麻醉的状态,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回……去……回哪儿去啊?

  他好像忽然一下就彻底醒了,忽然就想到文零从来就不是烟波尾人,而是从上面打发下来的人,现在上边又来通知了,他从哪儿来,还得回哪儿去呢。祖武不知道湖洲上的文零听到大喇叭喊他没有,这得看风向,有时候能听见,有时候那风向是反的,就听不见。祖武觉得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他得赶紧把文零叫回来,还特意带了生产队的几个干部,一起去那湖洲上找文零。

  一脚踏上湖洲,祖武感觉风更大了,他看见秋风中飞舞着无数的蝴蝶,顿时一阵眼花缭乱。他随手在风中一抓,抓到的不是蝴蝶,却是一块衣服的碎片,花花绿绿的,一看就是女人的衣服。祖武看了看,一阵惊悸,又一阵惊喜,看来文零这次是要彻底与自己决裂了,把那女人的衣服都撕碎了。这让更急切地想要找到文零。但文零好像跟他们躲起猫猫来了。开始他还以为文零昨晚喝醉了,还躺在看荒的窝棚睡大觉呢。几个人钻进那窝棚,看见了文零昨晚搬来的大米油盐,却没有看见文零。祖武弯腰从窝棚里钻出来,又有一块碎片像蝴蝶一样飞来,这一次不是衣服的碎片,却像是一片烧过的纸片儿。这让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

  他的预感是准确的,几个汉子把一个湖洲走遍了,还是不见文零的踪影。他们粗犷而绝望地呼喊声惊动了湖汊对面的烟波尾,大伙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觉得是一件大事,那天下午,烟波尾的男女老少几乎是倾巢而出,祖武像疯了似的,他没有叫大伙儿找人,而是下令把这湖洲上还没有熟透的花生提前拔掉,花生是长在地底下,这等于把整个湖洲挖地三尺地翻腾了一遍,但还是没有看见文零。在拔花生的同时,还有很多汉子划着船拖着网绕着湖洲捞了一遍,没有捞到人,倒是捞起来了不少鱼,连湖底下的虾子螺蛳都捞起来了,一个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最后,也只有最后一个可能了,文零兴许是听到那大喇叭里喊让他回去,就不辞而别了。这个祖武自然也想到了,他也很快就去大队和公社里报告了。过了半个多月,上边终于回话了,文零根本就没有回去。后来,上边还有人下来找过,又怎么能找得到呢,要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他们只能做出一个悬而未决的结论,失踪。我一直觉得,失踪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一个叫文零的人就这样从天地间失踪了。一个人的生命就像一滴水,在那个深秋的阳光下蒸发了,从此杳然不见了踪迹。他的出现有些没头没脑的,他的消失也像来时一样有些没头没脑,一个人从出现到消失都像一个没有来由又没有去向的谜。

  这其实也是人生寻常的结局之一,有些让人怅惘,却也没有太多的遗憾。毕竟,谁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最终走出这个世界。

  如果不是一次又一次在白昼与黑夜里席卷而来的梦魇,我兴许早已把这个人忘了。我的叙述在1977年的那个深秋就应该画上句号了。

  当一个人失踪了几十年后,我也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自己的天命,天命之年。我心里十分清楚,那个叫文零的人已经走得太远了,远得连做梦也梦不到。但他又时常无声地光临,不是幻影,更不是幽灵,他是有重量的,我被他压迫着,就像烟波尾传说中的鬼压身。这样的事以前还只是在暗夜里发生,如今在大白天也频频发生,这让我变得高度警觉了。当我又一次从梦魇中挣扎出来后,我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地想想这个人。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他了。

  又是秋风肃杀的季节,这也是我最容易陷入梦魇的季节。我带着香纸蜡烛从遥远的岭南回到了久违的烟波尾故乡。一个老婆婆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剥花生,身边围着一大群孙子。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伏香,如今该叫她伏娭毑了。在文零失踪一年后她就改嫁了。那是一个像祖武一样膀大腰圆的汉子,长着一张黑红的脸膛,这才是她应该嫁的男人。她可能早已把一个叫文零的人给忘了。她成群的子孙也没有谁去找过文零,文零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知道,在湖洲上有一座坟,是文零的。但里面埋着不是文零,而是文零留在那窝棚里的又没有人要的遗物,但我一直奇怪地觉得,这坟里埋着一个人的灵魂。湖洲上风依然很大,这让我产生了某种幻觉,感觉几十年的岁月都在这风中吹过来,又吹过去。我在风中打了几次火,才把香纸蜡烛点燃,然后静静地看着一个燃烧的过程。在火焰与烟雾中,我清楚地看着一个影子,穿着一身女人的衣服,在月亮巨大的光晕里飞舞,旋转,抽搐,扭曲,做出种种千奇百怪的动作来,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

  又来了,梦魇!我知道这是梦魇,但我浑身又不能动弹,无论怎么呼喊,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老汉把我推醒了。我知道是祖武,只有他才能把我从梦魇中解救出来。他该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但看上去很健壮。大集体散伙后,他又当过村长,再后来,他也在这湖洲上当了看荒人。他现在是给自己家里看荒,这片湖洲已被他儿子承包了,不种黄豆也不种花生,栽一种树,意大利杨,是造纸用的,值钱哪。这老汉好像没有认出我,也可能是假装没有认出我。他在坟头上盘腿坐了,抱着一个酒壶悠然喝着。湖洲的黄昏,一轮落日非常之圆,这落日中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看上去真像个老神仙啊。

  老汉好像喝得差不多了,他冲我摆了摆手,像是叫我回去,又像是跟我打声招呼,他又要去看荒了。离开这坟时,他蓦地打了一个尿噤,便对着那坟雄壮地冲出一泡尿来,那坟上的蒿草更加蓬蓬勃勃起来。

  一看就知道,这老汉还有好长一段日子要活呢。

  原载《花城》2014年第3期

  点评

  初读《梦魇》,以为要讲述的是一个知青故事。读完全篇,发现小说要叙述的不仅是一个知青故事,它的叙事范围远远逸出了通常意义上的知青小说。小说以1976的文革时间为背景,主人公文零是一个上级派下来的人,他一个人孤身来到了偏僻的烟波尾。烟波尾虽然有着好听的名字,却是一个远离主流社会、生活条件艰苦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里像一个世外桃源,有着一套自足的近乎封闭的秩序体系。文零像一个闯入者,带给了这个小地方许多新鲜感。但这种新鲜感又并不全是积极的、欢乐的,还有一些负面的、阴郁的。就像叙述者“我”所感受到的那样,文零带给了“我”一场多年挥之不去的梦魇。文零是烟波尾人眼中的异类,因为他的性取向与人们的价值观相悖,他一直试图掩盖这样的一个秘密,却被“我”无意中窥见了。在这样一个封闭而又传统的小地方,这样的秘密被揭开意味着一场灾难的降临。文零被孤立、被耻笑。尽管湖州上的放逐生活让文零的性情有所改变,但在那样的时代环境下,文零的内心注定是压抑的、孤独的。不被理解的他最悄无声息地终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于他而言这是一种解脱,在那个集体无意识的环境里,或许只有孤独才是他最好的伙伴。陈启文在这里不仅关注时代的演变,更关注特殊环境下的个体命运。文零是一个生活在时代秩序之外的“他者”,他也最终逃离了那个一直排斥他的世界。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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